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应东
一
那是一幅名曰《起蛟图》的画。首先跃入板田一郎眼帘的是高崖巨石,老树参差,杂草偃侧。转眼又见崖畔两人,想必是一主一仆。仆人弯腰佝背,惧怕万分;主人衣带飘扬,惊惧回首。空中乱云翻滚间,分明是一条蛟龙正风驰电掣般腾空而来。一股浓浓的杀气从画里迎面袭来,令板田一郎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后来,我通过百度更加深入地了解了一下这幅画。此画采用的是对角线分割的构图。画中的树木姿态怪异,描绘树石用笔简率,但豪放不羁,墨气古朴浑润。画面着重描写了在风云变幻中蛟龙起蛰的惊人情景:但见蛟龙腾飞,高蹈于空中,一道道电光石火叱咤苍穹,一阵阵狂飙席卷大地,天地瞬间昏暗。接着,雷电交加,一场猛烈的暴风雨呼之欲出。树木杂草在风中摇摆,似有连根拔起之势。山路上,那一童一叟正在匆匆赶路,急速地奔至峭壁之下。长者边奔跑边回首,惊望空中蛟龙,奔跑中帽沿随风飘拂。幼者惧怕至极,俯首低身,不敢去看周围发生的一切。整个画面烟云笼罩,幻化万千,犹如一个神妙冥茫的迷雾世界。
板田一郎静默良久,神情忽喜忽忧,变化再三,方才开口问道,这是刘先生临摹的?
见爷爷点头承认,板田一郎由衷赞道,先生的摹品竟有如此神意!稍一停顿,竟突兀地请求道,能否有幸向先生借真迹一观?
爷爷的目光仍停留在画上,神思分明飘然走远,面露惋惜之色,片刻后,才答道,兵危战乱,真迹想来已经毁于战火之中了。
爷爷的身材高大清瘦,和身形矮胖壮实的板田一郎形成鲜明的对比。板田一郎抬起头,用镜片后的两只小眼睛怀疑地盯了爷爷半晌,才喟然发出一声长叹,叹息之后用低沉的语音说,是我板田一郎命薄,难见真迹。说到这里,稍作停顿,语声突然又高昂起来,但板田一郎有幸,得遇先生,总算目睹了传说中起蛟的风采。如蒙先生不弃,还望能追随先生学习博大精深的堪舆术。说完,啪的一声向爷爷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那时,雨从空中倾盆而下。父亲亲眼看到,板田一郎手下的一百二十个士兵笔直地站在门外院子里,荷枪静立,似乎也成为了院子里的树,任凭雨点瓢泼似的落在身上,没有一个人躲避,更没有发出一丁点声响。不是亲眼所见,任谁都以为这院子里空无一人,滂沱大雨之下必是空空如也的院落。但板田一郎也绝对没有想到,即便是这样大的一场雨,也只能算是后来那场暴雨的序曲。
也就是在那天,板田一郎提出要在大青山择一处高地建碉堡,并就此征求爷爷的意见。板田一郎说,在下认为,只有高处碉堡和平地军营分开驻军,互为掎角之势,方能策应得当、攻守自如。
爷爷沉吟片刻,大袖一挥,手指大青山说,蛇首山。
我一直无端地认为,在那一刻,爷爷的身上一定隐隐散发着几分三国时诸葛卧龙先生的风采,谈笑间,天下大势已定矣。
于是,不久之后,蛇首山上便有了一座碉堡,十个鬼子扛着几门迫击炮驻扎了进去。按照板田一郎文绉绉的说法,掎角之势已成了。
二
也就是从那时起,挑水上山的任务落到了父亲的肩上。当年,父亲也就十一二岁,因为长期营养不良,比同龄人瘦弱许多,挑水上山对他而言,这份活计也确实是重了点。但父亲却别无选择。板田一郎说,最合适的挑水人选只能是十来岁的孩子,稍大一点的都不行。板田一郎这话是对爷爷说的,目光却是直勾勾地盯着父亲看,那意思已经再清楚不过了。爺爷只好叹了口气向板田一郎推荐了父亲。使用未成年人从事重体力劳动竟然能如此地理直气壮、明目张胆。
