潜山古韵

2021-11-09 07:21王业芬
安徽文学 2021年11期
关键词:潜山山谷

王业芬

潜山多“皖”,皖山,皖水,皖城,皖公。

安徽简称“皖”,与潜山渊源颇深。

周朝时,潜山为皖国所辖,今潜山城区梅城镇,皖国都城所在地曰皖城。皖国君主皖伯大夫又称皖公。古皖国境内曰“皖山、皖公山、皖伯台”者,即今之天柱山也。因其远近山势皆潜伏,绵亘深远,遂以“潜”概其貌,又曰潜山。《明一统志》载:“至治间析置潜山县,以山为名。”

天柱山集北山之雄、南山之秀于一身。两千多年前,它美名远播,入了一代雄主汉武大帝的法眼。这位北上单于台的中原第一帝,击溃匈奴后乘兴南巡。公元前106年,他登临潜山,慨叹于山之雄奇灵秀,封为“南岳”。自此,该山名震天下。至隋,文帝杨坚下诏改封江南嵩山为“南岳”,潜山自此失封。然,后人不忘汉武之封,尊天柱山为“古南岳”。

“天柱一峰擎日月,洞门千仞锁云雷”。白乐天的诗句,毫不掩饰地告诉世人,“古南岳”并非浪得虚名。天柱山除了一柱擎天,令人慨叹,还有一尊巨石让人称奇。巨石高十几米,隐匿于神秘谷口,整块岩面,观之若人像,体魄魁伟,五官清晰,沉静刚毅中带几分笑意,好似一位超然世外的高人。世人皆称这尊浑然天成的雕像“皖公神像”。皖公,谓谁?古皖国仁慈之君,皖山之守护神也!

皖公,人乎?神乎?皆无关紧要。千百年来,后人传颂他勤政爱民之善举,打心底里敬称“皖公”,尊奉为安徽的“老祖宗”。皖公面目慈祥,凝望远方,目光于深邃中透出深思熟虑后的睿智与果决。皖山皖水尽收眼底,皖山青翠,皖水清幽,目睹后世子孙在这青山绿水间繁衍生息,建设美丽家园,皖公总是掩饰不住嘴角的那一抹笑意。

皖公在天柱山上注视着这片土地,满怀深情,几千年不眠不休;皖水在山下静静流淌,滋润着这片土地,几千年不倦不怠。

皖水横贯潜山腹地,与西南面的潜水遥相呼应。二水在潜山大地日日奔流,润泽万物,生生不息。皖水,又名潜山东河,它一路奔流,与潜水一同汇入皖河,决绝地直奔长江,像婴孩投入母亲的怀抱。

总觉得每一条河流都是一位伟大的母亲,孕育出无数生命,孕育出人类辉煌灿烂的文明。这些河流两岸密集生长着村庄集镇抑或繁华的城市,像极了一棵大树生发出蓬勃的枝杈和无数茂密的枝叶。夜晚,万家灯火好似数不清的星星闪耀人间,点亮河流,点亮夜空。

翻开泛黄的历史书页,竟然发现,人类温暖的灯火已经在潜山闪耀了几千年。早在新石器时代,这里已经有人类文明的萌芽。临近潜水的薛家岗遗址,距今五六千年,既有丰富的新石器时代晚期和夏商文化遗存,又具鲜明的皖西南地方特色,被称为“薛家岗文化”。这一文化主要分布在大别山东南麓两侧的山前或平原地带,中心范围在皖河流域及其南部的湖区。由此不难看出,早在五千多年前,皖河流域已活跃着先民耕作的身影,闪耀着人类文明的星光。

老子言:上善若水。水,总是这样博大,善利万物而不争,无论在世界哪个洲,江河湖海周边,生命总是春草一样勃发,哪怕是在沙漠,只要有一眼泉,也能生出一片绿洲。水,似乎总给人智慧,总让人思辨,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庄子和惠子在濠水桥上展开了一场“子非鱼”的千古论辩;姜尚垂钓渭水边,心中谋划的是扶周伐商的惊天伟业。

