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兴华
摘要:作为马克思主义的隐义学派,赵宋光先生的哲学思考以马克思主义哲学为基础,在对“劳动创造了人本身”的思索中建立起“人的哲学的框架”。该哲学框架实现了马克思主义哲学向哲学的马克思主义之转向,它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创新、它所具有的超前的哲学思考,在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研究中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关键词:赵宋光 哲学 马克思主义 人类学本体论
2001年出版的《赵宋光文集》(以下简称《文集》)[1]“哲学领域”专栏收入了赵宋光先生(以下简称“赵先生”)的十篇哲学论文,写作时间跨越25年(1976-2001年)。十篇论文从不同角度、不同深度及广度展现出赵先生哲学思想的基本面貌,为我们深入理解赵先生的“立美”思想,体悟他在音乐研究中呼吁的“回归自然”具有重要意义。《文集》出版以来,学界(尤其是音乐学界)对赵先生哲学思想的讨论主要聚焦在“作为美学思想的哲学基础”上展开。在对赵先生哲学思想进行学习、理解后,作者尝试将其放到中国马克思主义研究的学术语境中,厘清其中哪些是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原已强调的“显义”,哪些是未表明的“隐义”,哪些是赵先生创造性发展出的“新义”,也即是对赵先生自觉继承、发展与创新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的一个概括性尝试。
一、赵宋光哲学思考的背景
赵先生自称“马克思主义的隐义学派”[2],按他的说法,“隐义”就是阐发马克思主义本已有但为人误解和未解之义。正如刘纲纪在《文集》序言中所说:“在基本的理论出发点上,宋光始终如一,毫不含糊地坚持马克思主义,但他又不把‘主义看成独断教条,而坚持从各门科学研究取得的成果出发来研究它,阐发它。”[3] 赵先生对马克思主义的阐发,应首先作两个层面的理解:作为哲学的马克思主义与作为“超学科”的马克思主义。
第一个层面存在两种认识:一种是“哲学的马克思主义”。这是从对“马克思所创立的划时代的哲学观点的真理性”[4] 出发,将马克思主义哲学中的真理性原则作为哲学研究的前提,这是一种创造—开放的体系;另一种普遍的、习惯性的认识是“马克思主义的哲学”。这是由“(马克思)主义的原则推演出来”[5] 的哲学,其实质往往是独断—纷争的体系。赵先生称前者为哲学“领域”的体系,后者为哲学“主义”的体系,他的哲学思想正是在“哲学的马克思主义”,即“领域”的立场下构建的。
第二个层面是将马克思主义视为“超学科”的理论体系。作为马克思主义三个构成部分之一,马克思主义哲学与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科学社会主义构成了理论与实践的分野。20世纪80年代以来,上述研究取向受到学界普遍质疑,将马克思主义作为一个整体逐渐成为中国马克思主义研究的总体趋向:“马克思主义本身就是‘一整块钢铁,而不是各个学科体系的组合,它是‘超学科的理论体系,而不是‘分学科的概念系统。”[6] 赵先生对哲学根本问题的思考,对辩证法的运用,以及在各学科领域中提出诸多独到见解所体现出的方法论自觉都是将马克思主义作为“超学科”的理论体系来理解与运用的。
如果说马克思主义构成了赵先生哲学思想的学术背景,赵先生独特的人生经历,以及与音乐结下的不解之缘,则为他哲学思想的形成注入了生命的活力。马克思和恩格斯曾说:“在思辨终止的地方,在现实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们实践活动和实际发展过程的真正的实证科学开始的地方。关于意识的空话将终止,它们一定会被真正的知识所代替。”[7] 这段强调实践是哲学基础的精彩表述,不禁让笔者想起赵先生在《黄河×草原:心底的情结》中所记录的独特人生体验:“候渡时,我望着船工们在湍急的涌流里扳桨呼号,看着脚下岩石上的一团团陷坑。听人说,那是杨六郎的脚印。这些景象,今天再也见不到了。60年代以后,大坝拦断了急流,取代了摆渡。那些布满‘杨六郎脚印的岩石,哪些成了铁路桥基,哪些成了枢纽坝基,谁会记录它们的身世?……这问题一直在我心底里盘旋。”[8] 在黄河船夫的奋力呼号中,赵先生不仅触及“劳动创造了人本身”[9] 的经典命题,更体会到了技术的重要意义,并发现了那存在于钢琴缝里的乐音:“当(号子的)音调下行时,宫音总是偏高一些,从中,我获得了‘四分之三音这音程概念。”[10]