从深潭到碉堡是一段相当长而陡峭的山路,即便是空着手来回一趟至少也需要一个多时辰,何况是挑着一担水呢?父亲每天起早摸黑累得全身骨头快散了架也只能挑十来担水上山。
父亲说,那时,只要他登上蛇首山刚歇下肩上的担子,气未喘平,汗未擦尽,就会有个鬼子像幽灵一样从他身旁冒了出来,手里毫无例外地拿着一只八成新的葫芦瓢,像刺刀一样的目光在那两桶水上刺来刺去,像极了一个凭运气在做选择题的学生。
水是从山上流下的山泉水,在山林灌木抑或山石泥土间千回百转后,终于在蛇首山畔的悬崖下方汇成一方深潭。潭水真是清澈见底,游鱼碎石,历历可见,是百分之百的山泉水。板田一郎竖起大拇指赞叹道,这水大大的好。如果是现在,板田一郎的这句话就算是广告词了。不过,这句广告词水平委实不算高,和“农夫山泉有点甜”相比,显然不是一个档次。
那一段时间,天不亮父亲就得出门到深潭挑水上山,待到回家时,已经是明月当空的时分了。
本来,碉堡里也就十个鬼子,根本就用不完十担水的。可是鬼子每次都只留下父亲身前的那桶水,让父亲把身后的那桶水倒掉,说那桶水里有父亲放的屁。这样一来,十担水就少了一半,变成了五担水了。按照鬼子的逻辑,两桶水应该都要倒掉的才对,因为一路上父亲不知道换了多少次肩,每一次换肩两桶水前后位置都会改变。每次提起这事,父亲还情不自禁地学着鬼子的样子,抬起右手在自己的鼻子旁不停地扇动,以此驱赶那飘浮在想象中的臭气。不仅如此,每次都要拿那只葫芦瓢从留下的那桶水舀上半瓢,让父亲当着他的面喝下。那意思是担心水里有毒。这不由得让我想起吃河豚的事来。每次上河豚这道菜,做河豚的厨子要当着客人的面自己先尝一口,如果厨子没有中毒,客人才动筷子。父亲俨然就是那个以身试毒的厨子。我戏谑地对父亲说,经鉴定,那是十个内心始终处于忐忑不安状态的鬼子。
父亲对我的鉴定十分认可,他说,确实如此。那时只要山下稍有风吹草动就打炮。别看迫击炮体积小巧,但打出的炮弹在空中发出凄厉的啸叫声却不小,炮弹落在地上爆炸的声音更是地动山摇,煞是惊人。
最厉害的那次,山上山下炮声震耳欲聋,接着又是机枪、三八大盖响成一片,乱哄哄地一直闹腾到天亮才渐渐地停歇了下来。
大青山地方志对这件事也是有记载的:是年初夏,我游击队于深山中潜出。敌觉一时枪炮齐作,山上山下日寇皆出,互为策应,沿山脊疯狂尾追我部五十余里。撤退时,有战士布鞋脱落,赤足奔于山石荆棘中,皮肉尽失,深可见骨……
三
蛇首山是大青山外形最为奇特的山峰。大青山整体山势已经相当奇特了,山有五峰,五峰朝向蛇首山这个方向是平缓隆起,而另一侧却夸张地倾斜成接近80度的角,看上去总让人感觉这五座山峰存在着随时崩塌的可能。正是由于这个原因,那一侧的山脚下从来就没有住过人家,甚至很少有人去登上山顶,或许是担心自己成为压垮山峰的最后那根稻草吧。完全可以想象这种一边倒的山形是何等的罕见。正因为如此,大青山的五峰也就成了拱卫蛇首山的天然屏障,是啊,又有几个人能有这样的身手,可以从如此陡峭的山峰上攀登上来呢?蛇首山呢,更是奇特中的奇特。它仿佛是在平缓蔓延的山脉间突兀昂起的巨蟒的头颅,高逾数百丈。从外形上看,全山为一整块巨石,山巅平坦处约有五亩地大小,四周均为悬崖,仅有一条小路蜿蜒其间,在没有重型武器攻坚的情况,这样的地方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何况上面还驻扎着十个武装到牙齿的鬼子!
