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有
1 遇见
天空阴沉沉的,伴着七月末的暑气,这天傍晚的拉萨燥热无比。
郊外的公路旁停靠着几辆大皮卡车,一群人半蹲在昏暗的路灯下。不知过了多久,灯光师终于忍不住抱怨道:“看这天气多半是要下雨了,导演怎么还不收工?再说了,我们的车子又不是都报废了……”
方喜乐甩动手里的文件来回扇着风,她抬眼望了望荒芜的四周,咧着嘴角安慰周围的人:“在艰苦的环境下保持镇定和耐性,也是一个纪录片团队成功的奥秘不是吗?”
原本缄默的众人都被这位年轻摄像师的话逗乐了。
等导演补拍完最后一个镜头后,救援队的电话恰好在这时回拨了过来。
方喜乐跑到前方,高举手电筒,冲前方驶来的一辆车大喊道:“这里,嘿,我们在这里!”
安装轮胎的过程很快,从取扳手、装千斤顶到安置备胎,那位救援人员只用了短暂的时间,显然是对这样繁杂的工作了如指掌。
救援队长又简单地了解了一下情况,灯光师比画起来,指向一旁的方喜乐:“你们是不知道当时的情况,幸好跟我一辆车的摄像师反应快,急忙踩了刹车,才让我们侥幸逃过了一劫。接着她就抱着相机就滚到了平地上……”
听到这话,换置轮胎的那位救援人员顿时变了脸。他望向环抱双臂打着哆嗦的方喜乐,冷着脸说:“在人烟稀少的公路上遇到突发情况,可没有侥幸这个词,一个细小疏忽就会酿成许多未知的后果。”
“方喜乐,你听到了吗?”初雨杭眉头竖起,紧盯着不远处的人。
方喜乐没理会他的训斥,一下子垂下手,板着张脸收拾起了摄影器材。
隔了二十多分钟,倾盆大雨还是来势汹汹地下了起来,导演和队长商量着让救援队带他们离开这条公路。
方喜乐忙着把镜头装进防水袋里,直到初雨杭把安全帽盖到她的头上时,她才回过神抬起头同他对视。
雨势渐大,不知怎的,在大雨滂沱中,初雨杭半蹲下身,下意识地撩开方喜乐额前湿透的碎发。
这样熟悉且不生分的场面,让周遭的喧嚣悉数遁去。明灭的光影折射到彼此的身上,他们看向对方,竟都默契地笑了起来。
2 对峙
翌日早上的拍摄任务相对轻松些,导演留下剪辑师和撰稿编辑开例行会议后,便让其他工作人员暂时停工休息一天。
方喜乐蹲在地上擦拭取景器,听到摄制组组长和其他几人商量着要去大昭寺走走,她果断举起相机摆手道:“我就不去了,还有几百张照片没导出来呢。”
等方喜乐把摄像机支架安好,就听到前方传来一阵轻快的交谈声。导演示意让方喜乐过去,远远地,方喜乐就看到了坐在圆桌旁的初雨杭。
初雨杭的目光一直驻留在方喜乐身上。他把救援帽放到桌上,双手交拢,状似无意地道:“说来也巧,我还去过方摄像的摄影展呢。当时跟我一起去的同事都说方摄像拍的照片独具匠心。”
“不过,跟杭队比起来,我还是略输一筹。”方喜乐看着他,语气顿时变得有些呛。
初雨杭换了个较舒适的坐姿,盯着方喜乐漠视的目光,他也不接话,只是笑了笑。
察觉到气氛异常,导演放下手里的文件,抬起眼问道:“喜乐,我听杭队说你们是大学校友?”
方喜乐拢了一下散乱的头发,眼中闪过黯淡,随即便莞尔一笑地说了一句:“是。”
一旁的救援队队长笑着对初雨杭说:“那正好,要不你今天就带方摄像去附近逛逛。”
“好啊。”
“不用了!”
