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隐在蒙特利尔

2021-11-08 11:37陆蔚青
台港文学选刊 2021年5期
关键词:李岩小隐妮子

陆蔚青

小隐坐在闹哄哄的教室里,看到艾米丽从教室门走进来。像往常一样,艾米丽头上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金发,一个圆滚滚的身子裹在花色连衣裙中,连衣裙外是一件黑色的长大衣,上面沾满了白色的纤维。小隐知道那是猫和狗的毛发。艾米丽与几只猫和狗住在一起,她喜欢在讲课时不断地讲猫和狗的故事。艾米丽一只手抱着厚厚的英语词典,一只手拉着行李箱,走到讲台前,把外套脱下来放在椅子后面。那件大衣的一半在地上。不过没有关系,衣服的后摆本来就沾满了泥土。艾米莉实在是一个邋遢的女人。她把英语词典放在桌上,弯下腰,打开行李箱。艾米莉并不是刚刚远行归来,她的远行只是从公寓到教室。每次上课她都拉着这个行李箱,在蒙特利爾春天满是雪水和泥泞的马路上,姗姗而来。行李箱是艾米莉的法宝,里面装满各种英语词典,每堂课她都把这些词典,摆在桌上,下课时再把它们放回行李箱,她从来没有用过,但每次上课她都这样,好像在进行一个仪式。这个仪式每次都浪费掉一堂课的最初十分钟。

自从移民到蒙特利尔,每一分钟对小隐都很重要,因为每一分钟都需要学英语或者法语,学习计算机课程,做十分钟的无用功是一种奢侈,小隐是一个珍惜时间的人。

教室里照例是乱糟糟的,所有人都在讲话,朱小春正在同胡宁交换电话卡。

有百分之二十的折扣。朱小春说。一张五块钱的卡只用四块钱。这是我朋友店的,他们不挣我们的钱。多少张?

就一张。胡宁说。她有一张血色充盈的脸,像红苹果一样,小隐肯定她童年是在乡村的田野上奔跑过的。

那你呢?朱小春对小隐说。

我也一张。小隐说。

最起码两张吧。朱小春有些不满地说。你打一张,还要留一张,谁知道什么时候你需要给国内打电话,可不是总有这么便宜的电话卡。有些钱能省,但给国内打电话是不能省的。

朱小春这样说的时候,翻了一下白眼,口气中有明显的不屑。小隐听出了这种不屑,却没有回应。朱小春的两只手飞快地翻着电话卡。那双手白皙又年轻。是一双灵巧漂亮的手。与朱小春的面庞形成鲜明的对比。相比之下,她的五官摆布很随意,皮肤倒也白皙,只是布满麻子和红雀,凹凸不平。

艾米莉开始叫名字,小隐以为是点名,却只叫了几个姓名就停下来。菲律宾姑娘绿走到艾米莉的桌前,捧着笔记本。原来艾米丽要当堂批改作业。小隐在国内是语文老师,笃信批改作业是老师课下的工作,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老师在课堂不教课,只批改作业。

课堂更加乱起来,就好像一个市场,艾米丽不管学生们,她只管坐在桌前面看作业。朱小春转过身向后座,问谁还买电话卡。很多只手臂在空中交汇。小隐的作业已经做完,就从书包中翻出C++看起来。

看这个没有用的。朱小春说。现在计算机都开始用Java编程,谁还用这个版本。这个学校拿了政府的钱,尽开一些没用的课程。

小隐看了看表,五分钟过去了,绿还坐在艾米莉对面。

这一堂课是轮不上批改自己的作业了。小隐想。她感到无所事事的紧张。

窗外的天慢慢暗下来,在北纬45度的冬天,五点钟天就暗了,小隐很不安。她不知道李岩是不是回了家。妮子是一定放学了,如果李岩没有回家,就只有妮子一个人在家。她会害怕。小隐的心忐忑不安。