凝望一川秋水,不觉敬之、仰之。水奔流不息之间,人世已跨越数千年。

薛家岗的地下,是一个巨大而丰饶的博物馆。刨开厚厚的土层,竹节盆形豆、折腹圆足鼎、空心陶球、十三孔大型石刀……便活脱脱跳出来,一个个俏皮地看着你,对着你微笑,与你对话。仿佛,他们与你的距离不是千年,就在昨天。当那些沉睡于地下的陶器、石器被一一唤醒,舒眉开眼地走近你,恍惚间,似乎看到先民们陶罐提水,石刀砍柴,石锛刨土……刀耕火种的一幕幕仿佛就在眼前。

这些器具各有特色,别具风格,让你无端地欢喜,不由自主地驻足。每一次驻足,总忍不住慨叹古皖国先民的勤劳、智慧与灵巧。

同样富有灵气,令人过目难忘的,还有痘姆乡的陶器。冥冥之中总觉得薛家岗土层中的陶器或许出自痘姆乡。痘姆乡与薛家岗遗址算是邻居,直线距离不出二十公里。痘姆乡的手工制陶工艺历史悠久,已有六千年,这里的陶器制作工艺发达,唐时,生产的陶制酒器为朝廷贡品。据专家考证,痘姆古陶与薛家岗遗址的陶器同根同源。

这根,这源,都来自于皖国先民的勤劳和智慧。今日之潜山人,承袭了先民的智慧与灵巧,手工制坯,柴火煅烧,将痘姆古法制陶,发扬光大。无论采用传统手工艺生产的缸、坛、盆、钵,还是技术革新研发出的茶具、花器、纪念品,都让人青眸流转,满心欢喜。

痘姆古陶以简素制胜。匠人们似乎深谙“大道至简,衍化至繁”的要义,制作的陶器简而生雅,素而不拙,色中有色,色中藏色。痘姆制陶人有个口号:“让世界听见痘姆古陶的声音。”果然,痘姆古陶走进深圳文博会、北京文博会、北京世园会,以古朴素雅的身姿惊艳四座。大道至简,古朴自然,大概就是痘姆古陶传给世界的声音,这声音日漸清越,若古人之击缶而歌。

一款款匠心独具的陶器,使得古龙窑找回丢失的青春,实现千年回归。这口古窑依坡而建,半潜于地,半出于外,窑背弧状,形似卧龙,故名龙窑。龙窑长约百米,使用松木为燃料,在独特的封窑技术和渗碳工艺之下,陶器吸收松脂不一,出窑产品釉面多变,层次丰富,无一雷同。这里的任意一件陶器,都有自己的独特基因。所谓龙生九子,个个不同。复杂的手工制陶工艺对季节、温度、湿度、光照环境要求极为严格,任意一道工序都需要制陶艺人们据时令气候变化摸索出一整套秘笈,这靠的是代代相传,靠的是“眼学”和“心学”。所谓匠心,大致于此。

“痘姆古陶手工制作技艺属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咱潜山还有一项古老的手工技艺,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呢……”还没等你提问,潜山人已满脸自豪地滔滔道来。这项国家级非物质文件遗产即桑皮纸制作技艺,始于汉末,在潜山民间传承千年。

桑皮纸有诸多好处,柔嫩、拉力强、不褪色、防虫……故,在古代,书画、裱褙、典籍修复、包装、制伞、文化工艺品制作等,都离不了它。桑皮纸独特的淡黄色,自带古意,明清及民国时期的地方官府典籍书册,多以其作为书页,外型古朴美观。

潜山桑皮纸,这一民间手工之物,如今大大方方走入曾经的帝王家,成为故宫座上宾。

潜山桑皮纸走进故宫,颇经历了一番曲折,还得从故宫的一件国宝说起。故宫博物院倦勤斋通景画是故宫唯一一幅保存至今的通景画,弥足珍贵。据说当年为创作此画,乾隆皇帝费了不少心思,网罗全国顶级名匠和顶尖建筑材料,成就了这一中西合璧的世界艺术瑰宝。

创作不易,保存更难。如今通景画的修复耗费了文物保护专家们大量心思。他们在众多材质中,精筛细选,最终相中了桑皮纸。为此,全国各地桑皮纸展开了一场无声无息的擂台赛,经过技法改良的潜山桑皮纸,质压群芳,成为故宫博物院倦勤斋通景画修复首选用纸。