他们同时开口,见众人都在打量自己,方喜乐底气不足地回话:“我还有工作没弄完……”
“不急,都说了今天给你放假。”导演接话道。
见初雨杭闷声笑了一下,方喜乐瞪了他一眼。初雨杭从椅子上站起来,自作主张地拿过方喜乐那台看着用了有些年头的哈苏相机,勾唇道:“我们走吧。”
正午的拉萨被日光包裹着,路上不时走过从各地来的朝圣者和摇着铃铛的妇女、孩童,这样的场景为这片土地增添了几许人间烟火气。
方喜乐自顾自地往前走着,初雨杭慢吞吞地跟在她身后。
“咔嚓”一声,初雨杭按下手中的相机,方喜乐回过头,恼怒地睨着他。
初雨杭摸了一下后脑勺,将相机递到方喜乐面前,笑眯眯地说:“你的背影也很上镜。”
方喜乐瞄了一眼屏幕上的自己,嘲讽道:“应该说是你的拍摄技术高超才对。”
初雨杭微微弯下腰,认真注视着方喜乐巴掌大的脸,他的那双丹凤眼方喜乐每看一次就会陷落一次。最深情的是他的眼睛,伤人最深的也是他的眼睛。方喜乐的嘴巴抿得紧紧的,别过头不愿再同他对视。
僵持间,初雨杭微凉的手背扣起方喜乐的胳膊,方喜乐来不及用另一只手臂挡住,胳膊上包扎的伤口就被他看了去。
初雨杭板着脸问她:“这是怎么回事?”
“在外面拍摄纪录片,常常会遇到各种突发状况,受点伤很正常。”方喜乐用力推开他,又站远了几步,明显不想和他有接触。
相对无言良久,初雨杭扳过她的身子,看着她躲闪的目光,他用清冽的嗓音说道:“我们救援队,就是为各种突发状况而服务的。”
方喜乐盯着初雨杭,没有吱声。
这天夜里,方喜乐将相机里的图片悉数扫描到电脑中,发现自己无意间拍了几张初雨杭的照片。照片里的人一如既往的端然沉静,方喜乐轻抚相机屏幕,思绪逐渐飘远。
3 过往
方喜樂回想起和初雨杭的交集,还是在一班地铁上。
高峰期的地铁,人群总是拥挤一片。那天,方喜乐抱着几支花束不断地往角落退去,夹杂在人堆中,她终于忍不住气势汹汹地说道:“都稍微挪一挪,别把我的花压烂了。”
话音刚落,不知是谁“扑哧”笑出了声。方喜乐气得左右环顾,初雨杭将鸭舌帽反扣到头上,直视着方喜乐恼羞成怒的目光,冲她眨了眨眼。
地铁准点在桔园洲站停下,方喜乐望着怀中的花束越发愁眉苦脸。初雨杭爽朗的声音传了过来:“方喜乐同学,没人告诉你送花别搭公交或地铁吗?容易被压坏。”
“要你管?”方喜乐瞪他,“打车的成本还不够我送几趟花的。”
没走几步路,方喜乐便准备将那几束花一股脑地丢进垃圾桶里。初雨杭手疾眼快地抢了过去:“哎,你怎么……”
初雨杭顺着方喜乐渐暗的手机屏幕看去,看到了“配送超时,订单取消”几个大字。
方喜乐失落地走在路上,初雨杭抱着那些花束无言地跟在她身后。趁着等红绿灯的间隙,初雨杭问她:“这是什么花?”