小隐在艾米丽宣布下课的第一时间,冲出教室,冲到车站,这一个下午白费了,她想。真不如逃课去打工,或者待在家里,如果自己在家,妮子下课该多高兴啊。

能不能在这座城市里找到工作呢?小隐不知道。

吃完饭,李岩说要报税了,小隐说我们只是学生,还要报税?李岩说每个人都要报税,这是在加拿大,又不是中国。说话的口气好像他们不是一起来的,小隐心里明白,这是一种语言的歧视,李岩早上了几天学就优越起来,全然忘记了小隐本来是大学老师。小隐却不说话,这是事实,有什么说的,自己在出国前没努力学英语,如今只好先补课,是自己鼠目寸光。

李岩说,我不知道怎么报,还要请洛平过来帮忙。见小隐不说话,李岩说人家也挺忙的,自己家的还没有报,小隐就说好啊,麻烦她了。

吃完饭还没洗碗,洛平就来了,小隐把一只苹果切开来,削了皮,切成半大不小的块儿,装在素瓷碗里,给妮子一碗,给洛平一碗,上面插着牙签儿。洛平接过碗看看,说你切得好奇怪,要么是小块,要么不切,这是什么?老外都是拿着一个苹果吃的,这里的苹果也不用削皮儿,没有那么多化肥。小隐并没有想到一碗苹果会惹来这许多话,却也不辩解。洛平就和李岩开始讨论报税的事情,一堆表格堆在桌上,密密麻麻,上面都是小隐看不懂的字。小隐看了一眼就离开桌子,对妮子说,你不是要买铅笔吗?咱们这就去一元店。

小隐走在街上,好像失神的一样,她抓着妮子的手,不知不觉越抓越紧。妮子说妈妈你干啥抓得这么紧,你抓疼我了,小隐这才回过神来,心疼地揉揉女儿的小手,妮子有一张刁嘴巴,吃东西古怪得很,好吃的一口吞下,不好吃的嘴唇一张一合就吐出来,好像天女散花。不好好吃饭的结果是人长得小,七岁的年龄,看上去只有五岁的模样,但到底是年龄大了,心眼儿也大了,机灵地看出了妈妈的失神。威灵顿街道两旁的路灯都是圆的,好像是月亮,只是这么多的月亮,层层叠叠地挂在街两边,让小隐心中好生奇怪,她不知道此时是像嫦娥一样奔月,还是像后羿一样射下几个,只留下一个更好。小隐此时的心情就是这般的杂乱。不明白的是自己,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见了洛平就胆怯,居然还领了妮子在街上逛,难道梅尔街57号不是自己的家吗?既然是自己的家,为什么要跑出来,把家让给丈夫和他的女同学?是什么让自己出来?是大度?是小气?是胆怯?小隐想了想,牵着妮子的手,原路走回家去。

周一照常去上课,朱小春坐在小隐身边,手指飞快地摆弄电脑。那是一堂网页设计课,老师是来自上海的陈教授,讲台上下都是中国人,却用英语讲课。小隐听得囫囵一片,晚上没睡好,精神也萎靡不振,朱小春就斜一下眼睛说,你没休息好,有什么事情吧?小隐对朱小春的敏感吃了一惊,这个五官不正的丑女孩,有一种让人惊讶的读心术。朱小春笑一笑说,其实你担心什么?有本事的人,让他们去读博士硕士找工作,我们这些副申请也是要活的,你听我的话,就去开个店,赚了钱就买房子当房东。小隐说我哪里有钱买房子。朱小春说只要买下来一个房子就好,然后抵押,一个抵一个。这是多少前辈的经验,一定行的,我们现在坐在这里熬春秋,着实是耽误时间。小隐说那你还不去干。朱小春一笑,说我例外,我得先把我老公弄下来。小隐说弄什么,朱小春说他读博士,找了工作,哪里还有我的地位,所以一定不能让他读完。小隐说读博士是好事,你怎么不让他读完?

