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形之史，无声之诗”：论洋画家张云乔早期的爱国主义情怀

张云乔是近现代革命美术史中具有代表性的洋画家之一，深具社会责任感和爱国主义情怀。本文从张云乔早期为民族存亡而奋斗的美术创作实践、积极投身早期进步电影美术与设计、弃艺从“商”的实业救国路径三纬度进行梳理分析，还原张云乔的艺术素养、精神品格和爱国主义情怀。

因“作画极快，有‘七步奇才”1之称的张云乔是洋画运动中具有代表性的洋画家之一。同时，他也是兼具社会责任感和爱国主义情怀的电影美术家和红色实业家。作为20世纪30年代末期发展的“特别秘密的共产党员”，2张云乔是中国近现代革命美术史中不容忽视的一员。目前研究仅见《旧梦拾零》《金叶先驱—张云乔与贵阳卷烟厂》两本著作及零星短文。《旧梦拾零》3是张云乔所撰写的回忆录，反映其一生的部分史实;《金叶先驱—张云乔与贵阳卷烟厂》4以纪实性手法简明扼要地记叙了张云乔生平经历。两书对其艺术思想性的挖掘略显单薄，尤其是在革命美术史上并未见有任何梳理，特作本文管窥。

“抗倭淞沪挥神笔”：为民族存亡而奋斗的洋画家

张云乔（1910—2006），出生于浙江慈溪市。由于父亲的贤达开明、良好的家庭氛围以及周围不平事的耳闻目睹，使他早在中学期间就萌发了爱国主义思想幼芽和立志改变山河面貌的雄心壮志。据考证，对其爱国主义思想孕生有较大影响的有两位。一位是其就讀宁波崇信中学高级学校时的班主任兼国文老师周天缪，另一位则是其大姐张彩娟5（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早期成员）。

周天缪在课堂上讲授马克思主义和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军阀混战张勋复辟、曹锟贿选等事件，分析和批判政治局势，由此激发了张云乔对政治的关注和兴趣。张彩娟对张云乔的影响则是潜移默化的，在言传身教中使其不自觉产生爱国主义情愫。可以说，在富有正义感、爱国心的两人开萌下，张云乔从初识政治时事到深受启发。

18岁那年，从小天资聪慧且擅长绘画的张云乔考入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学习西洋画，师从刘海粟。6入学三年后，因学潮事件加入“被迫离校团”离开了上海美专转入新华艺术专科学校（俞寄凡任校长、汪亚尘任教务长）直至1930年毕业。原外交部副部长、《长征画集》作者黄镇和《良友》画报主编马国亮都是他彼时的同学。就读期间，他的眼界不断开扩，觉悟日益提高，心灵深处救国救民的思想幼芽迅猛增长。

7

1932年，日寇开始进犯上海。毕业只身闯荡上海的青年洋画家张云乔毅然奋起，以1月28日深夜驻守淞沪的十九路军和上海人民奋勇抗敌这一历史情景为内容，创作了震撼人心的《“一·二八”上海闸北保卫战》（后更名为《血战宝山路》，高5.3米、长13.3米）巨型壁画。这幅浸润着张云乔满腔爱国热情的作品展出后在上海社会引起强烈反响，《小日报》《图画周刊》《中华（上海）》《中华月报》《电通》等都相继做了图文报道。如《中华（上海）》刊登的‘一·二八纪念堂落成典礼专版：

“一·二八纪念堂”之大壁画“淞沪抗日闸北之战”画面布满战争空气，表现当时日军焚烧闸北之惨酷及十九路军抗战之勇猛。画长40尺，高16尺，为青年画家张云乔所作。8

在三分之二的大版面中，报道不仅对作品尺幅、表现内容等信息做了描述，还附上了卡尔登（杨霁明）拍摄的张云乔创作过程的照片及作品图片，照片和图片后在《中华月报》9《电通》（诗画）10上也有转载，《电通》（诗画）同时还新增了张云乔站在二层流动轮梯上创作壁画的全景照片。报道中亦称“此画仅以二星期成之”，11这与张云乔70年后自述“经过两个月的辛勤劳动，才将这幅面积为70平方米的大型油画《血战宝山路》完成”12（有创作周期的出入）。可以想见，这件带有表现主义风格的作品在当时的影响力之巨以至于出现了报道的夸大。