作为整体的马克思主义、独特的人生经历,以及对音乐与美的敏锐感悟力,这三者在赵先生的学术人生中不断熔炼、凝聚,成为他哲学思想的三块基石。
二、对哲学根本问题的思考
(一)人类学本体论的提出
恩格斯《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中说:“马克思发现了人类历史的发展规律……人们首先必须吃、喝、住、穿,然后才能从事政治、科学、艺术、宗教,等等;所以,直接的物质的生活资料的生产,从而一个民族或一个时代的一定的经济发展阶段,便构成基础……”[11] 这段话透露出马克思主义的两个核心概念:物质与历史。在以往的认知框架中,对二者的理解被划归为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也即世界观与历史观的对应。中国学者孙正聿的解释是很有代表性的,他认为:“(在以往的解读中)历史唯物主义是马克思将唯物主义的解释原则应用到历史观领域从而实现了历史观的革命。”[12] 这种理论与应用二分下暗示的主客对立、心物二元的立场已是将历史剥离的真空状态:“物”被理解为主体认识与改造的客体对象,“心”被理解为主体的思维与意识,而历史唯物主义的重要基础——人的存在则被悬置。
对此,赵先生有敏锐的洞察力,他说:“30年代以来作为马克思主义哲学权威诠释本传播开来的教科书并没有准确地表述马克思自己创立的那个体系……关键在于对马克思所进行的哲学变革的实质认识不清,把握不准确,研究不深入。”[13] 马克思哲学变革的实质究竟是什么?赵先生给出了自己的回答:人类学本体论[14]。他说:“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已经明确指出人类实践才是人类认识之真理性前提,其逻辑蕴涵是,对人类实践所显示的人类存在本质的探究,应当替代认识论成为人的哲学的框架。”[15] 赵先生提出的人类学本体论,将现实的、历史的、人的存在推向前臺;对哲学根本问题的回答从认识论转向本体论,从“直观的解释原则”转向“历史的解释原则”[16],也就是转向哲学的马克思主义的开始。他说:“人类学本体论是研究人类的本原、本质、本性……我不准备用‘人类学本体论这词来指称任何一种既定的主义(-ism),这词指的是哲学的一个学科(-ology)领域。”[17]
事实上,对人类学本体论的思索并非始于马克思,在《美学原理受人类学本体论洗礼后》与《歌德的自然观与认识论思想》二文中,赵先生为我们梳理出一条清晰的思想脉络,笔者将其归纳为:斯宾诺莎—歌德、席勒、海涅—费尔巴哈—马克思、恩格斯—施泰纳—列宁、卢卡奇、毛泽东。他把这条思想史线索表述为:“确信历史是由于自然界融于一体的人类臻美激情创造活动所推动……这创造体现,既能为扭转历史倒退的逆流辨明动向,也就能给历史乐观主义提供实践的依据”[18]。
承接斯宾诺莎对有神论的批判、对自然的肯定,赵先生总结出启蒙时代思想精英代表人物歌德对“人类学本体论”思考的重点:“现实世界和理式世界的存在是不可分离地统一的;人类是自然界的顶峰;认识自然与认识自我相统一;追求理性直观。”[19] 他高度赞扬歌德的哲学思索,这恰与马克思对费尔巴哈的批判相呼应。费尔巴哈突出了“人的本质”作为哲学根本问题的重要性,但却以旧唯物主义“超历史的自然性和超功利的纯理论直观”[20] 为解释原则。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明确指出了这一点:“(费尔巴哈)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作感性的人的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21] 正是在对费尔巴哈的批判中,马克思以历史的解释原则重塑了唯物主义。随后,赵先生简洁地概括了苏联(列宁)、西欧(卢卡奇)马克思主义对人类学本体论的探索,继而指出:“毛泽东中期著作《实践论》继承了其中(列宁《哲学笔记》)关于实践与认识关系问题的思考”[22],但《实践论》中对人类本质的认识却“把有关人类存在本质的哲学范畴挤压到认识论框架中去”[23]。在对过分强调实践对认识的决定作用所带来的后果进行哲学沉思后,赵先生提出他哲学思索的关键任务:“完成对哲学与美学体系的历史洗礼,把哲学与美学的认识论框架矫正为本体论。”[24]
从马克思主义诞生的历史境况看,马克思主义是“关于无产阶级解放的条件的学说”[25];赵先生通过“人类学本体论”将马克思主义是“关于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的科学”[26] 的隐义挖掘出来,凝聚成学科新义:哲学是关于人的解放、自由、全面发展的学科。
(二)生成论的方法进路