朱小春说他读完了找到工作,我的地位就危机了。见小隐不说话,就从兜里掏出钱包,钱包的小夹层里放着一张照片,原来是朱小春的结婚照。新郎新娘都是中式大红装,虽然化了浓妆,朱小春还是鼻歪眼斜,新郎却五官周正,眉清目秀。差异实在太大,小隐好生奇怪,说,那你们是怎么相爱的?朱小春说,本来他是我闺蜜的男朋友,后来吹了,那时候他正痛苦,我就找他借书。小隐说借书干什么。朱小春说,这你都不懂。借书当然是最好的靠近方式,一借一还就可以约会两次。

小隐听这小姑娘的诡计,真是啼笑皆非。

那你把他弄下来了?小隐问。

那当然。他现在去开便利店了。朱小春说。指一指电话卡,这就是他的店卖的。

他怎么舍得?小隐有些费解。

大姐,醒醒,在加拿大,什么工作不重要,重要的是赚钱。你该换脑筋了。

见小隐不语,朱小春又说,我知道你有多烦心。下堂课咱们不上了,我带你去看店,我带你看一个,你就懂了,以后你就自己去。两个人收拾了书包,偷偷溜出教室,陈教授还在对着黑板写程序,头顶秃秃的,周围是剪得短短的头发,好像罩着一条草裙。白衬衫上套着一件黑马甲,怎么看都更像酒店里的侍者。

朱小春先出来,站在走廊,见小隐也出来了,就吃吃笑。小隐想自己也不是完全不喜欢朱小春,朱小春身上的青春活力,是年届中年的小隐正在消失的。

两个人到了爱德华王子街拐弯处,大楼下有一个招牌,是一个便利店。朱小春一进去就叫,有人吗?抢店的来了!随着话音,从里面走出一个身材短小的女子,五十多岁的年龄,椭圆脸,白净皮肤,一双眼睛有些狐媚。朱小春介绍说,这就是前辈杨巧云,小隐就微微弯了腰,以示尊敬。朱小春问,大姐干什么呢?杨巧云说正在练古琴,小隐没想到这样的回答,重新又看了一眼,原来一张略低于柜台的小几上摆着一把棕黑色古琴,一张琴谱斜倚在柜台上,歪歪扭扭的,好像已经累了。朱小春说小隐想开店,问问前辈,然后回头对小隐说,你问吧。小隐就涨红了脸,不知说什么。杨巧云解围说开店很简单,还不是营业额多少,费用多少,两项相减,看你能挣多少钱就完了。

小隐听了如此简单,就笑笑说,谢谢大姐。巧云说只是时间长,每天15小时耗在这里,你们家几个人啊?小隐说夫妻两个一个孩儿。朱小春说她老公不干,在上学,能找到工作。巧云说那你一个人干?干不来的,还不如你也去找工作。小隐就呆一呆。小隐见杨巧云的店窗明几净,很喜欢,就问大姐你卖店吗?巧云笑道,我不卖,我指着它吃饭呢。

出了门,朱小春问开店好不好,小隐说好,一个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还弹古琴。朱小春就笑,小隐说只是一天15小时我干不来,朱小春说巧云姐就是一个人,英语不好,法语不会,就会那几句小店语言,还不会开车,连上货都是拉着小行李车自己干,不也活得好好的。小隐听了信心倍增。朱小春笑道,这是我第二次成功地说服别人开店,我老公也是这样,我给他看了看这个坑,他就自己跳下去。小隐听着朱小春这样说,颇有阴谋论的意思,但她如今顾不得那么多,李岩如果走了,她和妮子要活下去。

小隐跑了一下午,不知不觉已经黄昏。回到家一推门,妮子就扑上来,带着哭腔说,你到哪儿去了?小隐忙安抚说没事,妈妈今天下课晚,爸爸还没回来?妮子只顾着摇头,此时门却开了,李岩背着书包进来,见母子俩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女儿正在哭,厨房却是清锅冷灶,就问小隐干什么去了。小隐如是说了,李岩说开什么店,我们出国又不是来开小店的,你快做饭吧。小隐说朱小春的老公,博士不读都去开店了,“9·11”之后找工作不容易。李岩说不试怎么知道?你就不能耐心等一等?给我三年时间,不行再另找出路。

小隐就不再说话。第二天回到教室,中规中矩地读书。朱小春见了,眼珠转转,说也好,你不给他机会他不甘心。那你就再生个孩子吧?不然你来到加拿大不是白来了?