潜山桑皮纸与故宫通景画的完美融合,是民间绝技与国之瑰宝的完美融合。桑皮纸的“古”与文物的“古”合而为一,焕发生机,别有一种心灵相通的意趣。

走入“山谷流泉”,古意森然。不经意的一池水一块石或一处洞穴,没准就与唐宋以来的哪位名流显贵或某位文人墨客有一次邂逅抑或一段奇缘。400多块摩崖石刻,以不容商量之气势,霸道呈现这个山谷的皇皇文韵和浩浩古风。众多石刻中,宋代王安石、苏轼、黄庭坚的题刻最引人注目。

山谷一方石上,荆公仰坐,向山面水,似沉醉于其中,又若遐思于其外。此石曰“忘归石”,据说荆公当年畅游山谷,坐石听泉,如痴如醉,不觉吟出:“水无心而宛转,山有色而环围。穷幽深而不尽,坐石上以忘归。”这忘归石,可是他当年忘归处?或许,这整个山谷都是荆公置身世外的忘归之处吧。一颗忧国忧民之心,满腔革新求变之志,尽皆释怀于这片山水之中。

亦曰,荆公当年游山谷所作诗句乃“水泠泠而北出,山靡靡而旁围。欲穷源而不得,竟怅望以空归”,而题刻石上之忘归诗,乃晚年封荆公后,和前韵所作。前后对比,大抵可见荆公探索进取之锐气淡出,而归隐之意浓郁。无论心境如何,两首诗都毋庸置疑地表露出王安石对舒州山水的热爱与留恋。

王安石爱这里的山水,同为唐宋八大家的苏轼也爱这里的山水。有一方石刻为证:“先生仙去几经年,流水青山不改迁。拂拭悬崖观古字,尘心病眼两醒然。”相传苏轼曾慕名来此山谷,睹物思人,不禁怀念荆公,遂作诗以记。

王安石爱苏轼之才,曾感叹“不知更几百年方有如此人物”。苏轼对王安石也敬重有加。这对亦敌亦友、相爱相杀的千古风流人物,不是师生胜似师生。他们虽一度政见不同,却惺惺相惜。“乌台诗案”爆发,苏轼命悬一线,当时王安石虽身在朝外,却托人带话向宋神宗求情,说圣明的时代不可杀有才华的人。

当苏轼自黄州经过江陵,拜访隐居于此的王安石,两人把酒言欢,一笑泯恩仇。其实,他们之间是君子之交,本就没有所谓的恩仇。或许,这就是中国文人士大夫的固有胸怀,在大是大非面前,绝无个人恩怨。

王安石对早年任职的舒州念念不忘,想隐居于此,“坐石上以忘归”。苏轼亦然,钟爱此处绿水青山,托友人欲置宅地久居。然而“一肚皮不合时宜”的苏东坡,终究未能“江海寄余生”。正应了范仲淹那句“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苏轼哪里能够真正隐逸世外呢?

后世之人,心有不忍,帮东坡了结心愿,在山谷流泉觅一佳处,置“东坡别业”一座,尽力呈现苏轼生平与才情。别业四周幽竹森森,对于不可居无竹的苏子瞻而言,算得上用心之举。遥想当年,若得此佳处,苏子瞻“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的率性豁达,一定隨幽静山谷回荡,与潺潺流泉共鸣。

对山谷流泉情有独钟的,当属苏门四学士之一的黄庭坚。他曾在此盘桓多日。山谷幽深,佳木苍郁,泉水轻灵,正适合读经诵诗,修身悟道。有云黄庭坚一度在此结庐读书,恣情畅怀皖山、皖水,惬意于“青牛驾我山谷路”,于山水诗文中物我两忘。大画家李公麟曾为黄庭坚作《青牛读书图》,刻画石上。可惜后来被盗剜,留下一大憾事。

