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方成圆谈结构
谈灵感怎么会谈到规矩方圆?灵感是莫之为而为、莫之至而至,灵感是行云流水,出乎天然,这话没错。但是灵感不等于作品,由发生灵感到完成作品,还要经过一些努力,作家以写出作品为目的,不以得到灵感为满足,灵感是忽然来了,作品是慢慢营造,我们不妨探讨一下这后面的路怎么走。
说个比喻,灵感是受孕,作品是成人。就算行云流水吧,是夏天“勃然作云”,还是七月七看巧云?是大江东去,还是一水护田将绿绕?每一种景观都有若干条件。就说盖房子吧,据说贝聿铭大师从中国的隶书得到灵感,设计了一栋建筑,他得把心目中一刹那出现的建筑移到纸上,经过精密的计算,画出蓝图,再经过密集的劳动,把纸上的建筑移到地上。文学作品也仿佛如是。
通常作家写出作品要经过三个阶段:构意、构词和构型。“文无定型”?不拘一型也是型,千人千面也是面,作家艺术家都“搜尽奇峰打草稿”。一位大师说,灵感和作品同时完成,也就是构意、构词和构型三位一体,也许他指大天才,也许指“即兴”的短小之作,至于那“十年辛苦不寻常”呢,那“成似容易却艰辛”呢,显然并不是这样。灵感应该是构意,稍纵即逝,所以收税的人来敲门,诗人就没有第二句了。构词,把灵感固定下来,所以作家随身带着铅笔和小卡片。小卡片上写的只是笔记、速记,还得纳入艺术形式,这就面临我们要说的结构。
结构千变万化,没错,“世上有多少作品就有多少种结构”,这话也不算太夸张。可以补充的是,结构千变万化,还是有一些基本形式可以观察比较,世上有多少作品就有多少种结构,应该加上“创新的”或“成功的”三个字限制一下。先有创新的或成功的作品,后有理论上的结构,这些结构可以重复使用,可以变化使用,从善如流者可以多一些选项,除旧布新的人当然也可以弃置不用,引以为戒。把结构从前贤的作品中抽离出来展示给写作的人看,应该对眼前写作的人有些帮助。
我喜欢前贤留下来的三种结构:串珠式、结网式、缠球式。
先说串珠。你左手握着一把珠子,右手捏着一根线,这是材料,你用这根线把珠子穿起来,穿成项链、腕链,或者珠花,就成了作品。什么是“珠”?端午龙舟竞渡,桥上站满了观众,船在桥东,观众都站在桥面的东侧看,等到参赛的船通过桥底,船到了桥西,观众一齐转身扑向桥的西侧,桥立即塌了,一百多人掉进水里。那些不会游泳的,看看就要淹死,事起仓促,岸上的人来不及救援。幸而河边有个茶馆,门里门外摆了不少方桌长凳,老板一声令下,伙计们搬起桌子凳子往河里丢,落水的人抓到手,可以当救生圈使用。这是一颗珠。
为什么称之为珠?第一,它光洁新鲜;第二,它圆润可爱;第三,它独立自足。古人在他们写的笔记里留下许多这样的珠子。中国文人有写绝命诗的传统,绝命诗和定情诗、除岁诗、下第诗一样是诗的一个大系。孙蕡临刑口占绝句:“鼍鼓三声近,西山日又斜。黄泉无客舍,今夜宿谁家?”行刑后,监斩官照例要向皇帝复命,皇帝照例问孙蕡有什么遗言,监斩官回奏留下一首诗。皇帝见了诗十分震怒,问:“有此好诗,何不早奏?”竟连监斩官也杀了。你看,“珠”就是这个样子,藏在人海里,作家要有能力去发现、去采集。
传统的小说家都是采珠的高手,在《红楼梦》里面,宝蟾送酒、晴雯撕扇、袭人委身、黛玉葬花,都是“珠”。《红楼梦》《水浒传》之所以令人爱读,除了“大处着眼”另有独到,“小处着手”的秘诀即在“串珠”。中国那些成语,守株待兔、望梅止渴、爱屋及乌、东施效颦、狐假虎威、画蛇添足,也都是珠。
清人笔记中有这么一个故事:大户人家娶媳妇,上下忙成一团,到了夜晚,小偷乘乱而入。谁料小偷黑夜中碰倒一根梁木,被梁木砸死了。全家惊慌愁苦,唯恐要为这场人命官司倾家荡产。新媳妇有胆识,认出那死去的小偷是邻家男子,想出解围的办法。她吩咐准备一口木箱,把尸体装进去,命家人把木箱悄悄放在邻家门口,轻轻敲两下门,立刻躲开。死者的妻子闻声开门,以为木箱是丈夫偷回来的赃物,连忙把木箱拖进家中,用心藏好。她等到天亮还不见丈夫的踪影,忍不住打開箱子看看,看见丈夫的尸体,心里明白,口中却不敢声张,只好默默地把丈夫葬了。这件事稍微复杂,经过我们常说的“吹”,也就是扩充放大,可以成为一个短篇小说,如果维持原来的结晶体,也可以当“珠”。
珠是一个一个掌故,一个一个轶闻,一个一个神怪传说,一个一个美丽的错误,串珠是你把它们组织起来,你得有一根线。《西游记》就是用串珠式结构写成的长篇小说,那根线是唐僧取经,小说家用这根线把九九八十一难穿起来,这八十一难并不都是“珠”,据说是迁就佛家的“九九归一”,硬凑成这个数目。也许要打个对折,一半是珠,其中有瓷珠、玻璃珠、塑料珠,再打一个对折,有四分之一,像流沙河、火焰山、盘丝洞、乌鸡国,都是珍珠。
《儒林外史》也是串珠式的小说,当时多少读书人庸俗丑陋,完全背离了圣贤之道。周进参观贡院考场,看见那一排用木板隔成的小小空间,想到自己屡试不中的辛酸,号啕大哭,以头撞板,头破血流,这是一颗珠。范进得知中举后发狂,母亲竟喜极而死,是另一颗珠。严监生为人吝啬,临死的时候看见油灯里有两根灯草,为了省油,指示家人减少一根灯草才断气,也是一颗珠。这些可耻可笑的行为引起小说家的愤怒,他要把这些丑态一一展示给天下后世看。诗言志,《儒林外史》也言志,这个“志”就是“线”。以线穿珠,每一部分都精彩,全体当然精彩。
虹影的长篇小说《饥饿的女儿》,三百五十页,一气读完不觉其长,魅力正是来自“串珠”。虹影从黯淡的人生中寻出许多晶莹剔透的事件,叙述简洁,不事空泛的抒情,以事件的本身去震撼读者,正是古人笔记的三昧。古人的笔记是一盘散沙,而虹影真个是聚沙成塔。在那个物资严重匮乏的年代,虹影告诉我们,一家之中,吃得最少的人最受尊敬,这句话也是珍珠。
如果作品只有一根主线,可以串珠,串珠是单线延长。如果作品有好几根主线,这些线不可能平行,一定彼此交叉,那就“结网”。像《三国演义》,一时多少豪杰,曹操请刘备喝酒,论天下英雄,两条线交叉了。陈宫放了曹操,曹操杀了吕伯奢,三条线交叉了。刘备东吴招亲,牵动孙权、周瑜、乔国太、乔国老,还加上一个赵云,五条线交叉了。你看赤壁之战,那是多少人聚在一起干出来的大事,既联合又斗争,那是多少根线织成的一张网!大处着眼,《三国演义》,三方角力,三条线,每条主线都有许多珍珠,军事斗争、外交斗争、政治谋略斗争,三条主线互为影响,向四面扩充,由合久必分开始,到分久必合收场,盘踞了一个很大的面积。
我们来观察一下《西游记》,这部长篇小说的源头玄奘是写的《大唐西域记》,弟子慧立写的《慈恩三藏法师传》,都是线形结构。如果采用网式结构呢,可以设想,当玄奘师徒走出国门的时候,所有的妖魔鬼怪同时出现,他们要开战略会议,商量如何掳获唐僧,他们推举领袖,分派任务,他们也要约定得手以后如何分享战利品,吃唐僧肉。可以设想,他们都有私心,暗中拉帮结派,尔虞我诈。这种既联合又斗争的局面,潜伏着变量,这个变量是唐僧脱险的机会。玄奘这一边也有弱点,一如《西游记》里面所写,“唐僧懦弱多疑,八戒愚蠢多欲,悟空尚武不文”,他们一路上犯了许多错误,这错误是妖魔得手的希望。
在串珠式结构里面,唐僧取经,沿途妖魔都想吃唐僧肉,但是他们各自为战,每个妖魔有自己的地盘,唐僧要走进他的地盘,双方才交战,一旦唐僧师徒走出他的地盘,他就从故事里淡出。在网式结构里面,众妖魔一拥齐上,且战且走,各成员息息相关,每一个妖魔的言语行动都会影响别人,或者影响另一个妖魔,或者影响唐僧师徒,唐僧师徒的言语行动也影响妖魔。佛经上说“此起故彼起,此生故彼生”,武侠小说家古龙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都一语道破结网的秘密。
“此起故彼起,此生故彼生。”冯梦龙由这句话得到灵感,他编织了这么一张网:某个地方有一座庙,庙里供着一尊用木头雕成的佛像。村子里有一户人家很穷,到了冬天,没有燃料做饭,他到庙里去偷那尊佛像,把佛像劈开当柴烧。村子里有一个木匠,他到庙里去烧香拜佛,发现佛像不见了,他回家雕了一尊佛像,送到庙里供奉。那个穷人到处找燃料,他听说庙里又有佛像了,他再去偷,那个木匠,那个佛教徒,也赶紧再去补充。
一年又一年,年年冬天都是这样。后来,偷佛像的人和雕佛像的人都死了,阎王审判他们的灵魂,毁坏佛的金身是大罪,那个小偷罪业深重,要下第十七层地狱。那个木匠,那个不断为佛陀造像的人,受的处罚更重,阎王把他打入第十八层地狱。为什么呢?阎王说,正因为你造了那么多佛像,他才毁坏了那么多佛像,佛的金身才受到这么多的污辱,要不然,那个小偷哪里有机会造这么严重的恶业?