对上他幽亮的眸子,方喜乐苦涩地说:“木曼陀罗。”
周遭传来汽车的鸣笛声,初雨杭打量了一眼扎着高马尾的方喜乐,一点点弯起了嘴角:“你把这些花束都卖给我吧。”
方喜乐不吭一声,耳根发烫。
路旁的灯光将马鞍墙照得发亮,初雨杭抱着那些花束跟在方喜乐后方,他们的影子在夜光的照映下不断交叠重合。
四周虚晃的光线照在初雨杭的身上,方喜乐看不清他的表情,唯一能清楚感受到的,是他那双明亮的眼睛,像是要把人收住似的。
方喜乐将脸别到一旁,躲避着他的目光,他们就这样相对无言地走了一大段路。直到到了大学城地铁站,方喜乐才开口道:“今天……谢谢你啊。”
初雨杭的耳畔传来地铁报站声,望着朝自己挥手的方喜乐,他的喉结微动:“同学之间,客气什么。”
初雨杭和方喜乐是选修课的同学,若不是因为这天这遭,他们恐怕仍会同往常一样,只是点头之交。
4 拍照
隔了几周的摄影选修课,原本正和朋友聊天的初雨杭见到迎面走来的方喜乐,有些别扭地轻敲课桌:“放学等我一下。”
方喜乐并没有将初雨杭的话放在心上,她忙着去花店兼职,迟到一分钟扣十块工钱,对她来说,没有什么比兼职更重要的事情了。
初雨杭像是料到了方喜乐会溜走,一出教学楼,便拦住了她,他一把拉住她的手腕,语气略显无奈:“你跑什么?我还有事要跟你商量呢。”
方喜乐低头看手表,不耐道:“说快点,我兼职要迟到了。”
初雨杭手插口袋,看着她:“我想请你教我摄影,我会付你报酬的。”
“你可以自己去网上报班学习。”方喜乐摆摆手,想也没想便拒绝了。
“我在校刊上看过你拍摄的照片,我觉得你就是最佳人选。”见方喜乐要走,初雨杭忙说道,“而且……我也很喜欢史泰钦的摄影作品。”
方喜乐掀起眼皮,漫不经心地打量他,似乎是在考究这句话的真实性。
方喜乐辞去了花店的兼职,和初雨杭约好第二天在大学城门口碰头。
仲夏夜的云霞布满了整个天幕,远远地,方喜乐就看到了喧杂人群中的初雨杭。
他正在小声哼歌,长长的耳机线沿着他卷起的衬衫衣袖,一路延伸到他的裤子口袋里,路灯的微光照在他剃得极短的寸头上,方喜乐怔怔了两三秒,心跳莫名加速。
她呆呆地看着他,觉得时间就此凝住。
方喜乐从另一侧马路走过去,等绿灯一亮,她就一蹦一跳地跑他面前,大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初雨杭猝不及防,睁大眼睛瞪她。
“你迟到了。”初雨杭蹙起眉头。
“怎么,難不成你还想扣我工钱?”方喜乐龇牙咧嘴地笑起来,拉起两颊的嘴角,朝他扮了个鬼脸。
初雨杭将挎包里的相机递给方喜乐:“我从家里随便拿了台相机,也不知道好不好……”
“哈苏中画幅无反?”苏喜乐打断他的话,“摄影玩家都知道这是台好机子。”
这台相机是方喜乐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她做几份兼职的大半原因就是为了能够买下它。
苏喜乐教了初雨杭怎么对焦和构图后,又拍了几张路边的风景后,才有些不舍地把相机还给了初雨杭,让他先练练手。
初雨杭握着相机的手骨节修长,方喜乐站在一旁全神贯注地看着他连续按了几次快门,她不禁有些期待他拍出的照片。
“拍好了吗?”见初雨杭默不作声地盯着相机屏幕,方喜乐有些忐忑地问他。
没等到他的回应,方喜乐趁初雨杭松手时一把抢过相机。
看到屏幕上连续几张都是模糊不清的图片后,方喜乐黑着脸,气急败坏地嚷道:“这台相机遇到你这个主人简直是暴殄天物。”
方喜乐秀气的眉头快要拧成一个“川”字。她冷冷地瞥了初雨杭一眼:“我再把对焦的要点跟你讲一次,这回你可得听好了。”
初雨杭“哦”了一声,看到他老实巴交的模样,方喜乐试探道:“你不会是第一次用相机拍照吧?”