以达尔文生物进化论为基础,把“人的本质”和“人的历史”联系起来,通过生成论的方法揭示出人的本质属性,这在恩格斯《劳动在从人到猿的转变中的作用》[27] 中就已有深刻论述。如果说恩格斯是“用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研究了人类起源的问题”[28],那么,赵先生的任务则是“矫正对唯物史观的曲解”[29]。在《论从猿到人的过渡期》(1976)一文中,赵先生紧紧抓住了马克思主义新世界观中的批判武器——历史的解释原则,生成论的方法成为思索“人的哲学的框架”之必然起点。
在分析“猿进化为人”的过程中,赵先生指出人类诞生的两个前提:物质前提与精神前提。关于物质前提,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说:“全部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因此,第一个需要确认的事实就是这些个人的肉体组织,以及由此产生的个人对其他自然的关系。”[30] 赵先生将人与自然的这一关系概括为“物质范畴内部的双峰对峙”,他说:“在从猿向人过渡的前阶,不仅有古猿的生活环境,对象世界的存在,而且有古猿这一物种本身这一潜在主体存在,这对峙并非存在与意识的对峙,并非物质与精神的对峙,而是物质前提范畴内部的双峰对峙。”[31] 这成为人类诞生的物质前提。关于精神前提,马克思曾指出:“人使自己的生命活动本身变成自己的意志和意识的对象……是有意识的存在物……”[32] 人们在使用与制造工具的过程中,形成了语言与意识的萌芽。作者认为赵先生对这个论点的表述更通俗易懂,他说:“对于所需求的工具的概括性意识成为突出的自觉意识……被意识的东西正是需求的对象……”[33] 上述两个前提,将传统唯物主义认识论中心物二元的观点统合到主体“人”的身上。正是在对马克思主义这一重要隐义的阐发中,赵先生将“人的本质”的思考提升至本体论层面,这也是“马克思主义哲学”转向“哲学的马克思主义”之契机。
赵先生形象地将“人猿分界……理解为‘界河”[34]。以辩证法原理为基础,他将猿进化为人的历史过程分为三个阶段:首先,在过渡的开始阶段,主体[35] 要解决“天然物成为工具”与“手成为使用工具的专门性器官”这对矛盾,也即“物质范畴内部的双峰对峙”的矛盾。作者用“物质的双向建构”来概括此阶段:外部自然物被纳入属人的世界中成为人使用的工具;主体自身(内部自然)的物质性具有能动性,猿爪进化为使用工具的专门性器官“手”,脑结构也随之进化。从爪到手,主体实现了从猿到人的部分质变,作为工具的自然物,成为手、脑能动性的延伸。其次,在过渡的中间阶段,主体要解决“个体使用工具的活动”与“群体互相传达信号”的矛盾。作者用“思维——语言的双向建构”来概括此阶段:在工具使用中主体意识到工具的合适与否,赵先生将其称为“动作中的思维”[36];个体之间以特定语音信号传达这种思维,语言由此萌芽,个体形成群体,群体形成社会意识。赵先生还提醒我们,语言本身也具有物质性基础(发声器官、声波),语言活动促进大脑进化,这不仅是主体精神层面的建构,还继续着“物质的双向建构”。最后,在过渡期的终结阶段,主体要解决“使用工具满足生物本能的需求”与“制造工具满足超生物需要的活动”的矛盾。“将自然物作为工具”到“制造自然界没有的工具”的完成,使外在自然发生质的变化,这标志着人类的诞生。
从对“猿爪进化成人手”这一生物学事实的哲学思辨出发,赵先生明确了辩证自然观中的历史内涵,指出“着重从人际关系对个人体质的改塑作用来分析人的本性这种社会学方法”[37] 的根本依據。对恩格斯“人则通过他所作出的改变来使自然界为自己的目的服务,来支配自然界”[38] 与“马克思所肯定的‘人是制造工具的动物”[39] 两个经典论述的理解,将引发他关于“马克思主义隐义中又蕴涵着必须重视生产力结构对个人本质的塑造作用这种工艺学方法”[40] 的哲学新义之阐述。[41]
(三)人的本质:唯物史观新解
通过生成论的方法,赵先生将马克思关于“人的本质”之隐义[42] 揭示出来:人的劳动不是生物性的劳动,而是超生物的创造性劳动。[43] 以自然为对象进行创造性劳动的一个结果,是自然界本没有的、作为超生物肢体的手与工具的诞生。赵先生将这一方面称为“主体的物质性创造性”[44];另一个结果,是个体经验不断积累,用语言符号流传下来成为人类知识财富,人的社会性亦随之形成。他将这一方面称为“主体的精神性创造性”。[45]