晚上睡在一个床上,李岩还在灯下看书,小隐一边脱衣服一边说,你想不想再生一个?李岩愣了一下,忽然放开手,把书抛在一边,说你让我累死不成,一个脑子读着书,你再生一个,每天大人叫孩子哭,夜里再起夜喂奶,我可受不了。说完转过身,把被子裹得紧紧的,贴着床边,生怕失身一样。小隐叹一口气,也别过身,朝向床的那一边。小隐不知李岩睡没睡着,自己这一夜,眼睛却是半睁的。

到了夏天,洛平毕业了,开始找工作。她先到理发店剪了一个童花头,然后到专卖店去买了蓝灰色套装,同色系包包和皮鞋。她每天像刷牙一样,准时去网站找工作,发简历,关注《大公报》上的工作广告。几个月后终于找到工作,在美国,合同一年。洛平走的时候来告别,见到桌上的老照片,就说好一对金童玉女,这是谁呀?小隐指指自己,又指指李岩,洛平就哈哈笑,说不像不像,你现在太胖了。洛平走了以后,小隐拿起照片看了很久,然后把照片反扣过去。

小隐现在经常与朱小春一起翘课,这叫春丽很不安。春丽说昨天瑞塔点名,我回答了三次到,瑞塔说,你到底叫什么?春丽脸红耳赤。春丽说,朱小春是个不靠谱的,你怎么能跟她混在一起?小隐明知故问说,有什么不靠谱?春丽把小隐拉到一边,悄声说,昨天我在玛丽皇后大街上,看见朱小春和一个黑人勾肩搭背,绝对是一对情侣,她不是结婚了吗?丈夫不是中国人吗?小隐一听也吓了一跳,小隐说不能吧,她好像很在意她丈夫呢。春丽摇摇头,我跟她说话她还不理,好像不认识一样。这些“八零后”的女孩子,我们真的是不懂。

這时朱小春在小隐眼里就神秘起来,她不知道朱小春有几张面孔,同时也困惑不解。一边把丈夫从博士拉到小店里,一边又跟着黑人勾勾搭搭。联想到平日里朱小春的心机和懒散,不禁有些害怕。但朱小春到底给她打开了另一扇窗,这另一扇窗,关乎小隐日后的生计。随着与李岩的日渐疏淡,小隐已经不再只想着“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了。

圣诞节的时候,李岩说要到美国去打工,小隐说你在哪里打工不挣钱,加拿大不能打工吗?李岩说这里打工是加元,那口气好像加元不是钱。小隐说那你就去吧!李岩没说话。到了第二天早晨,妮子去上学,李岩就整理背包,把几件衬衫和袜子放在双肩包里。小隐只当没看见,眼泪在眼圈里转。李岩还从背后熊抱了她一下,那种敷衍是从来没有过的。还不如没有。小隐没有动,等到门在身后砰的关上了,好像一根鞭子抽到了小隐身上,让她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小隐就跌坐在沙发上。

小隐后来说她将李岩拱手让给了洛平,朱小春不相信,朱小春坚持认为小隐被抛弃了。小隐对朱小春的抛弃论置之一笑。小隐说她都不明白洛平为什么会看好李岩,除非她是一个对性爱要求不高的女人。要求不高,并不是强烈程度,而是温柔程度。小隐喜欢温柔的男人,但李岩从不顾及她的感受,李岩看起来温文尔雅,做爱时却急得很,又毛躁,他总是拉疼她的头发。