大青山曾经也是一座正常的山,一山一峰凌空耸立,不偏不倚,和其他山看上去一般无二。据说,改变这一切的是地藏王。民间流传,地藏王欲寻一处道场,途经此处,看中了大青山的灵秀,便落足于山巅。可惜山下仅有一条龙,不足以承载地藏王,震天巨响后山体顿时变形。地藏王匆忙收脚离山,大青山已然一峰破碎成五峰,山體往一侧倾斜,望之已是摇摇欲坠了。不仅如此,潜伏在山底深处修行的龙遭此踩踏,负痛狂吼一声,从山底游出,探出龙头,千年道行,一朝尽失。于是,就有了今天的蛇首山。
板田一郎听了爷爷的叙述,不由哈哈一笑,肃然说,凡事皆有因果。原来蛇首山早就在这里等着我板田一郎的到来了。我大日本皇军有地藏王的庇佑,何愁建不成大东亚共荣圈?
也不怪板田一郎如此高兴。碉堡建在蛇首山,就彻底切断了进出大青山的路。游击队如果强行突围,势必受到来自山上山下双方夹击,以游击队土枪和长矛对付长枪大炮,受困是必然的事。一旦鬼子驻扎在附近的大部队赶到合围,恐怕就逃不掉全军覆没的命运了,所以游击队只能撤退到更为隐蔽的山里,与外界失去了联系,成了聋子和瞎子。时间长了,最终还是会活活地困死在深山老林里。
碉堡建成的那天,板田一郎特意安排从蛇首山上往山下打了十几发炮弹。这既有试射的意思,又有庆祝的意思,更有立威的意思。游击队几次想绕过碉堡突破封锁,但每次都是无功而返。此后,只有按兵不动,等待时机了。
到现在,在大青山的山洼处还能依稀看到当年留下的弹痕。小时候,父亲不止一次带我去过那里。不懂事的我,在布满深浅不一弹痕的青石上欢呼雀跃,蹦来蹦去,而父亲则凝望着那些弹痕,默然伫立,久久不语。在我如今想来,那一刻,他的目光一定是穿透了历史的烟云,已然回到了那遥远的却永远铭刻在他心灵深处的过去。
四
其实,在讨论碉堡选址的间歇,板田一郎和爷爷谈的最多的还是《起蛟图》。
南北朝志怪笔记《述异记》记载:“虺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龙五百年为角龙,千年为应龙。”这里只记载了蛟化为龙所需要的时间,殊不知其过程却是更加不可控。因为民间传说,由蛟化龙不仅需要忍受一千多年漫长而寂寞的时光,更需要度过天地人三劫。天劫便是雷劫,必须承受天雷焚身之苦,承受得住,才有可能化龙翱翔于天际,承受不住,便灰飞烟灭;地劫便是走蛟之劫,在道行圆满之际,破山而出,卷起千层巨浪,然后顺流而下,才有机会入海化龙;人劫就是向人讨封正。什么是讨封正?倘若一只蛟正在兴风作浪,看到的人突然说了一句:好大的一条龙!这句话便是封正。也只有熬到这里,这只幸运的蛟才能化龙无虞。否则,这只蛟的一生修为便就此作废。这再一次证明,这世上哪有什么随随便便的成功?