这种互动如果特别密集激烈,恩怨情仇、你死我活都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面滚动,如同近身肉搏,毫无缓冲余地,这时结构由平面变为立体,就出现了我们所说的“缠球”。
且说我国的宋朝有北宋南宋之分。宋朝本来建都在北方,现在的河南开封,后世称为北宋。金兵攻破宋朝的首都,把徽宗钦宗两个皇帝掳去了,把许多后妃公主也掳去了,北宋灭亡。赵氏王朝在北方不能立足,偏安江南,称为南宋。
金国把徽钦二帝当仆人使唤,给掳去的后妃公主指定了丈夫,或者当作性奴隶。这就是岳飞说的“靖康之耻”。徽宗有个女儿,柔福公主,也成了金人的战利品。四年以后,有一个女子自称是从金人手中逃出来的柔福公主,向南宋的朝廷报到,宋高宗派人盘问测试,认为她是真的,就给她恢复了公主的身份,也给她招了驸马。
可是又过了若干年,金国把韦太后放回来了,添了个人,添了一条线,也添了交叉互动,出现变量。太后说,柔福公主早就死在金国了。太后当然是最有力量的证人,高宗立刻采信,经过一番严刑拷打,把这个冒牌的公主杀了。这个柔福公主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呢?有些学者说,她是真的,她和太后一同做俘虏,知道太后那些“失节事小、饿死事大”的故事,太后既然回到南朝,重建自己的尊严,必定要杀她灭口。
朝代兴亡是大事,也是常事,如果只是“几时真有六军来”,如果只是“直把杭州作汴州”,一番触景伤情,一阵感慨悲凉,一些抚今忆昔,情感、意念向前延伸,可能委婉曲折,但没有交叉,也没有目的,就像散步一样,那是串珠。现在出现了柔福公主,她有奋斗的目标,搅动了一池星斗。南宋朝廷的许多人物跟着出现了,有人怀疑她,测试她,拷问她,她的奋斗遇到阻碍。彼此在互动、交集、磨擦中延长,像编织一张网。测试,拷问,一道一道关卡,每过一关,那是她和对手的一次碰撞,一次交叉,一切在作家的安排下进行,一如蜘蛛结网。
最后又出现了太后,太后说,这个柔福公主是假的,不得了,已经结束了的事重新开始,每个人物又站到第一线来。拿线条作比喻,太后、公主、南宋皇帝缠在一起了。面对一个足以毁灭皇室尊严的人,一个可能毁灭自身幸福的人,这是什么样的矛盾!面对一个想杀人灭口的太后,这是什么样的危机!每个人都封闭在宫廷之内,没有逃避的空间,彼此都紧绷神经,不敢懈怠。每一个人都是中心,都牵发动体,每个人的位置都是一个洞察全局的视角,整个事件为之立体化,如果这是线条,这是缠得多么紧,多么像一个球!
抄一个不知出处的小故事。小彼得问他的妈妈:“我长大以后,是不是一定和对门的小玛丽结婚?”他的妈妈惊问此话怎讲,小彼得说:“你不准我到别的地方去玩,我们这条巷子里又只有玛丽一个女孩。”你看,这个小彼得感觉自己缠在网里了,倘若其他条件不变,以后势必越缠越紧。《红楼梦》,贾、林、薛的三角关系变成死结,也是因为大家都是拴在一根线上的蚂蚱。倘若贾宝玉早些出家,“此灭故彼灭”,这个球就散开了,《红楼梦》说不是冤家不聚头,我说聚了头才成为冤家。这样看来,串珠式好像比较容易,织网次之,缠球最难。
有一个男人内耳疼痛,去看医生,医生从他的耳朵里取出一粒水钻来,这是一颗“珠”。如果这个耳痛的男人由太太陪着去看医生,医生从他的耳朵里取出一粒水钻来,太太一看,这颗水钻并不是从她的首饰上掉下来的,那么,它是从哪里来的呢?这就牵扯到第三者,三个人有了交集,这就是网。再发展下去,三个人的关系越来越密切,越来越紧张,也越来越不能罢休,这就出现了“缠”。
在《白蛇传》里面,白娘子和许仙在西湖相遇,借伞定情,如果小两口儿不断晒他们的恩爱,像《浮生六记》的闺房记乐那样,就是串珠。偏偏出现了一个和尚,他把许仙和白娘子的婚姻关系定性为人妖恋,抬出佛法来干涉,三根线开始编网。偏偏小两口儿不听话,白娘子又有反抗的能力,几个回合下来,网缠成了球。白娘子代表人的情感,法海和尚代表人的理智,那个许仙承受两方面的压力。“情感”教人做喜欢做的事,“理智”教人做应该做的事。我喜欢赌钱,牧师说应该戒赌,牧师就代表理智。有人听了牧师的话戒赌,经过多次挣扎,终于成功了,写下来,串珠。有人赌了又戒,戒了又赌,跟老婆离婚,跟兄弟姊妹断交,跟赌友打架,大家从此不理他,写下来,结个网,也就是了。可是因为某种理由,或者兄弟之间还有遗产继承的问题,或者夫妻離婚之后还有孩子的监护权,彼此不能一拍而散,甚至因为已经撕破了脸,斗起来穷凶极恶,更没有顾忌,这就要缠球。
串珠、结网、缠球,究竟使用哪一种结构,要看你有什么样的素材,这叫“内容决定形式”。赤壁游江,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吹吹箫,唱唱歌,谈谈人生观,适合串珠。渔夫出海,在大海中昼夜漂流,终于钓到一条大鱼,在钓竿钓线的两端,人和鱼一场生死搏斗,终于……适合缠球。你表现沧海月明珠有泪,是一种写法;表现还君明珠双泪垂,是另一种写法。你处理画饼充饥,巴尔扎克在桌子上画一块牛排,是一种写法。处理望梅止渴,曹操说了一句“前有梅林,可以歇马”,暗中派人打前站烧开水去了,是另一种写法。
慧立写玄奘取经过流沙河,“沙河八百里,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逢诸恶鬼奇状异类绕人前后”,这是扁平的记叙,到了小说里面,过流沙河就得有事件,事件里面有阻碍和如何越过阻碍,这一部分就要放大,照明。这时候,你发现形式决定内容,形式是串珠,你得把流沙河变成一颗珠。《西游记》第二十二回,流沙河里有一个妖怪,不许玄奘通过,八戒和悟空联手作战,无功。这妖怪本来也是上界仙人,只因犯了过失,谪放到流沙河来,经常吞噬过往行人。悟空八戒三战不胜,求观世音菩萨帮忙,菩萨派使者收伏妖怪,使他拜玄奘为师,为取经效力,将功折罪。这“最后一个徒弟”法名悟净,就是沙和尚。慧立笔下的流沙河寥寥数语,到了吴承恩笔下变成六千多字,满足结构上的要求,写作的人管这一手功夫叫“吹”,像吹气球一样,使一个扁平的记述膨胀起来,有空间,有张力。