上课的人越来越少,俄罗斯人斯洛夫是不常来的,来了也早退。他从来都不偷偷地翘课,而是光明正大。他对陈教授说,我两点钟要到披萨店去送外卖,所以不能完成你的课,很抱歉。你知道一个家庭所承担的经济压力。陈教授就点点头,从来不给他记早退。菲律宾姑娘绿也不常来,她已经开始在别的专业选课,到这个学期结束就改学护工,不再学计算机。

这个专业对我太难。她说,实在是应付不了。

越南阮兄弟每次来都穿沾满油漆的衣裤,他一边给人刷房子,一边上学。如果不打工怎么生活呢?他笑眯眯地说。好像一切都理所当然,生活就应该是这样的。

放学时,朱小春对小隐说,今天我上你家行吗?我实在不想回家,没有人,只有我一个人,冷冷清清的。小隐说,你丈夫呢?朱小春说他一个月没回来了,小隐见她眼里的泪就心软。上了地铁,朱小春的眼睛已经很明亮了,一对小斜眼,四处亂转,望着身边的人,又把一只手放在口中,不停地嗑指甲,五个扁平的指甲,让她嗑得七扭八歪。

小隐到底忍不住,对朱小春说,昨天我在威灵顿街看到你了。朱小春说昨天我没去威灵顿啊。小隐就停下来,不知是继续说,还是就此打住,到底是别人的人生。朱小春却恍然大悟,你见到的那个人是不是跟一个高大的黑人在一起?那个是我姐。小隐听了,一时心中竟如释重负,说,是吗?你们长得真像。

朱小春说,那当然,我们是双胞胎。小隐这才说,难怪我叫你,你也不回答。朱小春咯咯笑,说怎么会回答,朱小珍又不认得你。然后转转眼角,说你不知道,我平生最恨的就是她。小隐不解,朱小春说,就是因为我父母偏疼她,从小什么好事都是她的。我父母让她上大学,我上大专。我俩都要出国,父母说只能供一个,她先出来了。小隐说真的?朱小春翻翻白眼,说当然是真的,骗你干什么,对我又没有好处。

小隐说姊妹是最亲的,你还真的恨她?

朱小春说,怎么不恨?别人都说姐妹是亲的,在我看来姐妹都是来争命的。既然有了我,为什么还有她?有了她也行,为什么一到分高低的时候总是她比我强?她到底哪里比我强呢?论模样是一样的,论读书她倒是略胜我一筹,但心眼儿还少我一脚呢。我不与她争,争也争不过。我倒是要让我父母看看,到底谁有出息。她一边说一边咬指甲,脸也涨红了,脸上的小斑和小红痘就更明显,小小的三角眼闪着光,却是亮亮的生猛。

小隐说,那你怎么移民来的?朱小春叹口气说,靠老公呗。享他的福。我知道他也是靠不住的,现在不读书了,整天待在店里没事干,又与别的女人勾勾搭搭,当我是傻子不知道,我只装作不知道,有一天不想忍了再说。

小隐就无话回答。那天小隐穿一件浅灰色薄呢上衣,朱小春见了,就说你穿衣服倒是有品味,这件很像伊斯卡达今年的风格。小隐说是我妈妈买的。朱小春说你妈还给你买衣服?小隐说我的衣服都是我妈买,她逛商店多。又问,你妈不爱买衣服?

朱小春说她爱买,就是只给自己买。给我买过一件,又老气又难看。成心把我打扮得难看。

小隐说别这么说,哪有母亲不想把女儿打扮漂亮的。

朱小春听了就生气,说他们有什么好心,你看他们给我取的名字,朱小春,每次点名都有人笑,小隐知道她指的是英语,姓在前名在后,朱小春就是小春朱,发音就成了小蠢猪。

再看他们给朱小珍取的名字,怎么叫都是小珍珠。我和她有什么不同呢?是眼睛不一样,还是鼻子不一样?