爷爷对板田一郎说,人为万物灵长,又被称为“地行仙”,所以也只有人才具有封其他生灵的资格。
板田一郎推断说,这幅画上的蛟想必就是在向一老一少讨封正。只是以这两人惊恐至极的状态,想必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更不用说去封蛟为龙了。
说到这里,板田一郎随之下了结论说,支那人都是胆小鬼。话一说出口就马上意识这个结论存在着明显的瑕疵,赶紧又解释说,当然,刘先生您绝对是个例外。
以现代地理知识看来,大青山处于板块交界处,地壳运动活跃,岩石破碎,地形起伏大,受季风气候多暴雨,再加上植被破坏严重,因此才常有崩塌、滑坡、泥石流现象发生。无论是哪一种自然灾害,巨石泥沙所过之地无处不是房屋倒塌,人畜皆亡。那时候能识文断字的人都没有几个,就不用说知道这些地理知识了,认为造成如此巨大灾难的始作俑者只能是蛰伏于山中的蛟。堪舆术应运而生。堪舆术是风水术中的重要内容,涉及住宅、村落甚至墓地的选址朝向等。说白了,就是借助堪舆术来避过起蛟所带来的无妄之灾。在这方面,爷爷是大青山地区当之无愧的堪舆师。
那时,板田一郎有事没事总是主动和爷爷讨论《起蛟图》,想来无外乎有两个目的。一是通过《起蛟图》研究堪舆术用于山地作战。板田一郎虽未亲见起蛟,但清楚确有其事。通过归纳总结,板田一郎得出蛟行必走低洼处的结论,因此选择在蛇首山一带高处安营扎寨是符合堪舆术逻辑的,也是理论和实践相结合的具体体现。二是通过《起蛟图》摹品找到真迹的线索。板田一郎知道,这幅明代汪肇所作的绢本墨笔画价值连城。如果在打仗的同时,也能成功地搞点有价值的收藏,对他来说,那绝对是事业和爱好双丰收。又何乐而不为?
五
当板田一郎听到爷爷要上山时,镜片后的小眼睛宛如装上了电动马达,情不自禁连续地眨动着,频率快得不可思议。每次他需要迅速做出反应时,他的眼睛便会配合着出现这种动作。毫无疑问,他在思考爷爷上山的目的。
然而,父亲红肿的双肩让板田一郎停止了眨眼,而是在瞬间睁圆了双眼,一眨不眨。从极动到极静,板田一郎转变得相当快捷。这符合他作为军人的身份。
父亲站在初夏的风里,双肩裸露。在清晨明亮的阳光下,板田一郎清晰地看到那双稚嫩而瘦削的双肩又红又肿,局部还呈现着青紫色,甚至渗出了鲜红的血,整体看上去,双肩上仿佛多了两团有着奇异色彩的发酵面团。板田一郎多少有点好奇地上前一步,这一步一下子就拉近了他和父亲的距离,这个距离足够让他抬起右手能触碰到父亲肩膀上的红肿。但父亲并没接受板田一郎的好意,后退了一步,恰到好处地避开了那只伸过来的手。父亲很清楚,那是握刀的手。这种手是用来制造伤口的,并不适宜抚摸伤口。
爷爷平静地对板田一郎说,这孩子需要用一些草药。这个理由让板田一郎无论如何也是无法拒绝的。
采那些草药一定是又费时又费力。到了黄昏时分,爷爷才带着一身疲惫从山上返回。
爷爷并没有去休息,而是细心地将那些采来的草药加工成外敷所需要的泥状。当然,和爷爷一起上山的两个鬼子也没有休息。他们在向板田一郎汇报爷爷采药的详细过程。根据要求,这个汇报必须详细,越详细越好。所以,这个汇报显得相当的冗长和啰嗦。
