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占春
以个人的观察而言,当代诗歌批评既非一个学科,也没有明显地确立起一种客观知识图景,它是一种活跃的、多样的,或许还是非常混乱的批评实践。它既是对应于异常丰富鱼龙混杂的诗歌文本的一种阐释性文体,亦是一种关于感受、感性、经验世界与语言表达的论述。前一种景观让人望而却步,后一种可能性又深深地吸引着具有理论心智的人加入到诗歌批评的话语实践当中。一个事实是,诗歌批评不仅来自学院,更多的还来自诗人们的写作,来自诗人之间的相互阅读、评论、访谈与自我阐释等话语活动。不难发现,当代一批最活跃的诗人同时又是最敏感的诗歌批评家,而批评家从事诗歌写作也不是稀见的例外。很少有小说家对同行的写作进行评论,而诗人写出诗歌批评文章的人难计其数。大量的诗歌批评文字除了发表在各类杂志,还发布在各种诗歌民刊、诗集的序跋、诗歌网站和诗人自己的博客日志上。他们根据自己的阅读趣味、影响与喜好圈子以及交游范围进行批评与阐释活动。这一景观既可以视为诗歌批评的边缘化,亦能够理解为它的活跃性、广泛性与真实性,诗歌批评是一种深入诗人们的写作、交流与生活层面的需要。这里既没有什么虚假的悲观,也没有过多的奢望。在此意义上,或许可以把当代诗歌批评视为对古典诗话或词话的某种写作传统的承接,区别在于,他们相互阅读博文方便地替代了书信的抄写与诗集的刻印。
而就学院的小范围来说,从事诗歌批评的学人无疑有着使诗歌批评成为一种学科的意图,或使批评获得某种规范化的知识形态的期待。诗歌批评的学科化与知识化意图主要体现在关于诗歌的教学、研究机构的设置以及专业杂志的创办等方面。诗歌批评目前已经进入一些院系的建制,多所大学的诗歌研究机构的设置为诗歌批评提供了一个学科化的前提。在有着影响力的北京大学的诗歌讲堂上,年轻的臧棣、姜涛等人承继了谢冕、洪子诚等诗歌批评家的工作。其他一些院校中受聘的诗人,如王小妮、多多、王家新、张曙光、柏桦、宋琳等,使得诗歌批评开始进入一些院系的教学实践,虽然这并非一种普遍现象。一般的关于当代诗歌的教学,仍然不过是隶属于当代文学史有关当代诗歌的一般性介绍,阅读能力的培养、细致的文本阐释与分析批评并不占据主要位置,无法与古典诗歌的教学相提并论。
就诗歌批评的专业杂志而言,新时期以来仅有1980年创刊的《诗探索》,及近年创刊的《新诗评论》,但都属于以书代刊形式——不似《小说评论》和《当代作家评论》等“核心期刊”——并不符合目前学院对个人业绩考核体制的要求,自然也不能满足研究与批评者更“学术化”的专业期待。最有希望成为优秀诗歌批评家的年轻学者无法不受到这一诱惑,即首先满足学术考核标准,将更“专业”的文章投给核心期刊而非专门化的诗歌批评杂志。这在一定程度上也影响着作为一个学科的“成熟”及其“权威性”的确立。当然这也会使诗歌批评及其杂志的编辑显得更纯粹。而所谓核心期刊背后的学术权威性主要依赖的是机构的作用,机构的权威性或机构的行政等级。在这种学术机制中,不是独立的作者使论述具有学术价值,而是必须求助于这些论述所刊布的杂志等级及其背后的主办机构,才标志其价值。学术机构通常就像是某个学科的无意识,即一种尽可能避免被意识到的现实性,从而给予人们学术自主性的幻觉。这或许已经构成了当代诗歌批评领域在“学科化”方面一种隐秘的焦虑。