小隐见她怄了气,像个小孩子一样,就笑,说他们取名的时候,也不知道你们会到加拿大,叫成了这个名字。朱小春并不听她的话,只是生气着说,他们就是对我不好,从来没对我好过。

地铁到了列宁格鲁,她们下了车,等着转站。等车的时候,朱小春说,你手头要是有钱,抓紧换一点。小隐说换什么?朱小春说,最近美元涨了。小隐说涨了多少钱?朱小春说两个点。小隐说那也没多少。

你到底要多少呢?朱小春恨恨地说,两千不多,两万也不多,二十万的两个点多不多?见小隐不说话,朱小春就说,你这样的人只会让人骗。小隐说我又没钱,又没色,骗我做什么?

两个人到梅尔街下了车,先去买菜,走到57号楼下,见一个穿蓝色小夹袄的女人,在门前一闪而过,朱小春叫道,那不是莫妮卡吗?小隐说这个楼是个中国楼,房东是中国人,居住的六户人家也是中国人,哪里有个莫妮卡。朱小春说原来你住在这里,与莫妮卡是邻居,口气中满是羡慕。又解释说,莫妮卡也是中国人,原名叫莫妮的,我们一起上法语课,老师就给她起个洋名叫莫妮卡。

朱小春说,说起来莫妮卡真不简单。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莫妮卡原来是国内有名的电视台节目主播,15频道的,你想起来了吗?

小隐想一想,模模糊糊地竟想起来,这频道是个美容健身的,小隐很少看。小隐说她是住在3楼的,看上去不过是个普通女人,我都没想起来。朱小春笑说,如今是有点发福。小隐说,国家电视台的名人也出来,住在这个地方。朱小春说,你别这么说。到底还是不一样。她这只是临时避难所,钱在国内还没有到这里,等钱到了就不是这般模样了。小隐说直接带过来不就行了。朱小春说,关键是钱不在她手里,要一点一点弄过来。见小隐不懂,朱小春又说,莫妮卡在那边有个人,是见不得光的,要慢慢把钱拿到手再运过来。小隐说不对吧,她有丈夫和孩子。你说还有个人,那这个男人是她的谁?朱小春说是这个丈夫是临时找的,没有这个人,她出不来。小隐这才明白了,就抬起头望三楼,对主持人的临时丈夫遥遥致意。

两个人到了小隐家,妮子跑上来拥抱小隐,母子俩搂在一起,朱小春就撇撇嘴。妮子向朱小春问好,朱小春好像没听见一样,她端着肩,带着审视的眼光,环视了一下屋子说,真是够简单的,你就这一点家产,还是都藏起来了?听说在国内做老师的都有灰色收入,不会这么简单吧。小隐从来没遇见说话这么直接的,一时说不出话来。

妮子饿了,先吃了一盒意大利快餐面,就进里屋写作业,剩下小隐和朱小春边吃边聊天,朱小春只顾吃饭,眼皮也不抬一下,小隐见她吃起饭来风卷残云,眼见着饭菜就快没有了,就说给妮子留一点吧,说着站起来拿一个空碗,朱小春就像没听见一样,看到小隐的筷子出现在盘子里,才抬一抬头,她的嘴角向上牵一下,眼神却是空洞的,那表情像一个傻笑。

小心李巖不回来了。朱小春一边吃一边说。小隐想她是饿极了。

我已经好几天没正经吃饭了,都是吃一点饼干什么的,省钱,一卷饼干一块钱就够了。

吃完饭,朱小春抹一抹嘴巴,说你家的饭菜还行,只是少一样东西。小隐说少什么,朱小春说,没有汤。

一件挂在柜子里的羊绒衫,朱小春见了说好漂亮,拿在手中爱不释手,然后问小隐,这衣服你还能穿吗?太素雅了,在西方年龄大的都穿新鲜的。小隐笑道,我几岁?还没有到那年龄。