初雨杭打量了方喜一眼乐,忍着笑,面不改色地骗她:“还真被你猜对了。”
“如果觉得画质偏暗的话你就打开闪光灯,然后开启夜景模式……”说完,方喜乐便对着初雨杭的正脸来回“咔嚓”了几下。
几秒后,初雨杭看到方喜乐笑得全身发抖,他疑惑地走过去,看到了屏幕上没有管理好表情的自己。
“我……我不是故意要拍成这样的。”方喜乐有些心虚地解释道。
因为和初雨杭挨得近的缘故,方喜乐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微微挑起的眉,这样的小细节让他清隽的眉眼徒增了几分英气。
原来,单眼皮男生的眼睛也可以这么好看。
路灯下,方喜乐收起快要陷落的心,把相机还给初雨杭,没心没肺地开口:“我最大的梦想是当个纪录片摄像,顺便在拍纪录片的过程中一路走走停停拍纪实摄影。”
一旁的人假意摆弄相机,趁方喜乐侧过身不注意时,他快速摁下快门,悄悄按了保存键。
那张构图清晰的照片里,方喜乐棱角分明的侧脸浸在柔和的光晕中,像极了电影海报上的女主角。
在这晚所有的车水马龙、万花千色中,初雨杭只记得绿灯时穿过人来人往的行道路,蹿到自己面前的方喜乐,开怀大笑时的灵动模样。
这些,她都不知道。
5 失约
初雨杭在第二次摄影学习时失约了。
方喜乐耐着性子等了他一个小时后,终是忍不住给他打了个电话,未等他出声,她便抱怨起来:“你不会打算放我鸽子吧?这天气真热……你再不来的话我就要中暑了……”
彼时初雨杭正坐在逼仄的吉普车后座上擦拭相机镜头,听着苏喜乐没话找话的说辞,沉默了片刻后他才回话:“我这段时间有点事,摄影课的事就先暂停吧。”
听到这话,方喜乐气急败坏道:“初雨杭,你逗我玩呢?”
回复她的是一阵忙音。
连续几周的选修课方喜乐都没看到初雨杭的身影,他的手机甚至一直是关机状态,这人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方喜乐再见到初雨杭是在期末考试前夕。方喜乐一走出教学楼大门就看到了站在榕树下同自己打招呼的少年。数月未见,初雨杭原本就棱角分明的脸变得越发清晰,神情却是一如既往的柔和。
方喜乐别过脸,抱着专业课本独自往前走去,面上满是置气的模样。没想到,她刚走了几步就崴了脚,怀里的书本悉数掉落,很快引来了过路同学们的注视。
在方喜乐愤怒的瞪注视下,初雨杭默默无言地蹲下身帮她拾起课本。察觉到初雨杭一闪而过的笑容,方喜乐更是气得咬牙,她喊他名字:“初雨杭!”
初雨杭将散乱的课本整理好,转身将她扶起,脸上的表情淡淡的,让人摸不透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方喜乐支吾着问他:“你这段时间跑哪去了,怎么……都没看见你来上课?”
“有点事。”初雨杭试图转移话题,接着便从双肩包掏出一个看着全新的单反相机,递到方喜乐面前,“送给你。”
面前的人顿时僵住,察觉到气氛的异常,初雨杭重整措辞:“不是,我的意思是以后你给我上课就用这台相机。”
方喜乐这才接过相机,来回打量了几眼后,她忽然开口:“这型号的单反算是专业级的了,相机店的服务员没介绍你适合新手的入门单反吗?”