心理学有个名词叫“剧化”,看不见的起心动念转变成看得见的言语造作,就像演戏。不能光说我累了,他喝醉了,不能光说“他是武松,他很勇敢”,不能光说好可爱哟,好可怕哟,好烦哟,好小气哟。报馆里来了个新编辑,常常受总编辑责备,生了一肚子闷气。有一天他买了一个西瓜,特别选了红瓤的瓜,左手捧着西瓜,右手拿着切西瓜专用的大刀,他说我请总编辑吃西瓜,咚的一声把西瓜放在总编辑的办公桌上,手起刀落把西瓜劈开,然后咔嚓咔嚓一连几刀,刀尖对着总编辑伸出来又收回去,收回去又伸过来,刀上带着血红的西瓜汁。他这是干什么?这就是剧化。
电影向小说或舞台剧取材,或是借重作家的名气,争取他的读者,或是看中作品的创意,可以借题发挥。至于题材内容,通常填不满那个叫作“戏剧结构”的模子,编导需要切去赘肉,隆鼻染发,甚至取它的基因重新造人,这就是“形式决定内容”。这样一来,原作的微言苦心就不见了,所以萧伯纳曾经反对好莱坞改编他的剧本,小说家福克纳为好莱坞工作的那一段经历,文学史家称之为艰难岁月。
一般而言,小说是“内容决定形式”,多半不适合照样搬上银幕。如果哪一位小说家了解电影,对电影有情,他在取材布局的时候就顾到悬疑、伏线、笑料、高潮、人物动作、背景画面,他能满足改编剧本的需要,在某种程度上,他让形式来决定了内容。改编电影以后,这本小说所受的“损害”很小,我们乐观其成。不过这本小说在电影的制片和导演眼中并不是小说,而是戏剧的“本事”,有些文友对这件事有非议。
谈结构谈到“形式决定内容”,也许过分强调结构的重要,谈结构谈到“形式决定内容”,也算是谈得很透彻了。
求新求变谈造句
在这个大标题下面有三个小标题,先谈漂亮的句子人人爱,再谈漂亮句子人人学,最后是漂亮句子人人变。先要有眼光发现什么样的句子是好,还要能虚心吸收人家的好,最后从别人的“好”里面变化生新,有自己的“好”。
前贤说,好文章就是“好的意思说得好”,句子漂亮就是“说得好”!说得好,人家爱听;说得好,人家爱看;说得好,人家爱用,引用、借用,或是盗用。盗用使人不舒服,但是你不能因为有小偷就不兴家立业。
什么叫“漂亮”?观摩比定义重要,这里找些样品给你看。
你的眼神是我眼神的家。(陈义芝)
我注视你的眼睛,你的瞳孔里就会出现我的影像。你的瞳孔成了我的家,表示我经常看你,不大去看别人。倘若我看你,你不看我,我也没法进入你的瞳孔,我之所以能以你的瞳孔为家,由于我看你、你看我,“相看两不厌”。只有在我们深情对望的时候,我才有归属感,我的灵魂才不致流离失所。
这一番解释太啰嗦了,也许你因此有了比较,可以看出一句话“好”在哪里。
你的腰不弯,别人就不能骑在你的背上。(马丁·路德·金)
这位马丁·路德·金的演讲很动人,留下一些名言警句。
当一个人打算欺负另一个人的时候,他照例要估计对方接受的程度,俗语说,看你的饭量给你盛饭。古圣先贤的说法是“心必自侮而后人侮之”,“君子不重则不威”。这些话当然很好,只是千百年来被无数人引用,太熟悉了。马丁·路德·金这句话比较陌生,显得新鲜,再加上是大白话,亲切得多了。
钱财是可怕的主人,但也是极佳的仆人。
“支配金钱,不要受金钱支配”。另一个说法是“人用钱,不是钱用人”。都是老生常谈了。“錢财是可怕的主人,但也是极佳的仆人”。这话也来自翻译引进,它的“好”处是:
第一,不用“人”做主语,用“钱财”做主语,给它一个更重要的地位,提高我们的戒心。
第二,用“主人”和“仆人”作比喻,把它人格化了,显示它跟我们有密切的人际关系,很难隔离摆脱。
第三,再加上“可怕”和“极佳”两个相反的形容词,使我们觉得金钱是锋利的双面刃,必须正确对待。
结论:金钱只可做仆人,不可做主人。这个说法“好”多了。
古人说“世路难行钱当马”,今人说“金钱不是万能,但是没有钱万万不能”。都说明钱是有效的工具,也就是“极佳的仆人”。工具不是目的,如果惟利是图,见利忘义,问题就多了。这样说就啰嗦了。
我只是个戏子,永远在别人的故事里流自己的眼泪。(席慕蓉)
说得好!演员扮演林黛玉,“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人家说那是林黛玉的眼泪,不是她的眼泪。演员扮演鲁智深,“漫揾英雄泪,相别处士家”,人家说那是鲁智深的眼泪,不是他的眼泪。
其实都是他的眼泪,演员表演,必须化身为剧中人,全部投入,不复有我,所以说他在别人的故事里流自己的眼泪。眼泪是血的变形,血是生命的具象化,他为别人的故事消耗自己的生命。何止一个“戏子”如此!何止一个故事如此!千言万语都在这一句话里了!
唐诗的名句:“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成语:为人作嫁。年年在新嫁娘穿的衣服上绣花,新娘都是别人。刺绣也大量消耗生命的能量,可是永远为了别人,不相干的人,不喜欢的人。刺绣究竟是平面,是静态,也是单一,戏剧有生旦净末丑,有忠奸善恶、悲欢离合,比喻的功效更强烈。
生命确实是黑暗,除非有热望;所有的热望都盲目,除非具有知识;所有的知识都是无用的,除非有工作;所有的工作都是空虚的,除非有爱。(纪伯伦)
读这几句话,想起使徒保罗说过“有信、有望、有爱,其中最大最要紧的就是爱”。
保罗的话列入《圣经》,信望爱三者并列,读者一时弄不清它们的内在联系。纪伯伦补足空隙,画出阶梯。我们及身所见,热望成为盲从,知识不能實践,工作等同残酷,曾经造成多大的灾难,纪伯伦以寥寥数语说个透彻明白。
我们来把纪伯伦的话重读一遍:生命中有热望就有光明,热望有知识引导才有正确的方向,能知能行就会逐步接近目标,实践需要毅力,毅力由爱产生,不由恨产生,才会得到你在黑暗中盼望的结果。
善哉!