《“一·二八”上海闸北保卫战》的创作起因，据张云乔回忆，有一次徐心芹到访应云卫家时，两人不经意谈到十九路将领淞沪卫戍司令戴戟因修建“一·二八纪念馆”需公开征稿一幅反映淞沪战场真实情境的巨型壁画。而当时世磐公司倒闭后孑然一身的张云乔正寄住在此，他向徐心芹问明详情后，四处收集有关此战役的资料、图片，走访知情人士，并着手构思和创作小样。小样完成后，他连同说明书一起送到十九路军纪念堂，样稿中标不久，戴戟将军就指派警备司令部高级将领徐义衡参谋长与他具体联系绘画事宜。13

从现存照片看，作品采用全景式构图，前景描绘了浴血奋战的十九路军战士，被战火逼离的家园、四处逃散的百姓。中远景虚中有实地表现了敌机轰炸掀起的弥漫硝烟，建筑物包括民房在内都笼罩在火光和浓烟中，尤其是商务印书馆和东方图书馆被燃起的熊熊烈火吞噬，丰富了景深的层次。张云乔将东方图书馆和商务印书馆作为构图的焦点，笔者认为是有其深刻思想和独到见解的。其一，他深知文化是一个民族的灵魂。东方图书馆是当时拥有藏书超过30万册的中国最大私人图书馆，日军轰炸东方图书馆和商务印书馆目的是企图遏阻中华文明的传承。这一见解后得到日军盐泽幸一证实，他说：“毁了闸北一条街，一年半载之后，中国人仍有能力恢复。只有把这印书馆和图书馆焚毁，中国人就不能恢复了！”14其二，他认为“那里就是中国革命的希望和未来”。15张云乔少时同村好友、商务印刷厂工友、工人纠察队队员张鼎炎曾与他谈及，当时上海共产党的地下总部就设在东方图书馆，领导人是周恩来。周恩来与陈云同志都曾在此主持过革命工作。

另据张云乔回忆，创作前，他用16幅粗质棉布拼成56平的大画布，绷在木架上，订购了特质的油画颜料，并特制了一架流动轮梯，以便上下移动作画。创作期间，他每日专车往返市区与几公里外的龙华镇工作。16经过两个月紧张创作，《“一·二八”上海闸北保卫战》终告完成，被作为“一·二八纪念堂”的主体壁画，设置在纪念堂的正门入口处展出。

“一·二八纪念堂”落成之日（1933年8月10日），仪式简单而热烈，各界人士应邀莅临参观。参观者皆被作品鲜明主题、惨烈场面和爱国热情所深深震撼。其师刘海粟观展后，亦高度评价张云乔：“我过去在学校里曾经对你们说过，艺术是高洁的，以唯美为主要宗旨，没有必要和政治发生关系，即所谓‘为艺术而艺术。现在看来，国难当头，艺术应该为国家的尊严、民族的存亡而奋斗。你做得对！”17

遗憾的是，这座纪念堂存在不到半年，随着十九路军到福州后请缨抗日，被蒋军包围消灭，张云乔这件作品也随之销声匿迹。60多年后，上海市人民政府为纪念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决定重新筹建“上海淞沪抗战纪念馆”。在征集史料过程中，筹备组联系到张云乔，希望他能重新创作一幅《血战宝山路》。他在耄耋之年，凭记忆再现了这幅油画。作品几经波折，终被上海历史博物馆永久收藏。后他又绘制了3幅同规格的《血战宝山路》分别捐赠给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广州市十九路军抗日阵亡将士陵园纪念馆、美国旧金山日本侵华浩劫纪念馆。无疑，张云乔正是凭着那份强烈的历史责任感和爱国热情，完成了一幅幅惊人之作，他正是“用生命在作画啊”！18

“七步奇才”：爱国美术设计师

张云乔在绘画上的天赋使他作画极快，素有“七步奇才”之称。《电通画报》曾请他为《自由神》演员速写图5帧，称其“不一刻即交卷，子建‘七步成诗云乔乃‘三分成画”。19这也为他美专毕业后成为美工师奠定了专业基础。