要走的时候,朱小春开门见山地说,那件羊绒衫你不如给我吧,反正你要开店去了,开店的店主又不是大学老师,要干活,这么漂亮的衣服你怎么穿?搬箱子拿东西容易刮着了,若刮着了你不心疼?还不如叫我穿穿,我还准备去读书呢。再说,我还可以帮你找店。

小隐听了感到有些刺耳。好像是用羊绒衫做交易。小隐明白朱小春的确是这样想的。但这个想法有点玷污了小隐的感情。她将羊绒衫拿在手中,那柔软与温暖再次刺痛了她,这件羊绒衫是母亲送给她的。以后的路,她不知道怎么样,但从前在母亲身边的温暖是少有了,她狠狠心说就给你吧。

到了门口终是不舍。小隐又嘱咐说,冬天收拾好,挂在衣橱里换空气,小心虫子蛀了。这一句话说出口,见朱小春也不回头,已经渐行渐远了。

想一想自己既没有朱小春将老公从博士拉下来的能力,又没有蓝丝绸夹袄的魅力,唯一能做的大概仅仅是自己有限的能力。既然已经出了国,开弓没有回头箭,再怎么也不能哭哭啼啼地回去。小隐咬着牙,决定走开店的一条路。想想当年,出国淘金的华侨们,凭着中华民族的忍耐力都活了过来,自己一个大学老师,语言不好可以慢慢来,什么不是人做的呢?

虽然小隐并不喜欢朱小春,但却好像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朱小春又馋又懒,爱占便宜,更主要的是心眼不好,但小隐现在的生活,除了朱小春,却也没有人与她分担痛苦,朱小春懂得市场又会讲价,是找生意的好帮手,除了朱小春之外,小隐想不出谁能这样帮助她。朱小春有一种出乎小隐意料的坏,也有出乎小隐意料的机智。

李岩在“9·11”之后找到工作,这实在是一个奇迹,因为那时大家都在失业,刘翔本来在公司工作得好好的,第一次裁员他就哆嗦,名单公布,长舒一口气。第二次裁员,又哆嗦,却没有第一次幸运。但刘翔倒是个接地气的人,很快就在纽曼街找了一个小店,做起小店主,比尔银锁去看过,他说刘翔现在蓝领都不算,站在一个有铁栅栏的窗子后面,好像一个囚徒,加拿大囚徒。

比尔那时候穿梭于各种田地之间,夏天摘草莓,秋天拔大葱,李岩说比尔就像《金光大道》中的张金发,别人拔大葱,是蹲与站姿互换,比尔是沿着田垅一路爬行。他用两块胶布绑在膝盖上,整个人掩映在大葱之下,这个与大地亲近的姿态,让他每天的收获很多。比尔从未忘记,他是农民的儿子。

李岩与刘翔和比尔有不同的命运。像洛平一样,李岩找到了工作,是美国西雅图,微软大本营,合同一年。李岩激动不已,小隐没说话。她莫名感到失落。她为自己这个自私的想法感到羞愧。合同一年,小隐和妮子都不能去,谁知道一年之后什么样呢?但对李岩,这是最好的结局。小隐在祝贺他的同时,第一次把自己的命运与李岩的命运,甚至家庭的命运分开来看。李岩去的地方,也是洛平在的地方。

李岩走后,小隐加紧看店,杨巧云给她介绍了一个纽曼街上的小店,店主是一个北京女人,单身母亲,如今儿子在安大略找到了工作,终于熬出了头,准备与儿子一起去安大略,小隐去看过,与朱小春商量,朱小春说你不能信她,看她那一双三角眼,吊梢眉,就不会说实话。小隐说那怎么办?朱小春就将一双斜眼向两边额角分开,形成一个大大的八字,说跟店!每天她开门你就去,关门你就回,每一笔生意都记下来,看看每天卖多少钱。小隐说这个我却做不到,那每天不就是15个小时,妮子怎么办?朱小春说让她自己在家别接电话,别开门。小隐说那可不行,她害怕。

