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草
常沙娜与父亲
本文主人公常沙娜
我国著名艺术设计教育家和艺术设计家常沙娜的成长经历独一无二,跟随被称为“敦煌守护神”的父亲常书鸿,在千年艺术宝库中度过了少年时代;她得遇良师,为新中国的建设发光发热,书写了属于自己在中国艺术史上的辉煌;她教书育人,担任中央工艺美术学院院长15年,在艺术设计和艺术设计教育领域成绩显赫。漫长的人生,她将厚重酿成轻盈,将复杂归于单纯,纯净澄明,不忘初心。
常沙娜是浙江杭州人,自幼随父亲常书鸿在敦煌临摹壁画。1948年赴美国留学。1950年回国后,在清华大学、中央美术学院任教。她是我国著名的艺术设计教育家和艺术设计家、教授,国家有突出贡献的专家。曾任第九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委员,教科文卫专门委员会委员,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中华全国妇女联合会第五届执行委员,国务院学术委员会学科评议组成员。2019年获中国文联“终身成就美术家”称号。
说到自己的名字,常沙娜很幽默地说:“我叫沙娜,敦煌又叫沙州,我和敦煌生来就有缘分。我的根在敦煌,我这辈子离不开敦煌了。”其实第一次听到“敦煌”这两个字,还是常沙娜5岁的时候。那是1935年12月,父亲常书鸿在巴黎塞纳河畔的圣杰曼大街上散步时,无意中在旧书摊上翻到了伯希和编著的《敦煌图录》,里面精美的壁画和雕塑图片立即引起了他浓厚的兴趣,接着他又跑到巴黎吉美博物馆,在那里亲眼目睹了大量敦煌彩色绢画,被敦煌的艺术震惊了。
回家后,常沙娜的父亲便兴冲冲地与妻子陈芝秀谈起了“敦煌”。随后常沙娜的父亲便像着了魔似的开始关注敦煌,而且有了一个越来越强烈的想法:必须回国去,到敦煌去研究艺术!终于在1943年,冒着抗日战争的硝烟,常书鸿携妻带女来到了甘肃敦煌。由于知识渊博、艺术精湛,他担任了敦煌艺术研究所第一任所长,从此全身心投入到修复壁画、搜集流散文物以及临摹壁画等工作中。“那时的敦煌,放眼望去,满是沙丘和芨芨草,环境非常恶劣。”常沙娜至今仍记得,她到敦煌后吃的第一顿饭是一碗只加了盐和醋的水煮面,什么菜都没有。由于无法忍受如此恶劣的环境,加上其他原因,常沙娜的母亲无奈离家出走,从此十几岁的常沙娜挑起了照料家庭的重担。
面对生活的艰难,十几岁的常沙娜没有退却,而是沉浸在对莫高窟众多瑰宝的热爱之中,坚定地跟着父亲和驻扎在这里的艺术家们学画。这些艺术家中的邵芳教她工筆重彩,董希文教她西方美术史,苏莹辉辅导她中国美术史。在学习艺术创作时,洞窟里的壁画就是她最好的临摹对象。当时的莫高窟被流沙掩埋,很多洞窟连门都没有。幼小的常沙娜就蹬着蜈蚣梯,爬进蜂房般的洞窟里临摹。她身旁是彩塑的佛陀、菩萨,头顶上是节奏鲜明的平棋、藻井图案。她的绘画基础就是这样打下来的。
1945年,常书鸿父女敦煌画展在兰州举行,引起巨大轰动。
1948年夏天,常书鸿带着17岁的常沙娜和小儿子常嘉陵来到南京,在举办敦煌画展的同时,顺便为女儿出国做准备。在南京举办画展期间,常沙娜被父亲送到他当年旅法的同窗马光璇教授家里暂住。到南京后,在敦煌那片荒漠沙海里蛰居了近5年的常沙娜发现,自己完全失去了在城市的生活能力,一坐公共汽车就晕车呕吐,长途旅行只能坐敞篷的卡车或马车,最可悲的是连花钱买东西都不会。一天早晨,马光璇教授急急忙忙出门上课,走之前给常沙娜递过来一沓钱,叮嘱道:“沙娜,干妈今天有课,不能陪你逛街,你去给自己购买合适的衣服和布料吧。” 常沙娜微笑着点了点头。
