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蔚青
傍晚散步时,我看见“纵火犯”杰克正坐在街边的长椅子上吃披萨。他还是老样子,红头发,吻部突出,瘦高的个子,穿一件花格子衬衫,眼睛贼溜溜地望着来来往往的人。只是背有些驼了,看起来有点老态。今天去上班,一出门就遇见前古玩商人皮埃尔,三十度的高温天气,他穿着夹克衫,戴着帽子,捂出一身奇怪的味道。中风之后,他摇摇摆摆地走在这人世间,拎着两瓶命根子一样的啤酒。我看看他,他看看我,恍惚之间好像认识,又好像很陌生。我不知道他是从现实中来,还是从我的小说中来,他们好像是一体的。
昨天同国内来的朋友一起散步。走在街上,遇到很多闲散的人,隔着街向我招手。朋友说你好像很有名呀。我说我在DEP的柜台后面站了N年,服务各色人等,这条街上的人都认识我,也算一个社区明星了。
出国十八年,除了前三年搬了四次家,之后就稳定下来,在纽曼街买了一家小店,做了小店主。客人们除了少数交换过姓名,大多数是代号。他们买什么,代号就叫什么,翻译成中文,就是“红塔山”“田七”“七喜”。他们很关心我的名字,发出音却是怪腔怪调,惨不忍听,我只好入乡随俗,起个洋名。他们却不认,坚持叫我的中文名字,认为这是对中国文化的亲近。还有人按着自己的喜好给我起名,有人叫我夏洛蒂,这让我想起《呼啸山庄》;有人叫我维琪,让我想起《麦琪的礼物》。窃以为,他们一定还会叫我另一些名字,就像“红塔山”“田七”“七喜”之类的。我不问,他们不说,我们各揣心事,玩着语言游戏。
没有人知道我在用方块字写他们的故事。有的人见我在纸头上划来划去,就低头弯腰,趴在纸上赞叹,多好看的字,像艺术品。怎么读?是从上到下,还是从左到右?也有人说你还在读书,还在写作业?我就笑,说是呀是呀。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故事被添油加醋地写完,印在万里之遥的中文杂志上,这个事实有点超出了他们的想象。纽曼街上的多数居民很质朴。
这些站在我面前的人,很多一点也不了解中国。我扬着一张中国脸,站在柜台后面,客人就问我,中国是七天工作吗?中国有牛吗?开始我很生气,新中国不是封建社会,中国牧童历史悠久。后来他们解释说,地图上中国草原不多,所以他们这么想。其实我对他们何尝没有文化上的误读,出国前以为西人注重隐私,后来丹尼站在我面前,把他女友的半裸照给我看,炫耀她的美丽;安妮把丈夫家暴的伤痕给我看,哭得要晕过去——人就是人,本质都是一样的。
我刚搬到纽曼街的时候,住在街那头的小辫教授对我说,欢迎新邻居。这句话让我很温暖。这些街上的人,邻居们,他们代表着人间。
我写他们,调侃他们,但当他们在小说中越走越远,走出了我的视线,我不得不与他们挥手告别时,忍不住一声长叹。想一想我故事中的人,有些已经永远地离开了人间,离开了纽曼街,但他们还在中文杂志上,这让我心存感激。
这世界只是一个村子,我把纽曼街的故事讲给你听,东方和西方,我们是邻居。许多故事,甚至无关民族和文化,只是有关人性。这世界辽阔而细微。
前几天,余晓东出现在我另一个故事里,他在微信上晒他的新生活,他正在加拿大北部度假。他说从房子到公海之间的那片海域,现在都是他的,他在那里打鱼。那时我正在窗子前。我住在纽曼街一间公寓里,从窗子望出去,能看见正在行走的人,在街上,每天都行走着悲喜交集的人们,他们身形迥异,身世不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我的纽曼街就是我的海洋。
注:
[1] DEP,法語中便利店的简称。
[2]杰克、皮埃尔、余晓东均是《纽曼街往事》中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