除了与之相关的教学、研究机构与杂志这些制度因素的设置,一种学科化的意图似乎总是体现在一个研究领域中最基本的“分类”行为,知识化的努力总是与某种分类方式及分类标准有关,即根据某种潜在的或明显的“图表”对一个领域进行认知性分类,依据“认同、近似与类比”来划分某种对象与经验。在当代诗歌批评领域,一些研究者亦试图据此赋予纷繁的当代诗歌景观以认知性秩序,对写作现象进行认知性的分类。先前的研究与批评者通常会以写作的“题材”进行分类,当下诗歌研究者则更经常地采用其他分类模式进行区分:以诗歌写作者的性别与族裔(如“女性诗歌”“少数民族诗歌”)、地域命名(如“白洋淀诗派”“新边塞诗派”)所进行的身份识别;以诗人(出道时)所归属的流派、小杂志所作的区分(如“九叶”“七月”“今天”);依据代际身份(如“归来者”“中间代”或“80后”等),和较为模糊的代际身份“朦胧诗”“后朦胧诗”或“新诗潮”“后新诗潮”所进行的分类等。批评者希望通过对“身份”或依据某种“现实”参照来解释其写作,似乎这样能够赋予批评自身以某种可以考察的学术性与现实性。借用一位历史学家的话说,“论述及论述所涉及的事实之间有一种被认定了的关系。所谓‘现实性,就是论述凭借‘它所参考的事物而变得合法。先由作者提出某种‘现实,因为作者受到行业和社会的认可,该‘现实从作者转移到他的文章,最后文章因为自己描述的事件而得到认可。”[1]对诗歌文本进行分类是不可能的,因此身份、时期和各种外部标志就成为一种简便的认知图式。至少在这样做的时候,批评者把他要面对的纯粹主观性的文本、充满差异的个性及其私密性含义的文本解读并转换为一种依据某种“客观性”与“现实性”的论述,把难以言说的秘密变成可以言说的事实或一致性。这样的分类学研究提供了某些关于当代诗歌与诗人的信息,提供了某种背景式的理解,但与诗歌文本的阐释并无深切关联。
将诗歌批评纳入学科化的知识意图主要发生在当代诗歌史的写作领域,可以发现,诗歌史的写作范式几乎是上述研究范式的一個编年体的综合:一种关于诗歌写作的流派、思潮、杂志、性别、地域、族裔、代际及其社会背景考察之总和的编年史。文学研究与批评的强烈主观性愈来愈没有文学史书写更符合学科化与知识化的学院取向。上世纪80年代从事诗歌批评的一些学者转向诗歌史书写得愈来愈多,也愈来愈显得成功和为学院体制及评价体系所注重。
然而,在编年史的写作成为一种深厚传统的学术语境中,关于“文学”和“诗歌”的历史书写并没有探究一种异质性意味的诗歌“史”的含义。通常而言,人们所说的“历史”是指某种特殊事物或力量的运动构成了一种历时性过程,某种事物的自身运动与对他物的参照系统构成了历史叙述的基础。作为诗歌史写作,它的参照对象应该是一种发展着的社会感受力与想象力的历史,某种情感形态出现、成熟、变化或消解的历史,某种个人的感知力与社会心态史的轨迹,以及它们获得修辞形式与文体形式的表述方式的历史。满足于在文本阐释之外进行分类与编年方式的文学史写作无法深入描述这一内在的历时过程与文本呈现方式。但对诗歌史书写的考察并非本文要做的事情。正如陈超在一篇关于当代诗歌批评的文章中所说,在诗歌批评与诗歌史写作之间应有一种“必要的分界”。[2]虽然具有历史认知的诗歌史书写一定是诗歌批评的另一种形式。
当代诗歌批评所涉及的对象大多属于正在写作中的诗人,与对古典诗歌的论述不同,没有因为历史与距离所产生的知识化。当代的研究对象和文本没有被经典化,也就是说,它们还没有构成一门学科中的必要知识系统,更没有像古典诗歌那样为公众熟知,或已成为公众常识。