赵先生说:“唯物史观的本意:人类历史的物质动力并不在身外之物,而在每一个个体使用工具,制造工具的创造性活动……马克思所强调的物质概念,包含了使用与指导工具的主体的精神系统的活动在内。这样的概念用汉语做一个凝缩、扼要的表述,便是——物中有神。”[46] 人的本质属性并非形而上的抽象概念,也不是脱离实践与历史的理论直观,而是深深扎根在生物进化的历史过程中,扎根在人的实践活动中。由此,赵先生找到了物的本质属性,他说:“结构进展的主动性是物质的本性,用这样的物质概念来给历史观进行奠基典礼,才能矫正对唯物史观的曲解。”[47] 不难看出这是正话反说,他不是从“物的本质”进一步回答“人的本质”,而是在“人的本质”中探求“物的本质”。结构进展的主动性是赵先生对“物中有神”这一朦胧意象的、诗学概念的哲学提炼,是对物质本性的最普遍一般、科学抽象的新表述。物质概念本就包含有历史的维度,只有在人的存在历史中才能说明物质概念本身。人类历史的物质动力,偏向物质方面是结构进展的主动性;偏向主体方面是创造性的活动,这正是马克思“物质的能动性”[48] 的确切含义。结构进展的主动性也使自然成为“人类学的自然界”[49],它为自然本体论奠定了基础。
在人类诞生过程中,物质的双向建构与思维—语言的双向建构是先后出现的。这会让我们认为物质生产在前、精神生产在后。对此,赵先生说:“物质生产与精神生产……是叠置并存的两个层次。主体想象力和探求意志,到了创设与使用语言进行精神生产层次上,就得到更自由发挥,成长到更高的水平。”[50] 作者将其归纳为:物质性创造性——精神性创造性——物质性创造性,这一链环的螺旋上升与发展推动着人类进步。物质生产与精神生产有层次之别,无先后之分。人类的认识是在生产活动的过程中,在“动作中的思维”下不断积累的,若空谈认识对象而不积累改造能力,就无法解释劳动与人哪一个先存在,也解释不了科学进步的原因。[51] 赵先生说:“主体的创造性,是诗意的核心。”[52] 精神性创造性领域内,正是宗教与艺术的领地。
以上述判断为基础,赵先生对认识论中基于经验主义的命题——感性认识的积累终将形成质的飞跃而产生理性认识——进行了反思。他指出:人类之所以有理性认识,是由于长期实践使人发展出理性认识的新器官。对个体而言它是生理基因中的“现成范式”,[53] 个体不再需要通过经验材料的大量积累来创造这一范式,而只需通过典型的经验材料来训练、巩固与发展它。这一理论创新为教育学提供了更科学的认识论依据。
自然是人类学的自然,人是社会性的族类,人与自然是辩证统一的生成性关系。赵先生将对人的哲学思辨落实在“劳动创造了人本身”的历史过程,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所倡导的“只要有人存在,自然史和人类史就彼此相互制约”[54] 的真理获得了清晰的阐释,呈现出更丰富的新义。
三、建立哲学“领域”的体系
就哲学知识体系的构建而言,赵先生提出应从“主义”的体系转向“领域”的体系,使哲学成为具有真理性原则的学科。一方面,哲学学科内部的各学說体系,是由不同哲学主张、原则构建的,是主义(派别)的体系。建立领域的体系就是要打破不同的哲学主义之争,以领域形成哲学知识的普适性框架,使不同主义的哲学中具真理性的观点都能在这一框架内找到所属的领域。这意味着哲学是“许多时代许多民族的哲人以各自的概括力和想象力来互补共建”的“对人类自由本质的研究”[55] 的学科。另一方面,在赵先生的思想体系中,哲学处于顶层,具有世界观、人生观、方法论的三重意义,是他全部学术思想的总根基;美学是沟通哲学价值领域与其他领域的中介,更是联结哲学与自然科学、社会科学、艺术学等一般学科的中介;一般学科则是哲学思考的现实来源,具实证性质。建立领域的体系,将使哲学与一般学科之间形成知识层次的贯通与逻辑思维的跃迁。
借助理性直观的方法,[56] 赵先生形象地用丹顶鹤来比喻哲学的五个领域,将其称为“五体协翔”,[57] 分别是:价值论(头部)、人类学本体论(身体)、自然本体论(腿脚)、认识论与驾驭论(翅膀)。价值论作为顶层,具有目的导向意义;人类学本体论是哲学研究的核心领域;自然本体论是人类学本体论的基础。作为两翼的认识论与驾驭论,分别从人类创造性活动的不同面向、人与自然关系的不同侧重上着眼:“驾驭论侧重于主体对客体的作用,与技术史关系密切,有些课题被概括为‘技术哲学,而认识论侧重于客体对主体的作用,与科学史关系密切,有些课题被概括为‘科学哲学。”[58] 两个领域为“对称—镶嵌”[59] 的关系,并凸显出对物质概念中物的能动性与人的创造性之不同侧重,这对我们反思现代社会人与自然的关系,反思科技发展中重技术、轻理论的倾向有重要意义。
以往,学界在哲学知识体系的划分上存在两种倾向:一种坚持“主义的哲学”,因而将马克思主义哲学划分为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两个部分,这种划分忽视了哲学作为一门知识的历史;另一种则坚持“哲学史的哲学”,此类划分常将哲学史上的不同观点、原理纳入几个看似属于平行层级的领域中(如:形而上学、逻辑学、伦理学等),或罗列展示,或批判讨论,由于没有判断哲学观点真伪的客观准绳,极易造成各领域内观点抉择与主义调和的困难。哲学领域的体系解决了两种划分带来的问题,赵先生说:“充分估计这些领域的广度深度……使后人能在这正确的参照系与逻辑的联系引导下相继发现一系列相关或互补的原则、原理,逐步充实范畴、原则、原理的网络,使发现真理的漫长过程得以不断延伸。”[60] 建立哲学领域的体系,赵先生将哲学思索的根基放在现实的、人的创造性活动上,将对世界的思索凝聚成形而上的抽象哲学概念,一元化的历史观[61] 由此成立。