1933年上半年，张云乔加入由地下党领导和左翼文联控制的电通影业公司，结识了夏衍、田汉、聂耳、阳翰笙、于伶、任光、司徒慧敏、欧阳予倩、袁牧之等进步人士，特别是结识了党的地下工作者孙师毅。由此，他深受革命思想的感染和熏陶。这时期，他先后担任大型话剧《怒吼吧！中国》（上海戲剧协社）和具有反帝反封建色彩的《桃李劫》《风云儿女》《自由神》《都市风光》4部早期有声电影的美工师。

其中，《怒吼吧！中国》是张云乔、应云卫等人在面对九·一八事变和一·二八事变后沉重民族危机时，试图以戏剧艺术为武器，唤起民众斗志的实际行动。1933年夏，两人经过反复筛选，最终在美国《生活》（Life）杂志的剧照和文学介绍中发现了苏联人赛格·米海洛维奇·铁捷克编的大型戏剧《ROAR·CHINA》在美演出时照片（后译为《怒吼吧！中国》）。该剧曾在纽约、莫斯科、巴黎、柏林等地演出过。剧情描述如下：

列强的舰艇在万县长江中，耀武扬威。一个美国洋行老板搭小船过江时，为了船费和渔夫争执起来，动手打人。后来，却因身体肥胖失重落水淹死。英国海军舰长借题发挥，大肆敲诈勒索，提出要对两名船夫执行死刑，抵偿一个白人的性命，并要交付巨额白银作为赔偿，并限令一天之内答复，否则就要炮轰城市。中国官方迫于列强淫威，只得屈从。在码头对船夫行刑时，群情激奋，忍无可忍，发生“暴乱”。英国军舰开炮轰击万县城……20

确定剧目后，张云乔还特意绘制了明暗对比清晰、带有速写感的9幅布景图样，设计了一套小型模型，图样发表在《戏》21杂志上，设计的模型解决一幕九景的一些技术难题。除张云乔负责美工、音响效果和播放序曲，应云卫担任导演兼舞台监督外，参演人员达百余人。在中共地下党组织的周密安排下，《怒吼吧！中国》在上海八仙桥黄金大戏院公演的时间22被安排于9月举行的远东会议期间。

关于序曲选择，张云乔曾在公演第二天向应云卫临时提议改播《国际歌》，也正是这一建议，收到了特殊的效果。当旋律即起，在场的国际反战委员会的代表马莱爵士、法国左翼作家巴比塞等几位贵客脱帽肃立，直到曲终才坐下，由此成了该剧的点睛之笔。不仅如此，演出也感染了现场的观众，“整个剧场里的人，只要是人，都怒吼起来了，立刻吼声涨满了整个剧场，四壁几乎胀破了”，23这样的场面在当时的话剧舞台实属罕见！

《桃李劫》是张云乔任美工师的中国第一部有声电影故事片。影片深刻揭露了当时国民党统治下社会的黑暗，反映青年知识分子的痛苦和挣扎，这部影片得到了社会的高度好评，也为电通公司走向社会打响了第一炮。电通公司工作期间，在党的左翼文艺阵线领导之下，张云乔又陆续拍摄了《桃李劫》《风云儿女》《自由神》等进步电影。直至1935年底，电通影业公司被迫关闭，张云乔怀着悲愤的心情离开。在电通的这段经历不仅使张云乔在上海的戏剧界、演艺界声名鹊起，而且对他进步思想的最终形成和新民主主义思想的萌生产生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因此，当他收到国民党南京中央党部电影摄影场的聘请时，毅然决然的拒绝了。

1936年，张云乔转而加入新华影业公司，相继担任《桃源春梦》《小孤女》《狂欢之夜》《壮志凌云》《青春进行曲》《夜半歌声》等影片的美工师。《桃源春梦》《小孤女》是其入职后试水的两部小型娱乐性影片，后与史东山、吴永刚分别合作《狂欢之夜》24《壮志凌云》。《壮志凌云》《青年进行曲》是两部优秀的国防影片，《壮志凌云》以决心保卫家乡为主题，对于掀起全面抗日战争起到了积极的宣传鼓动作用。拍摄前期，张云乔和吴永刚还亲赴郑州开封等外景地取景拍照，《铁报》25和《新华画报》做了相应报道，《新华画报》更以整版刊出两人取景时的照片。26《青年进行曲》及后来新华影业公司拍得最为成功的《夜半歌声》都加入革命的内容，主题曲皆由田汉和冼星海完成，首映后名震全国。