台北的巷弄,一盘快下完的残棋。棋盘上的笑声和童年,即将被汽车逐个挤出局外。(胡宝林)
作者说,台北市巷弄纵横,好像棋盘,住在这些巷弄里的男女老幼,犹如棋盘上的棋子。随着经济发展,都市建设的项目一个一个“上马”,马路拓宽,平房改建大楼,原来的居民由中心区搬到郊区,再由郊区搬到乡镇,旧日门巷逐渐消失,或者苟延一时。
“世事如棋”,原是表示洒脱达观,胡氏却借棋写出现代都市的一番沧桑,那个“残”字触目惊心。把人比成棋子,本来表示贬义,胡氏却借棋子表现小市民的无辜与无助。棋子落到棋盘以外,就是死子与弃子了,而“笑声童年”仿佛犹眷恋原地,“江流石不转”,震撼行人。读胡氏的个人网页,得知他有“在这些巷弄中玩耍的经验,深觉人行空间的重要,对现代都市中汽车吞噬人行空间现象感到焦虑”。他是如此高明地处理了这一段经验。
忘记了什么人说过,小城可爱,大城不可爱,但是小城迟早会变成大城。也说得很好。
读者看见好句子,止于反复欣赏;作者看见好句子,进而反复观摩。写文章,造句是基本功夫,新手固然要勤学,老手也不能荒废。这就进入第二个阶段,漂亮句子人人学。
练习造句,我常劝人使用句型。句型是句子的基本模式,可以比照复制,这样写出来的句子很健全。现在到处可以看见不健全的句子,有些评论家说这些句子“得了小儿麻痹症”。句型是这种病症的预防疫苗。
大作家能够创造新的句型,但是他的大部分句子仍然使用人人共有的、通用的句型,他依然可以写出新意象、新思想来。禅家说“桥流水不流”,教千千万万欣赏风景的人不要“看”,要“悟”,可谓破尽旧习,他的句型却是约定俗成。恋人分手,旁人说情断缘未断。法官判被告死刑,告诉他情屈命不屈。清朝入主中原,定下生降死不降,娼降优不降,等等。都在使用同样的句型。想想看,用这个句型造句,把你心里的某些意思表达出来。
成语“东食西宿”也可以看作是一种句型。本来,它的背后有一个故事。据说从前有一个家庭为女儿择婿,东家西家都来说媒,东家有钱,但儿子长得丑,西家小伙子英俊,可惜很穷。父母问女儿愿意嫁给谁,女儿说她希望“东家食而西家宿”。
这是“东食西宿”的出处,形容一个人贪利忘义,没有原则。可是现在很多人说自己生活不安定,也用这四个字,这是“出典”和“用典”的差异,写文言文的人说是用错字,写白话文的人并不在意。这又是白话作家和文言作家的差异。
如果把“东食西宿”当作一个句型,且看:东成西就,表示得到了两个,选择了一个;东上西下,西下夕阳东上月,表示失去一个,得到另一个;东鸣西应,表示互相联系、彼此影响。还有东倒西歪、东挪西借等等,都可并入一类。
有东西就有南北,南方以船为主要的交通工具,北方以马为主要的交通工具,人到全国各地长途跋涉,概括为南船北马。溥心畲生于北京,张大千住在上海,两人都是书画大师,艺术界称为南张北溥。大家意见分歧,各有各的说法,称为南腔北调……你能从这种发展里学到东西吗?
读王贞白的“一寸光阴一寸金”,我们马上想起李商隐的“一寸相思一寸灰”。当年“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编进《千家诗》,儿童入学以后,《千家诗》是启蒙的课本之一,我们先读《千家诗》,后读《唐诗三百首》,先入为主,可能觉得李商隐用了王贞白的句型。他们两位都是晚唐诗人,李商隐的年纪比较大,王贞白晚生了几十年,也许李的句子在前,王的句子在后。
中国远古时代,夏朝的禹王爱惜寸阴,这是“寸阴”一词的由来。你看,那么早,禹王就把时间当作一个长度予以量化。但是禹王并没有语录留传下来,汉朝人说他爱惜寸阴,而且说一寸光阴比一尺美玉还要贵重。到了晋朝,又有人说禹王是圣人,我们不能跟他比,他爱惜寸阴,我们要爱惜分阴。李商隐也可能直接受汉人的影响,由光阴可以量化想到相思也可以量化,抽象的光阴可以转化为具体的金,抽象的相思也可以转化为具体的灰。这个过程前贤称为“脱胎”。后来出现“一寸山河一寸灰”,形容战争造成毁灭,很悲凉,已经离唐朝很远了。抗战时期,号召知识青年从军,喊出“一寸山河一寸血”,一变而为壮烈,那是现代的事了。近在眼前,更有“一寸斜阳一寸光”,描述老年的心境,失去年华,犹存乐观。同样的句型,表达各种不同的意念,作家并没有受到束缚。想想看,你有什么心思意念可以装进这个句型?
佛经常常连续使用相同的句型,反复申说同样的意念,加强谆谆告诫的力量,例如“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堂,一叶一如来,一沙一极乐,一方一净土,一笑一尘缘”。有人精简为“一叶一菩提,一花一如来”,表示佛法无所不在。儒门有人使用这个句型,写下“一步一脚印,一掴一血痕”,表示脚踏实地,精到深入。近人翻译英诗,“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国”,那是基督文化的思想了。
我们怎样使用这个句型?如果痛苦是可以升华的,可以说“一泪一诗歌,一沙一珍珠”吗?如果痛苦是可以逃避的,可以说“一梦一福报,一醉一解脱”吗?如果劝人谨慎,可以说“一念一祸福,一言一兴亡”吗?
有些句型,可以在基督教的《圣经》中找到前例。《创世记》记载,上帝以男人亚当的一条肋骨为基础,造出女人夏娃,结为配偶。亚当说夏娃是他“骨中的骨,肉中的肉”。这个句子极好,因而后来称最核心的经典为经中之经,称一国的中央银行为银行的银行,称赞伟大的作家为作家的作家。
《旧约》主张报复,有一个响亮的口号“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你伤了我的眼,我也要弄伤你的眼;你打掉了我的牙,我也要打掉你的牙。我们的古书里面也有以暴易暴,后来有人主张严刑峻法、改善治安,自称以杀止杀;有人主张以外交手段使外族或外国互相牵制,维持平衡,自称以夷制夷。
《旧约》说神给世人的爱“斤上加斤,恩上加恩”。形容苛政,形容恶法层出不穷,说是罪上加罪,命上加命,令上加令,律上加律,例上加例。我们现在也常说苦上加苦,有时候,我们也可以考虑把雪上加霜说成“雪上加雪,霜上加霜”。把锦上添花说成“锦上添锦,花上添花”,把叠床架屋说成“床上叠床,屋上架屋”。也可以变化一下,说甜上加糖,咸上加盐。
《圣经》叹人生短促:“我们如同影子不能长存。”换个说法,我们如同朝露不能长存,我们如同山谷的回声不能长存,或者他们如同春雷不能长存,他们如同雨后的虹彩不能长存。怎样说,视前后文而定,是否比直接引用原典好一些?
学无止境,“学而时习之”的快乐也有限,文学史对作家的期许是创新,超过前人的“高”,颠覆前人的“好”,绕过前人的“大”。现在我们姿态低一点,说话的声音小一点,我们在“学”之后求变,漂亮句子人人变。
张爱玲有一句话:人都住在他自己的衣服里。大家公认是警句。警句者,使人惊,使人醒,使人集中注意力。哪来的魅力?因为以前没人这样说过,我们从未这样想过。原来人的空间如此狭小,人所拥有的是如此贫乏。灵魂住在肉体里,肉体住在衣服里,衣服住在屋子里,屋子住在市镇村庄里……你我只是住在自己的衣服里。
写成这一句名言的秘诀是,她用了一个“住”字,衣食住行四大要素中的两个合而为一。论修辞,这个字可以跟王安石用了那个“绿”字媲美(春风又绿江南岸),甚或更为精彩。相沿已久的说法是人都裹在衣服里,或是包在衣服里,辞语固定,读者的反应也固定,终于失去反应,视线在字面上木然滑过。作家的任务是来使你恢复敏感。
“人都住在他自己的衣服里”,这句话真的是破空出世吗?似又不然。西晋名士刘伶觉得穿衣也是礼教拘束,脱光了才自在,一时惊世骇俗。他的朋友去看他,劝他,他说,房屋就是我的衣服,你们怎么跑进我的裤裆里来了?这不是宣告他“住在衣服里”吗?他的办法是把“衣服”放大了,房子是衣服,天地是房子,超级飓风过境,好大的口气!