当代诗歌批评因其伴随着现场性的嘈杂、一种进行时态的难免纷乱的叙述或论述,难以提供一种规范性知识的印象,一般而言也没有现成的、经典的或权威性的言论可以引用。对诗歌文本的阐释来说,似乎并不十分看重对理论的引用或征引“名家”的话来佐证自己的论述。而就所谓学术语言的“规范性”来说,“引文”或者说一种权威言论的“转述制度”在论述性的学术话语中一直占据着无可置疑的位置。引文具有特殊的理论功能,不仅能够使一种观念显得清晰,显示出一个论述者的话语谱系与理论传承,还类似一种金字招牌,可以填补直接经验的空白,名家的话似乎就是一种经验性的证据,或某种看法与说服力的凭据。权威的引文或话语转述使人更愿意对其所言信以为真。这就是说,权威话语既替代了直接经验的消亡与缺失,也用以佐证论者自身主观性的普遍意义,一种出自经典文本的话语构成了一种或许是相当主观的认知与参证。就此而言,当代诗歌史的书写似乎能够通过历史书写的强行经典化做到这一点,保持着遵守征引文献、引文和话语转述制度下的学术面具。相比之下,诗歌批评更多的时候似乎只是一种指向诗歌文本的阐释活动与“主观论述”,而非指向经验世界或经典文献的客观论述。以文本解读为核心的诗歌批评似乎脱离了“知识话语”范式,回归于“文学性”批评或“诗意的”批评,即很容易成为或被理解为所谓的“印象式”批评,或感悟式批评。
与诗歌史书写或古典诗学的研究领域不同,当代诗歌批评家绝不习惯于文献的拥有:对他们所研究的文本,并没有多少现成的文献可作参考、脚注或学究式的援引,但他们始终都更愿意具有一种自觉的细读训练和良好教养的诗学敏感性,不无历险性地阐释诗歌文本的修辞方式以及感性经验、感受力及其话语表征,以及对个人与社会生活和社会学诸领域相关论域的分析。可以说,诗歌批评实践在最富有创造性的情况下,正在成为一种别样的“写作”。这并非意味着诗歌批评纯属一种主观性的话语活动,或不具有严肃的认知意义。当代诗歌批评失去的客观知识面具,不仅使得批评自身成为一种独具文体意义的写作,也提供了诗歌批评建构自身话语的契机,一种依赖文献的知识话语的消亡敞开了建构一种理论话语的可能性。这样的界说并不意味着当代诗歌批评的状况令人感到满意,在这个领域显然充斥着过多即兴的、捧场的、江湖味的、视野狭隘的和单纯技术化的评论文字,但本文主要检讨的是当代诗歌批评的可能性,即诗歌批评意味着一种什么样的具有理论意义和文体意味的写作方式。
面对当下层出不穷的诗歌写作现象与浩如烟海的文本,一个批评家所做出的选择及其阐释活动,并非只是出于纯粹个人喜好,这些选择、阐释与批评有着一些基本参照,那就是一个时期的诗歌写作所达到的感受力的极限,与想象力的当代限度,是否体现在某个诗人的写作或某种诗歌文本中的话语方式之中。为此,一些批评家愿意选择明显地置身于某种思潮与风格化写作中的对象进行评述,而真正值得关注的或许是那些业已构成了一种内心生活史轨迹的诗歌写作,或在当代诗歌写作的现场、在一种现在进行时中显现出某种特殊敏感性的写作。如果不满足于一种即兴的或追随成见的批评,不满足于仅仅体现了一种对诗歌写作的在场感,要选择批评对象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章学诚在谈到一种没有思想能力的学术研究时曾经批评说,眼力最好的不是能见泰山,而是“尽于秋毫”,尧是桀非是辩论的结果,而是非本身常常“起于嫌介疑似之间”,即事态并非明朗之际,真正的思考、辨析“起于是非之微而极于辩论之精”。我们的知识均来自于古今人们“所创见之隐微而推极之”的思想实践,因此,他推崇的是“隐微之所发端”的思想能力。章學诚说,“习固然而言之易者,吾知其非真知也。”[3]在对批评与阐释对象的选择上,面对着“嫌介疑似之间”的大量诗歌文本,是否能够体现出批评主体的一种知识意志呢?