在中国文化中,红色象征热情与希望,赵先生以“丹顶”来比喻价值论再恰当不过,且这一抹亮丽的红色更能对抗虚无主义哲思的侵扰;丹顶鹤作为长寿的象征又与人类追求永恒的愿望相合。人的生理结构限制了人只能走与跑,作为人类精神生产的成果——哲学则能为人插上想象的翅膀,飞向未来。猿爪进化成人手,完成了人类从生物性需求到超生物性需求的质变,人的双手比喻为丹顶鹤的两翼,象征着人类从必然王国飞向自由王国的强大力量。[62]
四、“超学科”的方法论自觉
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对辩证法的理解都有非哲学化、庸俗化的倾向,把它视为一种脱离具体内容的形式逻辑,教条而机械地局限在为辩证法寻找具体实例。恩格斯说:“(辩证法是)一种历史的学科,是关于人的思维的历史发展的科学……只有辩证法才为自然界中出现的发展过程,为各种普遍的联系,为一个研究领域向另一个研究领域过渡提供类比,从而提供说明方法。”[63] 对这一重要论述,赵先生有精准的把握:一方面,哲学思辨活动的对象具有从形而下向形而上层次跃迁的特点。辩证法是“从自然界的历史和人类社会的历史中抽象出来的”[64] 方法,它首先就应立足于人类全部社会实践活动。这是赵先生对辩证法作为内涵逻辑而非形式逻辑的强调。他指出要充分“肯定形而上对象在客体中的存在”,[65] 这一肯定所引發的哲学新义是:“形而上学大于本体论”。[66] 形而上学并非僵化的、脱离实际的主观臆断,而是高层次、普遍总体的存在;另一方面,哲学及一切理论思维都有从具体到抽象的特点,都总是在人类广阔而复杂的历史实践中寻求普遍与整体的认知。辩证法的特质是“用概念的逻辑来表达”[67] 思想的运动和发展,这是赵先生对黑格尔以来的辩证法内涵的强调。
统合上述两点,辩证法就是内容与形式、历史与逻辑的统一。就内容来源而言,赵先生坚持马克思和恩格斯所强调的广泛吸收各门具体学科、尤其是自然科学的研究成果为哲学研究提供现实基础。就形式构成而言,赵先生提出了概念发展的逻辑层次,通过辩证法实现理论思维的层次跃迁——哲学对象与内容的层次性,要求人们从具体科学研究中抽离出形而下的、特殊的一般概念;不同的一般概念形成广泛联系并向形而上的、普遍的抽象概念进行层次跃迁。概念作为理论思维的单位被划分为三种形式:感性直观形成的初级概念,以感性模型为基础的囿限概念,以及作为形而上思辨范畴的、纯理论抽象的逾限概念。三种概念形式又包含了思辨内容从形而下到形而上的层次跃迁。就跃迁的可能性而言,赵先生提出了“理性直观”或“理性的直觉”[68] 的认识论原则:不同学科总能通过客观对象的共同点,找到类似或相同的概念来表述存在于客体中的形而上对象。“理性直观”成为界定“感性”的客观性原则。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辩证思维,成为区别形而上层次中真理与谬误的准绳。这为教育学提供了更科学的实践方法。赵先生对音乐学和声方位图、幼儿数学教学方案等的设计都体现出这种思维的优越性。
借用黑格尔的比喻,赵先生将辩证法形容为“有魅力的翅膀”。[69] 在人类认识、驾驭世界的过程中,在辩证思维的引导下,通过概念之间的普遍联系熔炼、凝聚出一张概念之网。熔炼指的是概念之间的交流与切磋;凝聚指的是在概念的熔炼中,彼此逐渐形成具有指向性意义的整体结构。建立具体科学与哲学思辨之间的逻辑贯通,辩证法显露出“超学科”的方法论特色,实现了世界观、认识论与方法论的真正统一。
结语
赵先生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全面思索,始于他运用辩证思维研习马列主义经典著作,并对其中的哲学原理展开探究。在此过程中,他认识到传统教科书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有很大局限,这使他一再回到经典著作中寻找马克思的本意,并形成一条往来于著作研读与原理思索的研究路径。坚持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合理内核、坚持哲学是具有客观真理性原则的学科、坚持将辩证法作为锤炼哲学思维的根本方法,体现出赵先生对马克思主义哲学显义的继承;而对“劳动创造了人本身”命题的再思考、挖掘马克思主义科学世界观的批判武器、高度强调作为内涵逻辑的辩证法,则体现出赵先生对马克思主义哲学隐义的发扬。