同一时代,另一位名士阮籍,他又有他的说法。阮籍慨叹人生在世好比虱子在裤裆里,一心一意往针线缝里钻,往棉絮里钻,自以为找到了乐土,其实……阮籍用比喻,世人好像虱子一样住在衣服里,他把人缩小了。
阮籍的年齡比刘伶大,但是不能据此断定刘伶受了阮籍影响。张爱玲呢?我们只知道她的警句中有阮籍刘伶的影子。从理论上说,作家凭她的敏感颖悟,可以从刘、阮两人的话中得到灵感,提炼出自己的新句来。如果她的名言与阮籍刘伶的名句有因果关系,这就是语言的繁殖。作家,尤其诗人,是语言的繁殖者,一国的语言因不断地繁殖而丰富起来。
即使有阮籍刘伶的珠玉在前,张爱玲仍有新意,在她笔下,人没有缩小,衣服也没放大,她向前一步,把人和衣服的关系定为居住,自然产生蟹的甲,蝉的蜕,蜗的壳,种种意象,人几乎“物化”,让我们品味张派独特的苍凉。张爱玲、阮籍、刘伶,三句话的形式近似,内涵各有精神,作家有此奇才异能,我们才可以凭有限的文字作无尽的表达。
警句的繁殖能力特别强,也许有关系,也许没关系,陈义芝写出“住在衣服里的女人”,多了一个“女”字,如哗啦一声大幕拉开,见所未见。女人比男人更需要衣服,也更讲究衣饰,衣饰使女人更性感,一字点睛,苍凉变为香艳;文学语言发展的轨迹正是从旧中生出新来。
也许有关系,也许没关系,有位作家描写恶棍,称之为“一个住在衣服里的魔鬼”,他似乎把“住在衣服里的女人”延长了。忽然想起成语衣冠禽兽、沐猴而冠。这两个成语沿用了多少年?你怎未想到写成“住在衣服里的猴子”?我们往往要别人先走一步,然后恍然大悟。收之桑榆,未为晚也,我们仍然可以写“一个住在甲胄里的懦夫”“一个住在袈裟里的高利贷债主”之类。
又见诗人描写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说他是“住在衣服里的人”。这句话和“人都住在他自己的衣服里”,都是那么几个字,只因排列的次序不同,别有一番滋味。还记得“小处不可随便”和“不可随处小便”吗?住在衣服里的人,和“一身之外无长物”何其相近,可是你为什么提起笔来只想到陈词滥调呢!
英文里头有句话,劝人种树爱林:“一棵树除了影子都有用。”有句俗语“要得富,多养猪”,因为“一头猪除了声音都可以吃”。不过这句话有歧义,有人认为当时穷人多,食物不足,发明了许多方法去吃西洋人认为不能吃的东西,如猪肠,如鱼头。一头猪除了声音都可以吃,暗含讽刺。有句话批评某一个人的言行脱离共识,违反价值标准,说他“除了做人,什么都会做”。
“上帝给我们记忆力,所以我们在十二月时仍然看得到玫瑰花”。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在这里,“看见”当然不是用肉眼看见,而是心眼看见。如果你表示悲观,你可以说上帝给李后主记忆力,让他在小楼东风里看见江南的“雕栏玉砌”。或者说一个破产的人,“上帝给他记忆力,使他在今日一地黄叶中看见昔时满箧美钞”。真个不堪回首。如果你表示乐观,可以说“上帝给我们记忆力,所以我们在老伴满脸的鸡皮疙瘩上看见少女的红颜”。这就是白头偕老、深情款款了。
再想得多一点,如果说“上帝给我们想象力”,那又如何?如果说“上帝给我们遗忘的能力”,那又如何?如果说“上帝给我们语言文字”,那又如何?这正是激发思考、锻炼句法的机会。
痖弦的诗句“今天的云抄袭昨天的云”,抄袭两个字用在这里是神来之笔,引人遐想,在它的吸引之下,也曾报之以“今年的花抄袭去年的花”,“来生的缘抄袭今生的缘”,“台北的酒抄袭绍兴的酒”,“上海的烟火抄袭华盛顿的烟火”,“一九八四年的春天抄袭一九四九年的春天”。
如果对“抄袭”有兴趣,再想一想,“大雨的音符抄袭瀑布的音符”行不行?“莎士比亚的标点抄袭苏东坡的标点”行不行?“张献忠的鞋印抄袭黄巢的鞋印”行不行?鼾声抄袭什么?(忘记雷鸣)夕阳抄袭什么?(忘记醉翁)杨贵妃的脸抄袭什么?(忘记牡丹)
文章造句在不停的变化之中,一连串的变化往往由某一个句子开端,能够引发陆续变化的句子一定是好句子。写作,开始跟着变化,后来造成变化。
亦师亦友谈模仿
南朝刘宋的皇帝自命为大书法家,当时在他朝中为官的王僧虔是王羲之的后人,那是当时公认的大书法家。有一天皇帝忽然问王僧虔:你的书法第一,还是我的书法第一?皇帝怎么提出这个问题来,莫非他觉得王僧虔是他的压力、他的障碍?这一问,问得微妙,问得凶险,今天的人也许不能体会。如果皇帝认为他在书法上的权威受到王僧虔的挑战,王僧虔也许就要大祸临头了!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王僧虔既不能说实话,也不能说谎话。说实话,王僧虔第一,那是无礼;说谎话,皇帝第一,按照儒家的道德标准,那是无耻。而且天威难测,皇帝怎么忽然跟我计较这个?依今天的说法,这是挑战,王僧虔怎样回应,关系重大。王僧虔很高明,他说我的字在人臣中第一,陛下的字在君王中第一。他来了个分组比赛,我不跟你在同一个标准下竞争,结果产生了两个冠军。这个答案漂亮,同时维护了君王的尊严和自己的品格。皇帝怎么会接受这个答案呢?好歹皇帝也是个书法家,他知道书法家各有自己的风格,帝王的气象、格局,臣子万万难以比拟,在这方面,帝王只能和帝王比,不能和臣子比,分组比赛的办法正是表示对皇帝的尊敬,也对皇帝的书法作出高度的肯定。
天下事无独有偶,到了清朝,乾隆皇帝问一位高僧:皇帝大还是佛大?这个问题也很凶险,莫非皇帝感觉佛教对皇权有威胁?依佛教教义,佛高出众生,高僧倘若实话实说,可能引起教难。依世俗尊卑,大清皇帝统治一切,诸佛不过是入境的宗教移民,高僧倘若迁就现实,降低了佛门的高度,丧失了传播的优势。这位高僧怎样回答?他也来了个分组比赛,他说:在众民之中皇帝最大,在三宝之中佛最大。乾隆皇帝也接受了这个答案。佛教的教义有“世间法”和“出世法”之分,佛陀的统治权跟皇权并不在同一个空间,皇权至上并不影响佛法至高。在现实社会中,三宝是社会上的一个组织,每个组织内部都可以有他的最大。例如军队,一连之中,连长最大,一团之中,团长最大,但是全军之中,统帅最大,三个答案并不矛盾。
我们谈模仿,用历史上这两个小故事开头。看起来,好像清朝的高僧模仿了南朝的书法家。人非生而知之者,人人一面生活一面学习,“学”这个字的本义就是“效”,效法。模仿是学习必需的手段,也是到达“创新”之前必经的过程。三百六十行,行行有模仿,咱們这一行,写作,并不例外。同行有人不屑于谈模仿,恨人家说他模仿,束手缚脚,藏头露尾,不能发现别人的优点,自己也施展不开。
在这里谈模仿,我先找一些大作家来壮胆。王勃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写得非常好,好到什么程度?好到产生了神话。在王勃之前,大作家庾信写过“落花与芝盖齐飞,杨柳共春旗一色”,王勃当然读过。李太白先写“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辛稼轩后写“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郑板桥再写“我梦扬州,便知扬州忆我”,都很好。陶渊明先写“不喜亦不惧”,白乐天后写“无恋亦无厌”,苏东坡再写“与人无爱亦无憎”,也都很好。崔颢在黄鹤楼上题诗:“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太白见了,为之搁笔,可是后来他仍然提起笔来:“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楼空江自流。”诗中有崔颢的手印,怕什么!仍然是一等一的好诗。
言情小说《花月痕》里有一首诗,后面两句是“浊酒且谋今夕醉,明朝门外即天涯”。我写过一句“出门一步,就是天涯”。有人写过“出门一步,即是江湖”。有人写过“出门一步,就是异乡”。有人写过“今天是家中的骄子,明天是天涯的浪子”。我想我们都和《花月痕》脱不了关系。