等爷爷加工好草药,并敷在父亲的双肩时,板田一郎终于不耐烦地打断了两个手下饶舌一般的叙述。其实,将他们翻来覆去的叙述归纳成一句话,那就是一切正常。在整个采药过程中,既没有发现爷爷有什么不轨之举,也没有发现爷爷和其他人发生过任何形式的接触。这无疑让板田一郎既高兴又失望。在年复一年的征战中,机械似的杀戮已经激发不了板田一郎的热情了。爷爷的出现让板田一郎看到了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是那幅可能存在的《起蛟图》真迹?抑或是爷爷匪夷所思的堪舆之术?或者是爷爷还有着其他不为人知的身份?所以,高兴的是,倘若爷爷真的就是这么简单的人,倒也不妨交个朋友;失望的是,板田一郎自认为自己也是个不简单的人,不简单的人当然还是喜欢和更不简单的人打交道的。所谓英雄惜英雄,大约就是如此吧。
六
后来,爷爷又上了一次山。
有了草药的医治,再通过一段时间的锤炼,父亲肩膀承受重压的皮肉死了又活,活了又死,终于长出一层厚厚的老茧来。隔上几天,爷爷就用在火上消过毒的剪刀修剪那两处老茧,小心翼翼地将那不规则的老茧剪掉,防止在挑担换肩时扯伤与老茧相连的皮肉,造成新的创伤。
即便如此,这样的创伤有时还是难免的。所以,爷爷决定给父亲做一个搭杵。关于搭杵,爷爷对板田一郎解释说,搭杵是扁担最好的搭档。
其实,搭杵就是一根高逾肩头的木棍。木棍顶部钉着一个月牙形的凹状木块,扁担正好能卡在里面。木棍下部因为要接触地面,则采用铁环套紧。如果需要歇息或者换肩,就找准合适的支撑点,把搭杵撑在扁担下面,保持两头货物重量的平衡,这样既省力,又可以让承压的肩膀多一些恢复的时间。这搭杵甚至在挑担时也能派上重要的用场,在另一个肩膀架上搭杵,则可以通过搭杵撬起扁担把一个肩上承受的压力适当分配到两个肩上。这样一来,在不停下来休息的前提下,同一个人挑同样的担子就能走得更远。
爷爷对板田一郎说,搭杵必须既要坚固耐用,又要轻巧易拿。同时符合这两种要求的只有紫荆木,而这种木头只有大青山上才能找到。所以,我必须上一次山。
板田一郎尽管对搭杵这个词很陌生,但听了爷爷的描述,也对这个物件的构思设计赞不绝口。所以,对爷爷提出再次上山的要求,很痛快地答应了。当然,还是继续派出那两个鬼子荷枪实弹贴身保护着爷爷。
即便是现在,使用搭杵的情形在江南的山区还是偶尔能见到的。特别是在山势险峻的地方,不时会看到挑山工用搭杵撑住担子在路旁拭汗小憩,或娴熟地用搭杵撬着扁担,在崎岖陡峭的山路上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往上走。他们走得并不快,你分明远远地把他们甩在后面了,然而,你喘着气在休息时,却突然看到他们又一声不响地从你身旁走过,又走到了你的前面。我想在这其中,搭杵一定有着分量不轻的功劳。
据父亲描述,爷爷亲手做的那根紫荆木搭杵委实质地优良,做工精细。紫荆木是大青山的特产,这种树生长极其缓慢,长成手臂粗细,至少需要百年的时光。经年累月萃取天地日月精华,所以木质坚硬且富有弹性,一般人即便手握刀斧,要想砍断它,恐怕刀斧的刃口也会变成锯齿。对于一种树来说,这种韧性强大到让人无法理解。爷爷选择的这根紫荆木一握粗细,笔直无弯,再加上爷爷一流的木工手艺,用桐油浸润后,通体光洁如玉,触手温润,似金似木。一根普普通通的搭杵,在爷爷的手上几乎成了一件完美的艺术品,让人叹为观止。
直到很久以后,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参观省城的抗战纪念馆时,惊喜地发现竟然有一根搭杵挂在墙上展览。那根搭杵虽然伤痕累累,却依稀看到它往昔的风采。我无端地想,这会是爷爷亲手做的那根搭杵吗?