方法意识,是贯穿于赵先生学术研究的一面,另一面则是问题意识。他说:“在抓矛盾的方法面前,我对学科的分界是不在乎的。”[70] 这一强调研究方法的自我论断,包含了他对“问题”的看法:问题不来自学科给定的现成研究对象,而来自发问者的人生实践。在哲学与具体学科之间、在形而上思索与形而下实践的逻辑贯通中,赵先生建立起他哲学思想的“两翼”:以人类学本体论为核心构建哲学领域的体系,以“超学科”的新型辩证法为抓手构建哲学思维的层次跃迁。
赵先生的哲学思想是在坚持马克思主义哲学真理内核前提下发展出来的“哲学的马克思主义”,它超前地解决了20世纪80年代以来学界就马克思主义理论创新而引发的哲学学科性质与知识体系构建之间的矛盾,也解决了哲学根本问题与哲学主义之间的内在张力。马克思主义的隐义学派,是对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研究中不同研究范式、方法与思路的综合性尝试。[71] 诚然,人类学本体论将不可避免地与当代生态哲学对“人类中心主义”的批评话语相系,但赵先生对人类驾驭自然的基本准则、“立美”实践下人文关怀对科技发展的作用等哲学沉思,都已明确指向破解上述批评话语的哲学命题: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科学发展观。此外,应敏锐地看到,西方诠释学亦经历了从认识论到本体论的转向,海德格尔存在主义的本体论、伽达默尔的语言学本体论与赵先生力倡的人类学本体论有何联系?诠释学的主体间性与赵先生创设主客体关系的驾驭论有何异同?将留待日后进一步讨论。
(作者单位:中国艺术研究院 四川音乐学院)
注释:
[1] 赵宋光著:《赵宋光文集》(上下卷),广州:花城出版社,2001年。
[2] 赵宋光著:《赵宋光文集》(上下卷),广州:花城出版社,2001年,第30页。
[3] 赵宋光著:《赵宋光文集》(上下卷),广州:花城出版社,2001年,第1页。
[4] 赵宋光著:《赵宋光文集》(上下卷),广州:花城出版社,2001年,第31页。
[5] 赵宋光著:《赵宋光文集》(上下卷),广州:花城出版社,2001年,第28页。
[6] 孙正聿著:《马克思主义基础理论研究》(上),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8页。
[7] 马克思、恩格斯著:《德意志意识形态》,转引自《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53页。
[8] 赵宋光著:《赵宋光文集》(上下卷),广州:花城出版社,2001年,第154页。
[9] 恩格斯著:《自然辩证法》,转引自《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三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988页。
[10] 赵宋光著:《赵宋光文集》(上下卷),广州:花城出版社,2001年,第156—157页。
[11] 恩格斯著:《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转引自《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三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002页。
[12] 孙正聿著:《马克思主义基础理论研究》(上),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599页。
[13] 赵宋光著:《赵宋光文集》(上下卷),广州:花城出版社,2001年,第29—30页。
[14] 在术语使用上,《让哲学思维在领域的体系中熔炼凝聚》(《赵宋光文集》第28页)中,赵先生使用的是“人类本质论”,《美学原理受人类学本体论洗礼之后》(《赵宋光文集》第63-142页)中,使用的是“人类学本体论”。此外,李泽厚又称其为“人类学历史本体论”或“历史本体论”,并将以人类学本体论为核心的哲学思考形象地称为“吃饭哲学”。参见:李泽厚著:《历史本体论》,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序第1页。
[15] 赵宋光著:《赵宋光文集》(上下卷),广州:花城出版社,2001年,第63页。
[16] 孙正聿著:《马克思主义基础理论研究》(上),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466页。
[17] 赵宋光著:《赵宋光文集》(上下卷),广州:花城出版社,2001年,第66頁。
[18] 赵宋光著:《赵宋光文集》(上下卷),广州:花城出版社,2001年,第151页。