对于布景艺术，张云乔不仅精于将构想画于纸上，还善于将实践经验总结提升到理论高度。时任新华公司布景主任的张氏在《布景的室内布置》一文中认为，“影片的布景，是包括世界上一切的景象，华贵如皇宫贵院，简陋如贫民陋窟，几乎没有不在搭置范围之内，但是统计起来，不外乎室内和户外。在这二者之中，通常除了特殊情形外，都是以室内的占多数，所以室内一切的陈设布置，因为与戏的进行，有密切的关系，颇有研究的必要。”27文中还把参考所得，同时根据习惯和视觉的关系，举例并简述一些平易的方法。可见，张云乔是一位有理论深度和艺术修养的爱国美工师，他为中国电影美术事业发展作出了巨大贡献！

同舟共济：弃影从“商”的秘密共产

党员

张云乔不仅是一位爱国的美术家，而且是一位具有革命思想的红色实业家，是20世纪30年代末发展的“特别秘密的共产党员”。

1937年，张云乔由上海辗转汉口，收到时任国民政府政治部副主任周恩来的接见并按其指示，通过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三厅秘书孙师毅接受地下党的领导。按中共领导人的指示，张云乔弃影从商，1938年在长沙成立中国汽车贸易公司，后会同陶培唐、陈东在广西桂林筹办中一机械厂和一中制烟厂，掩护和协助革命文化工作者。根据革命斗争的需要，地下党组织将工商界重要人士张云乔发展为特别秘密的共产党员，只与李克农个别联系，不参加其所在单位的共产党基层组织活动。28

其时，张云乔曾要求入党，但孙师毅向他转达了党组织的指示：“不一定要入党，留在党外对革命起的作用比在党内更大。”張云乔记下这番话，在白色恐怖的战争年代，默默在敌后为党执行特殊任务，如筹集资金，对《救亡日报》八路军桂林办事处给予帮助，向地下党和游击区输送经费、物资、护送救济进步文化人士等，完成党内人士做不到的大量工作。这在周恩来写给孙师毅的两封关于“为党转交大额款项的事”的亲笔密信可以得到证实。信函内容如下：

韩兄：年底之约，前途已行，希即准备十数，弟于23号再送十数，以便能按时汇出，并请预告云兄一声，以免去人询及时，彼会茫然无所知也。刻安！

弟羊羽子上。

一月二十日。

韩兄：前事因一时周转不及，故未如约送上，明晚当带来，谅不致误前途行期也。刻安！

弟羊羽子上。

一月二十四日。

信中“韩兄”是孙师毅当年的代号“韩丁”，“云兄”是张云乔，落款“羊羽子”是周恩来的号翔宇转化而来。夏衍在《记者生涯的回忆》一文中也有叙述;“以工商业人士身份为党工作的张云乔同志，他的工厂是我们党秘密地安置在桂林，由周恩来同志直接掌握的联络点，这件事是组织上决定的，我和师毅在解放前绝对保守秘密的”。29

1943年桂林局势恶化，张云乔去了贵阳。“日寇投降后，我由贵阳到广州，也曾为香港华商报和两航起义做过外围工作。”张云乔在1982年给所在单位珠江电影厂的一份简短报告中对革命工作工龄进行了补充。由此我们认为，张云乔是中共隐蔽战线的忠诚战士。诚如革命家、杂文家廖沫沙1985年给张云乔的信中所言：“在我的印象里，你一直是帮助我们党做工作的，是我们最亲密的同志和朋友。”30

从一名艺术家毅然转身为革命实业家，从张云乔身上我们看到了作为洋画家、设计师、进步美术电影人所具有的极高艺术禀赋和素养，更从他投身实业、探索救国之路的行动中感佩其为革命献身的爱国主义精神，他还为中国卷烟工业作出了巨大贡献，被誉为中国烟草业“金叶先驱”。纵观张云乔早期的生涯，是满怀爱国热忱与胸怀天下的，是兼具社会责任感和人文关怀的。可以说，他是民国洋画运动不可或缺和近现代革命美术史上不该遗忘的人。正如黄苗子所言：“上世纪三十年代影视界的前辈们，大概都知道张云乔其人，但对于他后来在抗战时期所做的特殊贡献，却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功绩是不该磨灭的。”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