在文学研究领域,尤其是关于小说或叙事文本的研究,批评家可以谈论的主题和方法可能非常之多,可以是人物及其性格与命运,可以是乡土、底层、历史与社会经验,可以是一部小说涉及的各种主题:政治的、道德的、习俗的等等。由于诗歌批评所面对的文本属性,有着理论直觉的批评者最经常遇到的是语言、意义与表达的问题,而不是诗歌中的经验参照物。这是诗歌批评与其他样式的文学研究一个非常明显的差异。而对语言问题的讨论既置身于中国古代哲学的背景中,也置身于当代语言哲学的视域内。“非常道”是中国思想的原始场景之一,“言不尽意”、“立象以尽意”的言、象、意之辩是中国古典诗学的精髓,这些问题再次携带着新的历史语境,出现在人们所说的现代“语言学转向”的视域之中。
一种特殊的话语理论构成了诗与哲学、诗歌与神话、宗教等“圣言”传统的长期对话。或许诗歌批评一直在实践着的是种自相矛盾的事业,在“诗无达诂”的古训下进行似乎不可能的阐释,在属于沉默的领域内、在“不可言传”的诗学戒律内质询诗人的言说。诗歌批评触及了不可言说(维特根斯坦的说法)的领域,诸如表达宗教、伦理学与诗学的事情就是在撞击语言的边界。在这个论域内,常常是一种修辞方式替代了纯粹的经验论据,如同神话虚构叙述替代了经验叙事。而当这些神话与宗教文本成为经典的时候,文本自身的权威性就替代了证据。在谈论不能言说的、没有论据的事情时,这些文本毫无例外地充满了魅力四射的修辞、迷人心魂的虚构,使世界呈现出广阔的类比空间、比喻性的连续性与超验的联系。当某个社会、某个历史时段给予这样的文本以无可置疑的权威性时,最缺乏真实性的想象、最缺乏经验基础的事物也能够变得如同真理的化身。在一个世俗世界里,仅就话语方式而言,诗歌写作是圣言传统的一个当代化身。
一方面源于对独特的意义形态的敏锐感知,一方面是缘于诗歌文本的某种秘传或密封属性,一个诗歌批评家不能不意识到其批评自身需要独具一种文体意味的写作。理想的批评话语与它阐释的诗歌文本要能够呈现在一条语言的水准线上,而非一种没有语言意识、缺乏修辞能力的解释。一种够格的阐释与批评写作,将成为它所阐释的诗歌文本的扩展后语境,敞开其意义及沉默的氛围,以构成批评文本与诗歌文本之间真实的互文性。批评者是一个通过文本阐释说话的人,一个以文本为思想中介的表达者。当代诗歌批评不能不对批评自身的文本意义提出要求,并使一种理论意图逐渐在批评实践中明晰起来。诗歌批评在一种对他者的阐释与自我理解之间实践着话语的“主体间性”。诗歌批评是一种批评主体与诗歌文本之间的关于理解的实践,一种通过非交流性的话语进行言外之意的交流。之所以说诗歌批评既是一种针对文本的阐释性话语,又是独具风格的创造性写作,其意味与理据正在于此。
(说明:原文由四节构成,本文节选原文的一二节。)
注:
[1]米歇尔·德·塞尔托:《历史与心理分析——科学与虚构之间》,邵炜译,第61页。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
[2]陈超:《必要的“分界”:当代诗歌批评与文学史写作》,载《文艺研究》2009第12期。
[3]章学诚:《文史通义》“内篇三·习固”,见叶瑛《文史通义校注》,第259-260页。商务印书馆,198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