[19] 赵宋光著:《赵宋光文集》(上下卷),广州:花城出版社,2001年,第144—151页。原文中赵先生总结了十条歌德哲学思考的特点,此处提及的四条直接触及了人类学本质论的根本理论观点。赵先生指出:“由于歌德所向往的是全面发展的完美的人格,他的思想对于克服欧洲传统哲学观点的片面性恰恰是一剂良药。”(《赵宋光文集》(上下卷),第143—144页。)
[20] 赵宋光著:《赵宋光文集》(上下卷),广州:花城出版社,2001年,第63页。
[21] 马克思著:《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转引自《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33页。
[22] 赵宋光著:《赵宋光文集》(上下卷),广州:花城出版社,2001年,第64页。
[23] 赵宋光著:《赵宋光文集》(上下卷),广州:花城出版社,2001年,第65页。
[24] 赵宋光著:《赵宋光文集》(上下卷),广州:花城出版社,2001年,第65—66页。
[25] 孙正聿著:《马克思主义基础理论研究》(上),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3页。
[26] 孙正聿著:《马克思主义基础理论研究》(上),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3页。
[27] 马克思、恩格斯著:《德意志意识形态》,转引自《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988—1001页。
[28] 恩格斯著:《自然辩证法》,转引自《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三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页。
[29] 赵宋光著:《赵宋光文集》(上下卷),广州:花城出版社,2001年,第24页。
[30] 马克思、恩格斯著:《德意志意识形态》,转引自《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46页,马克思在《资本论》中亦有相关表述,详见本文注[51]。
[31] 赵宋光著:《赵宋光文集》(上下卷),广州:花城出版社,2001年,第21页。
[32] 马克思著:《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转引自:《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62页。
[33] 赵宋光著:《赵宋光文集》(上下卷),广州:花城出版社,2001年,第16—17页。
[34] 赵宋光著:《赵宋光文集》(上下卷),广州:花城出版社,2001年,第4页。
[35] 在猿进化、过渡到人的这“界河”内,猿已“非猿”却又不是真正的“人”这一族类,赵先生以“亦人亦猿”来称呼,在此笔者以“主体”一词暂代,下同。
[36] 赵宋光著:《赵宋光文集》(上下卷),广州:花城出版社,2001年,第10页。
[37] 赵宋光著:《赵宋光文集》(上下卷),广州:花城出版社,2001年,第44页。
[38] 恩格斯著:《自然辩证法》,转引自《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三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997—998页。
[39] 赵宋光著:《赵宋光文集》(上下卷),广州:花城出版社,2001年,第44页。
[40] 赵宋光著:《赵宋光文集》(上下卷),广州:花城出版社,2001年,第44页。
[41] 此问题涉及赵先生对美学与艺术学的思索,本文暂略。
[42] 马克思著:《资本论》,转引自:《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二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69页:“为了在对自身生活有用的形式上占有自然物质,人就使他身上的自然力——臂和腿、头和手运动起来。当他通过这种运动作用于他身外的自然并改变自然时,也就同时改变他自身的自然。他使自身的自然中蕴藏着的潜力发挥出来,并且使这种力的活动受他自己控制。”
[43] 赵宋光著:《赵宋光文集》(上下卷),广州:花城出版社,2001年,第21页:“人类劳动区别于生物性的本质属性——创造性……马克思之所以特别重视使用工具、制造工具这种人类所特有的活动,正是由于它体现了‘物质的能动性,它既是物质性的,又是创造性的;人类创造自己历史的活动正是从这里开始的,这是人类创造性本质的最深的根源。”