初雨杭笑眯眯地看着她,又凑近了些,却什么也没说。
6 伪装
初雨杭的期末选修作业上交了一组明显曝光过度的照片,方喜乐笑道:“你的构图水平有進步。”
初雨杭没回话,只撂下手中的单反相机,放到方喜乐怀里:“寒假期间这机子就先给你用吧,放我这里也是浪费。”
临别前,方喜乐喊住了初雨杭,顿了几秒,她举起相机,腼腆道:“谢谢你呀。”
初雨杭朝她挥挥手,漫不经心地回过头,朝反方向走去,谁也没察觉到他微微勾起的嘴角。
这份快乐持续了将近整个寒假,这期间方喜乐陆陆续续又教了初雨杭不少关于基础摄影的要点,两人之间的转变是快开学前方喜乐登录了大半年没上线的摄影交流网站。
那日的首页开屏赫然是她自己的侧脸。
方喜乐点开那个人像链接,她看到了主图里同璀璨灯光擦肩而过的自己,以及副图里开怀大笑的自己,拍摄者用了黑白光晕的效果,将她的整个面部轮廓放大,使她成为照片的中心点。
方喜乐一张张往下看去,每一个场景都是她熟悉的,她认得那是她同初雨杭在一起的那个喧闹夜晚。而这些照片,对她来说却是陌生的。
这组照片的下方还配了一小行文字——
“失意是喜乐,浪漫是喜乐,苦难是喜乐,平淡是喜乐,辉煌是喜乐,你是喜乐。”
方喜乐的大脑一片空白,握着鼠标的手微微顿了一下,她点开那个摄影师的主页,对方使用的相机中不乏高级的摄影器材,她将页面上的摄影作品一张张浏览过去,试图找寻到一些与初雨杭无关的蛛丝马迹。
初雨杭来找方喜乐时,她正绕着体育场的塑胶跑道一圈又一圈地跑着。从远处望去,依稀能看清她甩动马尾辫的身影。
半小时后方喜乐才朝初雨杭所在的方向走来,她甩了甩头发,而后盘成一个丸子头,神情看着比平时要冷几分。
初雨杭仍和往常一样同她招呼,脸上也是一片柔和。若在平时,她一定也会朝他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只是这天她却只是冷冷地盯着他,不置一词。
初雨杭狐疑片刻,出声道:“怎么了?”
“这些都是你拍的吗?”方喜乐点开摄影网站上的照片问他。
掩饰已久的秘密忽然被剥开,初雨杭原本漫不经心的表情顿时僵住。
路灯绚烂的光芒将他们彼此的微表情照得一清二楚,方喜乐紧抿双唇,她就这样缄默不言地盯着初雨杭片刻后,随即转身,打算离去。
初雨杭的耳根一片酡红,像犯了错事的小孩一般低下了头。见方喜乐要走,初雨杭忽然一把拉住她的手腕,下一秒,便将她轻轻拽到自己面前。
方喜乐试图挣开他,却怎么也扳不开,到最后她索性朝他那截雪白的手臂用力拧了一下,他仍旧抓着她不放,夜色下,他抬起亮亮的眼睛,视线就那么自然地垂落在她身上。
空气中弥漫着一层模糊不清的感觉,良久,初雨杭才轻轻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方喜乐。”
“我不是有意要骗你的,我……”
“初雨杭,戏弄我很好玩吗?”方喜乐瞪着他,继续质问道,“从第一节课开始你就没想好好学,又或者你只想看我的笑话,所以你第二节课索性放我鸽子了对吧?”
“不是的。”初雨杭矢口否认,“那时的情况比较特殊,具体原因我不能告诉你。”
方喜乐的神情一片黯然,双眼通红一片,喃喃:“初雨杭,我再也不相信你了,我真希望不认识你。”
初雨杭怔在原地,注视着方喜乐逐渐远去的背影,树影挡住了他的脸庞,有一阵风穿过他的指尖吹进他濡湿的掌心。
风啊,请停下来好不好。
7 交错
得知方喜乐一行人来拉萨还没品尝过当地美食,救援队队长便提议让初雨杭当几天向导,在纪录片拍摄结束后带他们去逛一逛。
初雨杭领着众人去巷子深处的一家本地牧民家吃饭,那位牧民先端了牦牛酸奶上来,之后便去后方为他们准备其他吃食。
不知是谁忍不住发问:“杭队,你来这儿多久了?”