新文学许多名句背后仿佛有本尊。看周梦蝶:“去年的落叶,今年燕子口中的香泥。”想想周邦彦:“新笋已成堂下竹,落花都上燕巢泥。”看钟梅音:“若我不能遗忘,这纤小躯体,又怎载得起如许沉重忧伤?”想想李清照:“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看朱自清:“桃花谢了,还有再开的时候;小鸟去了,还有再来的时候;可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时间的小鸟为什么一去不回呢?”想想晏殊:“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于是,“我在离金字塔三四百米的地方弯下腰,抓起一把沙子,默默地松手,让它撒落在稍远处,我低声说:我正在改变撒哈拉沙漠”。接着就有“向大海中撒一把盐,说我制造了海”。于是,“你不能两次插足在同一河水中”,接着就有“你可以回到起点,但已不是昨天”。于是,换汤不换药,换瓶不换酒,换衣服不换人,换作料不换菜。这样的句子陆续产生。抗战时期的口号“一寸山河一寸血”,胜利后知道,老早就有“一寸山河一寸灰”“一寸山河一寸金”。
胡适曾有豪言壮语“不让孔丘朱熹牵着鼻子走”,有人认为脱胎于石头和尚的“不向如来行处行”,如来走过的路他不走。他是唐代著名的禅师,虽然我们知道禅宗解脱有快捷方式,读到他这句话还是有些惊讶。有人替他解释,他所谓“如来”是泛指当时各宗派当家掌门的“大师”。作家中间有人强调创新,反对效法古人,提出“不踩着福楼拜、托尔斯泰的脚印走”,像是胡适的和声,有人干脆说“不向李杜行处行”,那就是石头和尚的回声了。心中的意见是反对模仿古人,口头表述的时候不能脱离古人,也可见“模仿之必要”了。
《文殊师利问经》记述佛告文殊师利:我们鼓掌的时候,声音是从左手发出来,还是从右手发出来?如果是某一只手发声,为什么一个巴掌不响?佛接着提出答案,两个巴掌才拍得响,因缘合在一起才有成就。苏东坡的诗只提问题,没有答案,一方面表示诗要含蓄,留着一半让读者去想,一方面也表示这个问题还可以有另外的答案。
我们由“左手发声还是右手发声”,可以联想佛经的另一个故事:风动还是幡动。回顾一下:琴鸣还是手指鸣,左掌有声还是右掌有声,风动还是幡动,它们像孪生的三姊妹一同走来。我们一向认为“风动还是幡动”不是问题,佛教禅宗就是要打破你我的约定俗成,你我的理所当然。慧能大师说,不是幡动,不是风动,是心动。(倘若没有心,那就没有风也没有幡)有人进一步说,风动还是幡动,要看你关心的是幡还是风,以幡为主体,幡动,风是幡的推力;以风为主体,风动,幡是风的征候。《三国演义》记赤壁之战,欲破曹兵,须用火攻,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发动总攻击的那天夜晚,大家紧张地望着战船上的旗帜,看它什么时候动,往哪个方向动,他们不是等幡动,他们等风动。
郑板桥有一段名言,提倡难得糊涂,他传世的墨宝有这么一件:“聪明难,糊涂难,由聪明而转入糊涂更难。放一着,退一步,当下心安,非图后来福报也。”他是见到一位隐士,隐士的砚台上刻了一段铭文:“得美石难,得顽石尤难,由美石转入顽石更难。美于中,顽于外,藏野人之庐,不入富贵门也。”他喜欢那一段话,就用模仿表示对那位隐士敬礼。
谈来谈去都是模仿,那么创新怎么办呢?我们都不会忘记创新,作家、艺术家的天职是创新,但是创新没法教,也不能学,老师只能教世上已经有的东西,你学书法,他可以教你秦篆汉隶,教你王羲之柳公权,你只能学世上已经有的字,不能学世上还没有的字。既然世上有个王羲之,你写王羲之就不是创新了,就是二手货了。创新是无中生有,教学是有中生有,有中生有是模仿,广义的模仿。也许是这个缘故,先贤有人说写诗写小说都没有方法,不能训练。也许是这个缘故,有些作家、艺术家去坐禅,去学密宗,他把创新当作一种神秘经验,有些音乐家试验用计算机作曲,用自动的机械作画,为的是摆脱古今音乐家和画家的支配。
不过这并不是最后的结论,许多大师级的作家艺术家留下证词,他们都有一个学习的阶段,这个阶段很长、很辛苦、很动人。有一位书法家每天写几千字,把眼睛写坏了;有一位书法家写秃了几百支毛笔,堆成一个小小的“笔冢”;有位画家画了一万张画,全部烧掉再画。画家、书法家,都模仿到可以乱真,可以为老师代笔。作家也一样,他不是逢年过节才写一首诗,他几乎天天写诗,每首诗都反复修改,“一诗千改心始安”。散文作家朝夕揣摩,把自己的内容装进别人的形式里,或者把别人的内容装进自己的形式里,乐而忘倦。他们“也向如来行处行”,也曾“踏着托尔斯泰的脚印走”,这是作家成长的一个阶段。“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连大天才李白也不例外。
这些人专心模仿,后来怎么能创新?他们并不是只向一个人学习,他们前后向很多人学习,学了一家又一家。王羲之“学书先学卫夫人”,打下基础,然后他学李斯、曹喜、钟繇、梁鹄、蔡邕、张昶。柳公权起初学二王,学王羲之、王献之,然后学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最后还去学颜真卿。大艺术家也有老師,他不止一位老师,借用杜甫一句诗,这叫“转益多师是汝师”。
杜甫自己说“颇学阴何苦用心”,他学过阴铿、何逊。郑板桥自己说“少年好游冶学秦柳,中年感慨学苏辛,老年淡忘学刘蒋”。他学过秦观、柳永、苏东坡、辛稼轩、刘过、蒋捷。郑板桥也是画家,他学过徐渭,传说他自称“徐青藤门下走狗”。齐白石学篆刻,先后学过丁龙泓、黄小松、赵之谦、吴昌硕,还有天发神谶碑、三公山碑,最后看见“秦权”,刀法再变,秦权是秦朝铸造的一种砝码,上面有文字。袁子才用一首诗说明他自己的一段历程:“我道不如掩其朝代名姓只论诗,能合吾意吾取之,优孟果能歌白雪,沧浪童子亦吾师。否则三百篇中嚼蜡者,圣人虽取吾不知。吁嗟呼!昆仑太华山自高,终日孤倨殊寂寥,其下潇湘武夷亦足供游遨。”
转益多师,收集了很多艺术要素和表现技法,这些东西会在你心中化合,仿佛蜜蜂采百花以成蜜。这个内在的化合物经过创作活动,改变了你的作品,你本来写张像张,写李像李,今后你的作品再也不是某张某李的模样,里面却含有某张某李的成分。这时候,你自成一家了,也就是创新了。以后你会成为别人模仿的对象,原创出世正是要供人模仿,作家的全程是始于模仿别人,终于被别人模仿。文化发展的轨迹是少数创造、多数模仿,创新要能够引起模仿才有意义。每一次创新都是文化遗产的总量再加上一,文化遗产就是这样丰厚起来。
王德威教授梳理这一段发展,描述为“似父,弑父,是父”,很新颖也很有趣。作家要先找到一个权威,一个教父,一笔一画学他,亦步亦趋学他,直到你学到跟他十分相似,似父。然后,你得离开他,企图超越他,在艺术上背叛他,弑父!另外去找一个教父,再一笔一画学他,亦步亦趋学他。经过转益多师,你成家了,创新了,你就是权威、就是教父了,是父。然后呢,大概是你每天坐在讲台上,等人家来“弑父”。
有隐有显谈比喻
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改变了世界,到底什么是“相对论”,没几个人能说明白。据说有人当面向爱因斯坦请教,得到如下的答案:女朋友握住你的手,十分钟你也觉得很短;你把手放在火炉上,一分钟也觉得很长。
有人说这个故事是瞎编的,不会有人向爱因斯坦提出这样唐突这样幼稚的问题。有人说在上流社会的宴会中偶然有这样的贵夫人,问萧伯纳怎样写文章。有人说这个答案不是爱因斯坦的,它是推行通俗教育的人假设的、代拟的,这个答案并不是科学的答案,它是文学的答案。
好,文学的答案,在文学里面,这样的答案叫比喻,也叫譬喻。比喻不等于事实,而是你通过它可以了解事实,这个了解也未必很准确,很全面,往往是偶然会意,仿佛得之,然后,文学的受众也就欣然忘食了。文学家说你可以用好几种方法使用比喻,“相对论”为什么难懂?因为太抽象,有人用一件非常具体的事情来摹拟它,这是“比”,经过这样一比,你说我知道了,这叫“喻”。