朱小春就嘟囔说你真事儿多,那以后开店你怎么办?你要锻炼她的独立精神。小隐说她才八岁。朱小春突然激动起来,她说八岁怎么了?我八岁什么都会做,我会炒菜做饭洗衣服,她指着胳膊上的伤痕说,这是炒菜烫的,指着手指上的小伤痕说,这是切菜剁的。小隐吓了一跳,看她脸上那道伤痕说,那这个是什么?朱小春说这个是我和朱小珍打架,她用铁丝划的,差一点划到眼睛,那我就是独眼龙了。小隐说姐妹也掐架?朱小春说怎么不掐?我们一起来,就是争命来的。

这个,她撩起前额的头发,上面是一个伤疤。小春指着说,是夜里睡觉,她把我踢到床下磕的。小隐就不再问,不知道怎么问。朱小春气咻咻地说,这世界上也没有人可以相信,没有亲情也没有爱情,都是骗傻子的鬼话,你若信,就死无葬身之地,何况一个要把店卖给你的人,你快快地去跟店吧!

小隐到底没有认真跟下来,每天上午去看看,下午去看看。虽然生性敦厚,人生的知识多是从书里采到,看看店主,的确是丹凤三角眼柳叶吊梢眉,就不再去。

小隐最后买的店,是在一个叫朱莉的小镇,距蒙特利尔开车一小时的路程,小镇后面是一条河,还有一个尖顶的古老教堂,小镇只有一条主街,小店红色的小屋顶,白色栅栏,像一个童话世界,小隐很喜欢这个店。开始担心资金不够,没想到在银行贷到了小生意款项,让小隐大大松了一口气。最让小隐舒心的是小店后面就是学校,小隐在店里就能看见妮子在操场上奔跑的身影。

接店后的时间是繁忙的,开始时小隐以为自己撑不住,没想到这个教授的女儿,倒是意志坚强。

三个月后顺了手,才开始与以前的朋友联系。这个小店没有中文报纸,那时候还没有微信,小隐一下子与所有的朋友失去联系,李岩在西雅图,偶尔会来一个电话问一下妮子的情况,小隐感到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除了早Hello晚Hello,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小隐暗自庆幸自己的选择,女人最重要的是经济独立,有了经济独立才有精神独立,遇见任何变故都不可怕,这样想时,小隐就想起朱小春。也打过几个电话,却没有人接,小隐想朱小春那么一个闲不住的人,不知道又到哪里忙去了。因为分别,她慢慢遗忘了朱小春那种与生俱来的恶意。小隐常常想起朱小春的神情,不懂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即使在帮助别人,朱小春的眼睛和嘴巴总也掩不住那种恶意。

她是一个生硬的女人,小隐想。甚至对小孩子也没有喜爱和怜悯。

倒是有一天,春丽打电话来,春丽说,你知道吗?朱小春出事了。小隐说出了什么事,春丽说,你没听说张晋案?报纸上都报道了。小隐说,我当了好几个月小店主,什么都不知道。春丽说,张晋在睡梦中被打死了,朱小春失踪了。小隐说,怎么回事儿?春丽说,张晋一直有外遇,与他以前的女友好。朱小春发现后就杀死了张晋,然后用她姐姐朱小珍的护照成功逃脱,已经回大陆了。警察开始时很快抓住了朱小珍,因为她包中的护照是朱小春的。这件事很是乌龙了一阵子。

春丽说,也就是说,朱小春用了调包计,她杀死了丈夫,还把姐姐送进了监狱。小隐听了,半天嘴巴没合上,春丽说,那时候你们在一起,我就担心她把你骗了,那是多坏的一个女人啊,你怎么同她成了朋友?

小隐想不起来怎么和朱小春成了朋友,那时候自己太沮丧了,需要别人的帮助。尽管她经常在朱小春那里感受到恶意,甚至感到她在操纵自己的命运,但朱小春毕竟以她的行动力,帮助自己走出了困境。

(选自《广州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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