[44] 赵宋光著:《赵宋光文集》(上下卷),广州:花城出版社,2001年,第24页。
[45] 赵宋光著:《赵宋光文集》(上下卷),广州:花城出版社,2001年,第24页。
[46] 赵宋光著:《赵宋光文集》(上下卷),广州:花城出版社,2001年,第23页。
[47] 赵宋光著:《赵宋光文集》(上下卷),广州:花城出版社,2001年,第24页。
[48] 赵宋光著:《赵宋光文集》(上下卷),广州:花城出版社,2001年,第21页。
[49] 孙正聿著:《马克思主义基础理论研究》(上),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628页。正如该文作者所言,马克思早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就对这种自然观有所表露。
[50] 赵宋光著:《赵宋光文集》(上下卷),广州:花城出版社,2001年,第24—25页。
[51] 爱因斯坦著:《爱因斯坦文集》(第一卷),上海: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409页:“想象力比知识更重要,因为知识是有限的,而想象力概括着世界上的一切,推动着进步,并且是知识进化的源泉。严格地说,想象力是科学研究中的实在因素。”
[52] 赵宋光著:《赵宋光文集》(上下卷),广州:花城出版社,2001年,第27页。
[53] 赵宋光著:《赵宋光文集》(上下卷),广州:花城出版社,2001年,第51页。
[54] 马克思、恩格斯著:《德意志意识形态》,转引自《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516页。
[55] 赵宋光著:《赵宋光文集》(上下卷),广州:花城出版社,2001年,第29页。
[56] 赵宋光:《运用理性直观原理,轻松而深入地掌握和声技法》,《内蒙古师范大学学报》,2005年,第1期。
[57] 赵宋光著:《赵宋光文集》(上下卷),广州:花城出版社,2001年,第48页。
[58] 赵宋光著:《赵宋光文集》(上下卷),广州:花城出版社,2001年,第35页。
[59] 赵宋光著:《赵宋光文集》(上下卷),广州:花城出版社,2001年,第35页。
[60] 赵宋光著:《赵宋光文集》(上下卷),广州:花城出版社,2001年,第30页。
[61] 赵宋光著:《赵宋光文集》(上下卷),广州:花城出版社,2001年,第68页。
[62] 赵宋光著:《赵宋光文集》(上下卷),广州:花城出版社,2001年,第48页:“且慢,让我们校正一下起飞的时辰:这鹤难免像黑格尔所说的猫头鹰那样只在昏暗中起飞,但不在那黄昏,却要在晨曦前更暗的昏冥中,它的起飞将迎来耀眼的旭日。”
[63] 恩格斯著:《自然辩证法》,转引自《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三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873—874页。
[64] 恩格斯著:《自然辩证法》,转引自《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三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901页。
[65] 赵宋光著:《赵宋光文集》(上下卷),广州:花城出版社,2001年,第41页。
[66] 赵宋光著:《赵宋光文集》(上下卷),广州:花城出版社,2001年,第39页。
[67] 列宁著:《黑格尔〈逻辑学〉一书摘要》,转引自《列宁全集》(第55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1版,第216页。
[68] 赵宋光著:《赵宋光文集》(上下卷),广州:花城出版社,2001年,第41页。
[69] 赵宋光、李玫:《跨越·会通·超越——赵宋光先生访谈录》,《文艺研究》,2004年,第1期。
[70] 赵宋光、李玫:《跨越·会通·超越——赵宋光先生访谈录》,《文艺研究》,2004年,第1期。
[71] 任平著:《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研究》,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67—192页:作者将新中国成立以来马克思主义研究学术图谱分为九个对应的研究范式与学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