使用比喻的另一个方法是以简单喻复杂。唐朝末年,中国分裂成“五代十国”,赵匡胤篡夺了其中一个国家成为宋太祖,他即位以后,南征北讨,统一天下。他兴兵灭南唐,南唐派大臣徐铉求和,徐铉说,南唐一直称臣纳贡,是一张乖乖牌,朝廷何必兴兵?宋太祖一句话就把徐铉堵回去了:我的床铺旁边怎么可以有别人呼呼大睡?宋太祖用的是比喻,是文学的答案,不是政治学答案,政治复杂,“卧榻之旁”简单。
还有一个方法,用熟悉的事物比喻陌生的事物。“云想衣裳花想容”,我们常常看见云和花,谁也没见过杨贵妃,李白这么一形容,好像看见了。从前孟夫子周游列国推销儒家的仁政,梁襄王问他为什么行仁政可以使天下归心,孟子拿田里的庄稼作比喻说给他听,仁政是个什么玩艺儿,国王没见过,庄稼什么样子,他见过,中国以农立国,周天子每年春天到郊外去表演耕田,当然是象征性的。孟子说天气干旱的时候,田里的禾苗奄奄一息,老天爷下一场雨,禾苗就挺胸昂首生机蓬勃,现在全中国都在闹政治性的旱灾,人人盼望政治性的甘霖,他说老百姓都翘首望天,看天上有云没有,他说得很生动,容易懂。
还有一个方法,以具体喻抽象,宗教家都擅长这个方法。例如佛家说“一即一切,一切即一”,太抽象,不好懂,弘法的人说“千江有水千江月”,天上有月亮的时候,江河湖海中都有月亮,水中的一切月亮都是天上那一个月亮,天上那一个月亮就是水中所有的月亮。很具体,好懂。他们也说“万花即春,春即万花”,春是一,花是一切,这更好懂,我们也说“万紫千红总是春”,百花中有春色春意春季节,春色春意春季节中有百花。
耶稣布道也喜欢比喻,他的门徒曾经问他为什么不直接说个明白,可见他用过的比喻非常多。佛家用的比喻都有人记下来,很丰富,增加后世说话作文的技巧。基督说过的比喻也有记载,很少,很可惜,可以想象有很多很多“文学的答案”都失传了,我怀疑这笔损失影响后世基督教传扬福音的效果。耶稣十二门徒中间有个彼得,本来打鱼维生,耶稣劝他“跟从我,我要教你得人如得鱼一样”。这个比喻实在精彩,彼得马上丢下渔网。耶稣在野外布道,从地上摘下一朵百合花,他对听众说:“所罗门王朝的荣华还不如这一朵花呢!”通常世人的想法是,花开花谢时间短促,人生在世的好日子也一样。耶稣更有创意,有权势的人马上会失去他的权势,有金钱的人马上要失去他的金钱,花开花谢的时间也比他长。耶稣最出名的一句文学语言是:“富人进天国,比骆驼穿过针眼还难。”好夸张!语不惊人死不休。还有,他说:“一粒麦子,若不落在地上死了,仍旧是一粒,倘若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他这样比喻殉道,很有煽动力。千载之下,我们也有了“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比他柔和。
比喻是修辞的一种技巧。《修辞学》把这门功夫分得很细,我们在实践的时候用不着那么琐碎,经过归并,比喻有两大类,一是明喻,也叫直喻;一是暗喻,也称隐喻。明喻,就是我们常说的“甲像乙一样”。有时候,我们不把甲说出来,我们只说乙,但是针对着甲,这叫隐喻。
“比喻”是文学写作极重要的手段,作家应该是擅长使用比喻的人,大作家往往是“创造比喻”的人。有学问的人说,语言文字是一种粗糙简陋的工具,只能说个“大概”“仿佛”,它的功能天生是“比喻的”,作家既然擅长使用语言文字,当然擅长使用比喻。这个提示使我发现我们说话几乎离不开比喻,例如“生”这个字的意思本来是“草木生出土上”,我们说“生孩子”,也就是说像种子发芽一样,“发生”,也就是说像竹笋由地下冒出来一样。学生,像新生的小草一样,学派的创始者被人称为什么什么之父,后继者被人称为某某精神上的子孙,生生世世,就像“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动物的巢穴叫“窝”,一个人居住的地方也叫窝,人的家像兽的窝,“外面的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一群人的根据地也可以叫窝,这地方是那一群人的家,也可以叫老窝、老巢、老根据地,根据地也是比喻,像树根抓住这一片土地。某地是某人的势力范围,“范围”也是比喻,那地方好像他用围墙围起来,他说出来的话就像法律。我们也说某处是某人的地盘,“地盘”也是比喻,“这里好像是他家盘子里的东西”。
明喻,甲像乙一样。每朵花都像要出嫁的新娘一样。在这个句子里面,花是“喻体”,被喻之物,新娘是“喻依”,用作比喻之物,这些专门术语暂时不要管它。他喝酒就像喝水一样,他花钱就像风飘落叶一样。农夫辛苦得像他的牛一样,也快乐得像树上的鸟一样。学生拥抱考试,就像开山筑路的工人拥抱大石一样。如此这般,我们都做过这样的练习。
倘若只有这一个句式,未免单调,先行者教我们变化。“甲像乙一样”,第一,省掉“一样”,只说“甲像乙”。像大江入海,他走了。像大年夜的烟火,那么快就消失了。第二,“像”也可以换成“似”。五月榴花红似火。冷风急劲,弦也似的走在草叶上。第三,也可以换成“如”,如日之升,如月之恒,如南山之寿。第四,也可以换成“想”,云想衣裳花想容。第五,也可以换成“是”,恋爱的时候是四月天,结婚以后是十二月天。
有时候,你可以完全离开“甲像乙”的句式。他的舌头上装了弹簧,这就离开了如簧之舌。雨下得太大了,天河决堤啦,这就离开了大雨倾盆。不说“爱情像咳嗽”,说“爱情与咳嗽不能久藏”。不说“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说“长江断流的时候我断念”。不說“江山如画”,说“挂在墙上的江山”。《旧约》诗篇活用比喻:“天离地有何等的高,他的慈爱也何等的深,东离西有多么的远,他使我的过犯也离我多远。”
像开门见山一样,开卷见比喻。以熟悉之物比陌生之物。以眼前之物比难见之物,例如李进文的警句:死亡只不过是猫追毛线球追到较远的角落玩耍而已,始终有一条线与生者相连。以具体之物比抽象之物,例如梁淑华译文:习惯始如蛛丝,终如大厦。为了补救语言文字的缺点,为了把不容易说清楚的事物说得明白一些,理应如此。不过“讲清楚、说明白”并非文学作品唯一的目标,在创作实践上也有人反其道而行。
小说家黄孝阳写《旅人书》,事件不是常情常理想当然耳,语言也不是文从字顺众口一词,他用比喻也不守成规,以地狱火苗比眼神,以“一只微微鼓起、不含有人类感情的眼睛”比月亮,他说,“她的样子像一个好心肠的巫婆”。他形容某人的表情像濒死之人的脸。凡此种种都是用陌生比熟悉,用没见过的比见过的,他这样营造一个地球上没有的人间。村上春树也说,深而冷的沉默,如同被封闭在冰河里的五万年前的石头,谁又见过这样的石头?民间俗语也说,某人的脸像吊死鬼,谁又见过吊死鬼?但是这么一说真能散放出一种气氛来。
在学习的过程中,许多人都是先熟识明喻,后操练隐喻,可以说,明喻是隐喻的基础。明喻是“甲像乙一样”,隐喻是不说“甲”,只说“乙”,他的意思是说“甲”,只是字面上看不见。引狼入室,“狼”是一个坏人;云游四海,“云”是一个和尚;风行一时,“风”是一个歌星。拿破仑说:“一只老虎带一群羊,羊也变成老虎;一只羊带一群老虎,老虎也变成羊。”他不是说老虎和羊,他是说将军和士兵。林肯做美国总统的时候,财政部长带领银行代表团晋见,部长说,这些银行家都对国家忠心,《圣经》上说,“你的钱在哪里,你的心也在哪里”。林肯回答,《圣经》上还有一句话:“尸首在哪里,鹰也在哪里。”他说的鹰应该是兀鹰,专吃动物的尸体。林肯的意思是,什么地方可以赚钱,什么地方就有商人,鹰和尸首都是隐喻。
苏东坡的词:“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表面上是中秋对月,实际上是说,我有罪下放密州,很挂念朝廷,也不知朝中发生了什么大事沒有,我很想回到朝廷尽我的心力,只怕很难适应那里的政治生态。宋神宗读到他这首词,认为苏轼对朝廷还是很忠心。这一番政治表态如果直白说出来就俗气了,苏东坡把它放进明月、天上、乘风、琼玉、高寒,一连串比喻里,而且隐去被喻之物,洗尽俗尘,给我们一个“碧海青天夜夜心”的境界,这首词也因此可以脱离原来的语境,代换意识形态,超越时空限制,至今沁人心脾,隐喻对美文的贡献亦大矣!