七
必须要提到大青山的雨了。大青山位于江南腹地,此处的雨毫无疑问是属于江南雨范畴的。提到江南的雨,很多人都会和板田一郎一样在第一时间想到戴望舒那首脍炙人口的《雨巷》,认为江南的雨就像诗里描写的那样缠绵悱恻。这样的雨最适宜去看,可以去看湿漉漉如同一串串珍珠的雨滴在诗里纷飞,也可以去看丁香一样举着油纸伞满腹心事的姑娘;这样的雨也最适宜去听,可以听雨楼台,可以听雨客舟,可以听雨西窗,也可以听雨檐下。
然而,倘若你和板田一郎一样真正见识过一回大青山的雨,必定会目瞪口呆,也会彻底颠覆对江南雨的感受。暴雨未至,狂风先起,那是怎样的狂风!那风是从江面生成,又从山巅刮来,摧枯拉朽,有横扫一切之势。顷刻间,狂风卷起乌云,瞬间完成了从明亮进入黑暗的过程。在你眼睛还没完全来得及适应,闪电划破长空,那骤然出现剧烈的光亮似乎要刺瞎你的雙眼,此刻,巨大的雷鸣仿佛就在你的耳边炸响,炸得双耳嗡嗡作响。这时,省略了所有的过渡过程,在猝不及防中雨瓢泼似的落下,任何人置身在如此的狂风、闪电、雷鸣和暴雨交织在一起的背景里,顿感自己在大自然面前是何等的渺小。
俗话说,狂风易歇,暴雨难久。倘若这样极端的天气持续时间短,那终归还算是件幸事。如果持续时间一长,起蛟就是大概率的事了。明代汪肇肯定不止一次地见过如此旷日持久的暴雨,经历过起蛟时的风起云涌,否则他那幅传世之作《起蛟图》又怎么会画得如此生动,如此传神?
大青山似乎收藏了无穷无尽这样的雨季,然后凭着自己的心情,随意地安排在这片天地间上演。
父亲说,那一次暴雨比任何一次都要猛烈。准确地说,雨已经不是在下了,而是从天上往地上倒,让天地连成一片,根本分不清天地的界限,在一片混沌中,仿佛连时间也融入了这遮天蔽日的雨幕里。
板田一郎顯然有点发蒙。他也是第一次遭遇这样极端的天气,虽然外表上还能勉强保持着一如往常的镇定自若,但内心却早已经是波涛汹涌、坐卧不安了。他要么不停地踱来踱去,要么长时间注视着窗外,要么派出一队又一队的哨兵。当然,板田一郎并不是担心狂风吹破村民的草房,也不是担心洪流冲毁道路、田地和桥梁,而是在担心自己的部队。
板田一郎思来想去,还是不能确定自己的担心是不是多余的,终于忍不住问起了爷爷,刘先生,这样的天气会不会引发起蛟呢?
爷爷回答说,不确定。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
板田一郎不停地眨着眼睛,再一次问爷爷,刘先生,我们处在蛇首山一脉隆起的地带。按照堪舆术推理,即便是起蛟也不会危及到我们,是吧?
爷爷笑了笑,并没回答,但脸上浮现的笑容却是充满了自信。作为大青山一带名气最大的堪舆师,也只有爷爷具备足够的底气在非常时期展示这样的笑容。
八
深潭的水混浊不堪。这样的水根本就不适合饮用的。一连十多天的暴雨,泥沙俱下,污水横流,即便是江河湖泊也难免如此,何况是一方深潭呢?
父亲站在久违的阳光里,目光紧张地盯着潭水上方飞泻而下的瀑布,情不自禁地将手里的搭杵越抓越紧。
下雨天,蛇首山的碉堡鬼子可以使用雨水。但雨停了,便是断了天降的甘霖,父亲自然又要去挑水上山。雨一停,爷爷竟不顾山路泥泞湿滑,就打发父亲去给蛇首山的碉堡挑水。这让板田一郎很是感动,他朝爷爷啪地敬了一个军礼,说,刘先生,你良心大大的好!我板田一郎代表大日本皇军感谢你!