“快三年了,我大四最后一學期就过来了,毕业照都没来得及拍呢。”
方喜乐帮着那位牧民打下手,当她把蘑菇炖羊肉端上来时恰好听到了初雨杭的回话,汤锅沸腾的热气盖住了她的失落。初雨杭的目光却半点不离她,他先替她盛了碗汤,而后才应承了旁人的其他问话。
整顿饭下来,方喜乐几乎不记得自己吃了些什么,唯一带有清晰印象的却是初雨杭勾起弧度的嘴角。
结束了这顿难捱的聚餐,方喜乐刚想找个借口落荒而逃,就被组长拉到队伍前方让她给大伙拍些照片,整个下午,方喜乐都簇拥在人堆里,等她忙完,天幕已然一片黑暗。
方喜乐把东西收拾好便要跟着其他人一道离去,初雨杭却不给她任何躲闪的机会,硬生生地将她手里的相机袋子接过,她的手像是失了力气般,空余的那只也被初雨杭抓住了。
褪去在他人面前假装的强颜欢笑,方喜乐的脸上气鼓鼓的,半个小时后她终于沉不住气拿手肘碰了碰一旁的人:“你打算带我去哪儿?”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我累了,我走不动了……”走了一段路后,方喜乐开始嚷嚷。
“马上到了。”初雨杭淡淡地回。
又过了十几分钟,就在方喜乐的耐心几乎被磨灭时,初雨杭才同她说:“到了。”
他带方喜乐去一家工艺品店,方喜乐不解,只见初雨杭和老板沟通了几句后便折回了她所坐的位子,她注意到,他的手里还拿着一幅被报纸挡住的框画。
方喜乐到底没憋住好奇:“那是什么?”
“拆开看看。”
对上她的眼睛,初雨杭又说:“是我自己做的木曼陀罗标本。”
方喜乐停下手中的动作,眼神清冷,透过被拆开一半的报纸,她隐约可以看到标本边缘的图案:“你这是什么意思?”
“所有的东西都是相对的,包括信任也是。”方喜乐干笑了几声,才微微抬眼看向面前的人,“当初你就那样不辞而别了,初雨杭,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了很久,给你打了很多很多通电话……就连你的同学都说你彻底消失了,我就想啊,你是要把我们从你的世界里摒弃了,既然这样,你现在为什么还要来招惹我?”
面对那些物是人非的过往,她以为自己已经彻底释怀了,这段对话甚至在她心里排练了无数次,可是有些习惯是忘不掉也改不掉的,就像面对他时,她的眼里总是藏不住眼泪和任何一点假装的淡忘。
初雨杭看她半晌,又伸出手腕,将冰冷的掌心覆上她湿润的眼睛:“别哭。”
初雨顿了顿,才将藏匿于心的事一件一件耐心地说给她听。
初雨杭大学时已经在不少摄影网站内小有名气,一个偶然的机会,纪实报道网的编辑找到他,他开始定期为网站提供摄影作品。那次同方喜乐约好的第二次“摄影学习计划”,被网站主编匆匆打来的一个电话所打破。
主编让他前往拉萨跟进一则报道,并拍摄一组纪实照片,为了防止素材流失,这趟行程直到报道结束都并不能对外透露。
当初被方喜乐发现他树立的“摄影小白”人设之后,方喜乐开始有意躲着他,他本想,他们都需要一个重整的独立空间,但他们都忘了,两个人渐行渐远的原因多半都是不联系酿就的。
没等初雨杭同方喜乐把话说开,他便作为特招大学生正式踏上了援藏之路。救援队指挥官要求他们切断一切通信设备,在最初的那段日子里,他空闲时间里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一个人挑灯制作木曼陀罗花的标本。队伍里有人笑话他做无用功,拉萨这地方高原反应强,标本不能安放太久,他没什么反应,只是执拗地反复尝试。
也有人问他要把标本送给什么人,他仍没吱声,眼睛里却淌着满满当当的、藏不住的笑意。
在那些过去的时光,他为了坚守一份信仰,毅然决然地奔赴远方。所有人都说他是铮铮铁汉、凛然赤胆,只是无人知晓,他头枕双臂,眺望万里山河时,想过做一个人的风筝,无论自己走了多远,归家的线始终被她紧紧攥着。
那样,自己又能走得了多远呢?