马教授出门不久,常沙娜就怯生生地出门了。然而,她走进商场后居然不知道如何拿钱去买东西。她几次想张口问,又吓得把话咽了回去,最后怏怏不乐地空着手回到干妈家里。晚上,马教授回来了,关切地询问:“沙娜,今天买了什么好衣服?穿给干妈看看。”“干妈,我真没用,不会花钱买东西,今天什么也没有买到……”话未说完,常沙娜的泪水便流了出来。
看见常沙娜那么难过,马光璇长叹一声,把沙娜搂进怀里,泪水潸然而下,“沙娜,我可怜的孩子,这都是你爸爸造成的,只顾自己的事业,竟把孩子的健康成长给耽误了……” 常沙娜懂事地对马教授说:“干妈,别怪爸爸,他过得挺孤独、挺不容易的。”接着沙娜又为父亲辩解道:“为了敦煌,连妈妈都弃他而去了,其实爸爸挺苦的……”
儒雅的常沙娜
年幼时常沙娜与父母的画像
是年9月,常书鸿为女儿常沙娜赴美送行。他为女儿买了一只随身携带的牛皮小箱子,并亲自用油画笔在箱子上写上“常沙娜”三个字。在出关的一瞬间,常沙娜蓦然回首,发现父亲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他才45岁,可一头发丝已经花白,神情枯槁,原本挺拔的脊背也开始有些驼了。直到飞机腾空而起,她还在不停地抹泪。含辛茹苦将她带大的父亲远去了,孤苦伶仃的小弟也远去了,还有那莫高窟的壁画,那曾经温馨的黄泥小屋……一切的一切都远去了,此次远走他国,她将在波士顿博物馆的美术学院开始新的留学生活。
1948年秋天,常沙娜在波士顿艺术博物馆美术学校接受系统的西方绘画训练。老师在课堂上放音乐,让学生把听到音乐后的感受用画的形式表达出来。常沙娜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敦煌的壁画,就把这些画了出来。老师看了之后说:“你画的内容很特别。”正当常沙娜在美国苦读时,新中国成立了,报效祖国成为留美中国学生的共同愿望。1950年的冬天,19岁的常沙娜乘坐“威尔逊号”轮船回到了中国。回国后的常沙娜再次投入到敦煌文化遗产的研究之中,从此她的生命开始在艺术世界里大放异彩。
新中国成立后,中央人民政府对敦煌文化遗产日益重视。其实早在抗美援朝期间,周恩来总理就告诉常书鸿,要举办一个“敦煌文物展”,请他把十几年来临摹的画都运到紫禁城午门展出。按照周总理的安排,常书鸿很快就把“敦煌文物展”办了起来。在展览期间,常书鸿让女儿陪同梁思成、林徽因夫妇看展。这是常沙娜第一次见到林徽因,这个意外机缘改变了她的一生。“第一眼见到林先生,觉得她气质特别高雅。那时候的林先生已卧病多年,平时基本不出门,这次听说有展览,她一定要亲自来看看。看到敦煌壁画后,他们激动得不得了,梁先生的嘴唇颤抖着,林先生苍白的脸上泛起了红晕。”
此后常沙娜成了林徽因的助手,开始进行艺术创作设计。在林徽因的亲自指导下,1952年,21岁的常沙娜为亚洲及太平洋区域和平会议设计了一款“和平鸽”真丝丝巾。她采用了敦煌隋代石窟藻井的形式,上面穿插了和平鸽图案。“当时林先生指导我设计,她虚弱地躺在床上,想法却非常灵活。她对我说,‘你看看毕加索的和平鸽,可以把鸽子的形式用在藻井上,但要用咱们中国敦煌的鸽子。她一说,我就有了灵感,马上就设计出来了。” 在林徽因身边的工作经历,为常沙娜此后投身于工艺美术事业研究奠定了基础。