前贤说,用比喻,以乙喻甲,甲乙只是局部相似,并不需要完全相同。爱情像咳嗽一样,两者只在“不能久藏”这一点上成立。“美文”以引起美感为目的,比喻是重要的手段,它可以释放想象力,产生催眠作用,发现万物之间的新连结。一般而言,美文的读者容易和作者合作;倘若写论辩的文字,比喻往往误事,对方可以抓住甲乙不相似的部分加以发挥,推翻你的说法。你说“除恶如农夫除草”,他会说,农夫也需要有草喂牛,农夫也种草皮卖给城里人美化庭园。你说“有奶便是娘”,他反问孩子也喝牛奶,牛也是他娘?这样,比喻就只见其短了。
既然两词仅有部分相似,一个“用作比喻之物”可以为不同的“被喻之物”服务,可以一词多喻。例如“云雨”:翻云覆雨,指它变幻不定;蛟龙得云雨,指客观的条件具足;巫山云雨,指爱情的信号。“日月”:日月经天,指永久不变;壶中日月,指光阴岁月;日月重光,指政局清明稳定;仲尼日月也,最高权威,人人景仰。竹,虚心,有节,挺直,不肯折断,指君子;但是,竹,外表坚硬,内里空虚,根部见缝就钻,躯干迎风折腰,不能成为栋梁之材,指伪君子。草,指平民,香草,指君子。十步之内必有芳草,指好人;天涯何处无芳草,可以指淑女,可以指人才,还可以指小人。
当年新文学以革命的姿态出现,前贤排斥成语典故,认为那是陈腔滥调,必须革除。几十年实践下来,成语典故都可以当作比喻使用,都还有很强的表现力。合浦珠还比喻失而复得,青梅竹马比喻两小无猜,自相矛盾可以和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并存,越俎代庖可以与“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并存,与虎谋皮可以与请鬼抓药并存。根深蒂固,鬼斧神工,披荆斩棘,翻云覆雨,仍然可以是生力军,文章之道,在乎“把最恰当的字放在最恰当的位置上”,成语典故是否陈腐,是否有表现力,大半由上下文决定,不由词典决定。
比喻不限一句,你可以使用一连串比喻描述一个景象、一种心情,这一串比喻要“同质相关”。如果浪子是落叶,家庭就是枝干,风是流浪的信息方向,土地就是异乡。如果浪子是转蓬(你在好莱坞拍的西部片里看见过,干枯的蓬草在风中纠结,在地上滚动,地上的断草黏合上去,球形越滚越大),枯草黄叶就是盲流,风就是某种压力,例如战争、饥荒或者革命。如果浪子是浮萍,水就是动荡的环境,土地是可望不可得的安定社会。古中国以农立国,古典文学以椿树代表父亲,以萱草代表母亲,以棠棣代表兄弟,以芝兰玉树代表子孙,一连串比喻没有超出植物的范围。
《诗经》有一段祝福之词: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如松柏之茂,“九如”。《金刚经》形容世事: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六如”。梁任公才气大,他说老年人如夕照,少年人如朝阳;老年人如瘠牛,少年人如乳虎;老年人如僧,少年人如侠;老年人如字典,少年人如戏文;老年人如鸦片烟,少年人如白兰地酒;老年人如别行星之陨石,少年人如大洋海之珊瑚岛;老年人如埃及沙漠之金字塔,少年人如西伯利亚之铁路;老年人如秋后之柳,少年人如春前之草;老年人如死海之潴为泽,少年人如长江之初发源……一连十八个比喻,连弩射向一个稻草人,不能抵挡,无法躲闪。
上世纪六十年代,诗人余光中在美国讲学,写大品散文《咦呵西部》,描述自己驾车横贯美西大平原,善用比喻。诗人风华正茂,有“春风得意马蹄疾”的豪情,高速行车,想象当年美国开发西部时的光景,从中取喻,自成系统。西部大地空旷,“任你射出眺望像亚帕奇的标枪手,抖开浑圆浑圆的地平线像马背的牧人”。亚帕奇,印第安人的一支,骁勇善战,远距离投射标枪是他们的战技。马背牧人,当年西部以牧牛为业,管理牛群的人,所谓牛仔,骑在马上,往来驰骤,他们能抛出绳圈套住奔牛,当然也能套住敌人。“如果有谁冒冒失失要超单,千仞下,将有一个黑酋长在等他,名字叫死亡”。白人来开发西部,处处和印第安人争地,长期激战,黑鹰酋长使白人妇孺闻风丧胆。当年西部洪荒,野兽出没,诗人屡次以豹喻车,他称汽车为“底特律产的现代兽群”,底特律,美国汽车工业的重地。“所有的车辆全撒起野来,奔成嗜风沙的豹群。”“霎霎眼,几条豹子已经蹿向前面,首尾相衔,正抖擞精神,在超重吨卡车的犀牛队,我们的白豹追上去,猛烈地扑食公路。”形容车队,诗人说形成一条长长的蜈蚣,不说长龙。多少西部片都有重大事故在赌场发生,诗人用轮盘喻汽车的方向盘,不用罗盘,“方向盘也是一种轮盘,赌下一个急转弯的凶吉”。
如前所述,我们可以在一句之中用一个比喻来形容某一事物,这一句用的比喻和那一句用的比喻不相关连。进一步,我们也可以在一段之中用多个比喻来叙述某一事物,各个比喻互相有默契,连成一系。再进一步,我们还可以整篇文章里的比喻都从一个系列中产生,或者说都纳入一个系列,而且可以不写“喻体”(被喻之物),只写“喻依”(用作比喻之物),把整篇文章做成一个隐喻,这时,你我就不是写这篇文章用了比喻,而是用比喻写成这篇文章。可以说,这是我们追求的高级目标。
隐喻的用处比明喻大,花样也更多。且看苏格拉底怎样用隐喻教学。苏格拉底有一个著名的学生,柏拉图,问老师什么是爱情,他们谈话的地点在郊外,前面是一片稻田,稻穗已快要成熟了。苏格拉底教柏拉图从这一片稻田穿过去,拣一枝最大最漂亮的稻穗回来。他规定一直往前走,穿过稻田,不能回头,而且只可摘一枝稻穗,摘到手以后不能更换。柏拉图照着老师的话去做,结果空手回来,他说他从头走到尾不能决定哪一枝稻穗最好,总以为最好的是下一个,谁知越往前走稻穗的成色越差,走到尽头才发现那最大最好的稻穗都错过了,他一个稻穗也没有摘到。苏格拉底对他说:“这就是爱情。”请注意,在这个比喻里面,“喻体”占的篇幅很大,可以独立,隐喻已经高于修辞方法成为文学体裁。
佛教的《百喻经》记载佛陀说过的许多比喻,我们都拿来当作文学作品阅读。佛陀说,有一个剧团到各地巡回公演,长途跋涉,在山中树下过夜。这天夜里气温降得很低,有一个演员被冷风吹醒了,就抓来一件戏服穿上保暖,这件衣服恰巧是扮演罗刹鬼穿的。另一个演员也冻醒了,睁眼一看,旁边坐着一个罗刹鬼,大叫一声,起身就跑。这一叫惊动了大家,纷纷奔逃。那个穿戏服的演员并不知道一场虚惊由自己引起,心慌意乱,也紧紧跟在大家后面。跑在前面的人,看到罗刹鬼从后追来了,跑得更快,有人跌伤了,有人被树枝岩石擦伤了,直到天亮才弄清事实真相。
这个故事以剧团比社会,以戏剧比人生,以演员比每一个人,以山林露宿比人生如寄。人穿上戏装,指人世百态都是“假相”,大家以为见鬼,指人在假相中迷惑颠倒,误穿戏服的人不知道自己的模样,指人不能自觉,天亮代表“悟”,识破假相,放下执着。因为文中所有的比喻都是隐喻,所以字面上看不见社会、人生、寄旅、假相、迷惑颠倒、觉悟,只看见演员、山林、罗刹鬼、逃命、天亮。于是这篇作品有一部分写成了文字,有一部分没写成文字,一而二、二而一,互相依存,写出来的这一部分可以单独存在,流传,供人欣赏,另有解读,不必顾到它原来的寓意。
做到这一步,就是象征了。
(选自王鼎钧《灵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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