爷爷将搭杵递到父亲的手里,双手情不自禁地抚上父亲的头。父亲明白,那是在表达一种怜爱的意思,眼睛里一些湿漉漉的东西正要趁机涌出。这时就听到爷爷对自己大声叮嘱道,孩子,山路湿滑,一路走稳啊。其实,父亲还有话想问爷爷,但爷爷这样说明显是不想让他开口,只好转身离开。
就这样,父亲拿起搭杵挑着水桶在爷爷和板田一郎的目光里渐渐地消失了。
父亲不止一次地对我说,后来发生的一切都按照爷爷预计的在发生。
果然,瀑布断流了。悬挂在深潭上方的瀑布渐渐地小了起来,一开始是细微得不可察觉,慢慢地是肉眼可见,不知何时,原本瀑布摔落深潭的滔天声浪听不见了,那波澜壮阔的瀑布已然成了涓涓细流,那细流越来越细,渐至于无。
接着,彩虹出现了。那是何等巨大的彩虹!在大青山缭绕的云雾之间,在深潭上空,彩虹横亘,内紫外红,散发着璀璨夺目的光环。正在惊异间,在那内紫外红的彩虹上方,竟然又出现了一条内红外紫的彩虹。这条彩虹虽然细小些、暗淡些,但两条彩虹一正一反,一大一小,一粗一细,一浓一淡,相互映衬,真是如梦似幻。
然后,巨响骤然而至,惊醒了梦幻。那是惊天动地的巨响,仿佛天崩地裂一般。然而,奇怪的是,那声巨响之后四周便呈现出死一般的寂静,人犹如置身于远古寂然无声的苍穹之下、旷野之上。
这时,父亲发现一直静止着的潭水开始了剧烈地搅动、翻腾,涌起的浪头一个比一个高,冒出的汽泡一个比一个大。难道潭底真的有传说中的蛟?这沉睡了千百年的蛟仿佛正在从睡梦中苏醒过来,它庞大的身躯正在不停地翻滚扭动着,似乎要把深潭搅碎后冲天而起,直上云霄。
然而,父亲并没有看到那传说中的蛟,相反,那一潭水在疯狂的旋转搅动中不断地减少着,浪头停止了,汽泡也停止了。就像潭底被捅破了一个大洞般,只片刻,那原本深不见底的潭水竟消失殆尽,一块接一块地露出潭底面目狰狞的巨石来。
就在这错愕间,一个更为巨大的声响在大青山深处轰然炸响,蛇首山也随着那声炸响顷刻间消失在视野里。不,何止是蛇首山,和蛇首山相连的山脉和山冈也随之一同失去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漫天的尘土,是折断的树木,是飞来的巨石,是呼啸的洪流,是崩塌的山峦……
九
据当时的报纸描述,这是大青山地区有史以来最为诡异的山体坍塌事件,事件系蛇首山突然沉降引发,大青山五峰随之坍塌,但并没有依照常理向陡峭险峻的山体方向坍塌,而是集中向沉降区坍塌;这也是大青山地区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山体坍塌事件,事件造成蛇首山相关联区域沉降后被泥石流整体淹没覆盖。据统计,此次事件死亡人数为122人,其中一人为中国国籍, 系大青山本地人,余者皆为日本国籍。
又据地方志记载,在山体坍塌事件中身亡的刘先生系大青山游击队成员。为突破敌人封锁,为大部队解放大青山地区扫清障碍,携幼子回村,以堪舆师的身份与敌人斗智斗勇,最终凭着丰富的知识和过人的胆识,借助大自然的力量与强敌同归于尽。
据收藏界消息灵通人士称,皖南大青山一带巧工名匠以绝顶技艺将《起蛟图》真迹藏匿于一根紫荆木制成的搭杵中,历经战乱灾害而无损,后无偿捐献给国家。如今,那幅《起蛟图》收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
责任编辑 黄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