话到这里,一切过往且已明朗。初雨杭将标本外剩下的包装拆开,他的声音像穿过了凛冬的阳光,在方喜乐的耳边传来:“你知不知道,木曼陀罗的花语是——为你冲锋陷阵,为你乘风破浪。一切你身边的灾祸,都是我的天敌。我会保护你,至死方休。”
——初雨杭,如果我们曾好好告别,现在会是什么样呢?
方喜乐没有问他,只是想,走过一段交错的路后,他们能够再次见面,是多么好。
晚风微凉,雪域高原上的拉萨繁星闪烁,这样的夜晚宛若春风般让人沉醉。
8 牵绊
纪录片拍摄结束时,工作团队本想邀请救援队一起参加庆祝会,却被告知前方发生了一起意外,救援队正紧急派出人手施以援助。
临近傍晚时,方喜乐看到几个救援人员在交涉人员被困信息,其中还包括带队队长,听到几个熟悉的字眼时,她当即问道:“你说带队的队长是谁?”
“杭队……”
方喜乐呆住了,一时间发不出任何声音。
救援队的一位队员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方喜乐,对方苦着一张脸说道:“这次的矿区滑坡是山体失衡造成的特殊地质灾害,杭哥的手下说已经两个多小时定位不到他的踪迹了,他会不会……”
“不会的!”方喜乐厉声打断他,这一刻,她只觉胸腔极痛。
方喜乐无助地将头埋进膝盖中,肩膀一抖一抖的,她的眼角一片濡湿,泪水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滴落在她手里紧紧捏着的那个木曼陀罗花标本上。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望向前方布达拉宫所在的方向,她的脑海中全是初雨杭英气的模样。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周围璀璨的灯光悉数亮起,方喜乐的眼眶满是氤氲的雾气,在喧闹的人群中她仿佛看到从前的初雨杭对自己说:“失意是喜乐,浪漫是喜乐,苦难是喜乐,平淡是喜乐,辉煌是喜乐。”
到了后半夜,方喜乐才怏怏地准备离开,一道手电筒的光芒恰好在这时照到她的脸上,她抬手遮挡,目光不离前方的那道身影。
望着和自己距离咫尺之遥的初雨杭,方喜乐踉跄地站起身,她捂住嘴巴,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
初雨杭抿着唇朝方喜乐走去,见她发着愣,初雨杭不禁咧嘴笑了起来。
每一次搜救行动对初雨杭来说都是一次考验,在搜救伤员的那几个小时里,他更是预想过无数个可能。在那无数个可能里,他却不敢想要是见不到了方喜乐,他该怎么办。
“方喜乐?”
“嗯?”
“你知不知道,喜欢上一个人亦是喜乐。”
说完这话,初雨杭忍着手腕的疼痛,一把揽过面前的方喜乐,将她紧紧地按在胸前,他生怕自己一撒手,她就会消失不见。
方喜乐回抱住他,夺眶而出的泪水几乎要浸湿初雨杭的救援服。他们感受着彼此的心跳,初雨杭熟悉的气息里夹杂着尘土味。方喜乐想,怀里这人,手可掬烈火,渗出一片烟云,那她便要为他守护一片朝夕,留住那些流光溢彩。
“以后就让我做你的木曼陀罗吧。”方喜乐低喃。
夜风吹过路边小店门口挂着的风铃,发出叮当的响声,尘世热闹,曾经从指缝流失走的光阴就从现在开始一一填补吧。
编辑/周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