涪翁酷爱潜地山水,情不能已,诉诸笔端,留下《题潜山》《青牛篇》《书石牛溪大石上》等数篇诗文。其在《题潜山》诗序中说,“宋之问作缑山诗……诗奕奕有凌云之气;余家潜山,实为名山福地,视天绫,缑山不足道也”。“余家潜山”活脱脱勾勒出他对潜山之爱。而先生自号“山谷道人”,更足见他对山谷流泉的钟情。自此,山谷流泉与宋四家之一的黄山谷结下传世奇缘。在石牛古洞处石壁上留下的一幅“李参、李秉夷、秉文、吴择宾、丘揖观余书青牛篇,黄庭坚庚申小寒”石刻,为黄庭坚书法真迹,记录当年与朋友到此一游之雅事。今人在石牛溪旁筑“涪翁亭”,铭记黄山谷与潜山的动人情愫。

谁也不曾想到,潜山这个皖西南小邑,与国粹京剧有着极深的渊源。

嘉庆十六年(1811)冬,潜山程家井的一户人家,传出一声响亮的啼哭,一个男孩诞生了。这一声啼哭,似乎在向世人宣告,他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这个男孩不是别人,正是徽班领袖、京剧鼻祖程长庚。他一生与戏结缘,幼年坐科徽班,少年随父进京,同治、光绪年间任三庆班主,后为三庆、春台、四喜三班总管。

程长庚治班严明,凡事以“公”字当头,从来不应个人“外串”。据说一位亲王亲自出面请其外串一场戏,他以“嗓子疼”拒绝,因而激怒众贵胄,被抓去锁在台柱子上。有人问他,何以忍辱被锁而不唱?答曰:以锁羞辱不足惜,安能以外串图私利,愧对三庆班诸兄弟。作为掌班人,他从不摆谱儿,班中配演人员不够时,每每缺什么他就补什么,甚至“旗”“锣”“伞”“报”等小角儿,他也演。

程长庚戏路宽广,文武昆乱不挡,尤工文武老生,名列当时“老生三鼎甲”之首。他腹笥渊博,能演戏300余出,但认为不合情理,历史上太无根据的戏,如《武家坡》《回笼鸽》等薛平贵的戏,坚决不演。

戏品如人品。程长庚仗义疏财,是出了名的,伶人但凡有贫困者,都予接济。梨园界敬称他“大老板”,外界颂称他“伶圣”。

程“大老板”心中存忠义,鸦片战争爆发,他义愤填膺,谢却歌台,终日闭户不出。任精忠庙首时,他规范行规,摒绝淫靡斗狠之戏,兴教化、移世风、启民智,以存雅道。他创排连台本戏,专请卢台子操刀编排几十出三国戏,唱演忠臣义士。他本人特别喜欢演英雄豪杰。伍子胥、关云长、赵匡胤、岳飞……在他高亢沉雄穿云裂帛的嗓音中,一个个威武雄壮地鲜活起来。

潜山真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似乎有着很深的戏缘。这里诞生了古老的戏曲声腔潜山弹腔,走出了徽班,走出京剧鼻祖程长庚,还走出黄梅戏表演艺术家韩再芬。潜山素有“黄梅之乡”美誉,世代黄梅飘香,无论男女老少张口就能唱上一段《女驸马》《天仙配》《夫妻观灯》。

弹腔,徽班,京剧,黄梅戏,锣鼓铿锵,曲韵悠扬。戏曲在这片灵山秀水一代一代传承,唱不尽秦亡汉兴与唐风宋韵,唱不尽忠臣义士及乱臣贼子,唱不尽青山隐隐和绿水悠悠。

潜山名片众多:皖国古都、二乔故里、安徽之源、京剧之祖、黄梅之乡。一一咀嚼,历史底蕴的深厚和文化气息的浓厚回环于唇齿间,不自觉地,便有一种古意自心底升腾。这是潜山独特的韵味儿。

潜山之韵,多矣。山之韵、水之韵、文之韵、戏之韵……诸韵幽然见古意,独成一脉古韵。

潜山古韵敛而不发,藏于绿水青山中,藏于历史文化中,在悠扬婉转的戏曲中传唱,在生生不息的血脉里流淌。

然,这韵又是藏不住的,总有那股猝不及防的气息,不经意地便扑面而来。

责任编辑 黄月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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