1959年,在庆祝新中国成立10周年之际,常沙娜为人民大会堂宴会厅设计天顶装饰。受敦煌壁画里的藻井图案启发,她在天顶正中设计了一朵由花瓣构成的圆形浮雕大花。如今,这朵来自敦煌的花依然在人民大会堂宴会厅的顶上熠熠生辉。第二年,常沙娜接到了另一项重要任务——去敦煌收集壁画和雕塑上的服饰图案。这是她10余年后再次踏进敦煌。此次再来敦煌,这里的一切都变了样!她惊喜地发现敦煌和从前有了很大不同:发掘和保护的洞窟已经编号到第465个;莫高窟的塑像也统计出来了,共有2415尊;防沙墙修建起来了,草木也长成了,人们种下的蔬果都得到了有效的保护,看到这一切,常沙娜不禁万分激动。
常沙娜和两位同事将十六国和南北朝时期的北魏、西魏、北周,以及隋、唐、五代、宋、西夏、元等10个朝代的佛像、壁画和彩塑上的服饰图案进行了全部临摹。但在当时,临摹回来的手稿没有条件出版,加之“文革”期间常沙娜被下放到河北的农场劳作,因此此次敦煌之行的心血没有变成艺术成果。但在河北的农场田间劳作期间,常莎娜依然初心不改,将艺术创作视为自己的生命,劳动之余仍然挥笔作画,时刻准备着重新投入艺术事业。
1978年,中国迎来了改革开放,敦煌的命运和常氏父女的命运再次得到改变——父亲常书鸿恢复了敦煌研究所所长职务,常沙娜也回到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当教授,继续为大学生们传播敦煌文化遗产和敦煌壁画艺术。第二年,莫高窟正式对外开放,当年就吸引26271人来参观。到改革开放后的第五年,游客就超过了10万人次。当世人慕名而来时,常书鸿则走出国门,带着女儿常沙娜到日本、德国等地,四处探寻国外壁画、雕塑保护和修复的新技术。
1979年,尽管常沙娜已经在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恢复了教学、作画和设计工作,但她的情感和人生依然属于敦煌。她离不开敦煌文化遗产和敦煌壁画,更离不开父女俩一生情系的事业。
常沙娜说,晚年的父亲在党和国家的关怀下,来到北京养老。父亲身在北京,心却在敦煌。他总是对我说,来北京只是做客,他还是要回敦煌去的。1994年,常书鸿走完了90年人生路。弥留之际,他嘱咐女儿常沙娜,必须把自己的骨灰埋葬在莫高窟,“如有来生,我还做常书鸿,还要守护在莫高窟。”“我的父亲曾经给我写过一封信,他在信中说,‘沙娜,不要忘记你是敦煌人……到了应该把敦煌的东西渗透一下的时候了。”这句话一直铭记在常沙娜心中,也融入在她的作品中。
1997年香港回归祖国,常沙娜为中央人民政府设计了赠送给香港特别行政区的礼物——纪念性雕塑《永远盛开的紫荆花》,其灵感正是来自于敦煌壁画。
由常沙娜主办的“花开敦煌”系列展览,从2014年启动至今已走过北京、深圳、高雄、巴黎、伊斯坦布尔、莫斯科等海内外城市,所到之处无不引起轰动。展览不仅有常规的书画作品展示,还有数字化高科技的融合。在伊斯坦布尔的展览中,国际多媒体艺术家黄心健打造出一场VR(虚拟实境)的科技应用展——以莫高窟外部和西魏285窟内部全景为基础,把静态的艺术作品转化为动态的效果,参观者可以漫步在3D的敦煌世界里,似乎俯下身去,就能捧起一把敦煌的黄沙。在展览期间,常沙娜也在跟着展览走,舟车劳顿,一路风尘。她坚持每次都要亲临展厅,为参观者解密敦煌图案。
父亲去世后,常沙娜接过父亲的接力棒,为保护好敦煌壁画开始奔走各国,寻求最新的壁画保护技术。1998年,常沙娜当选第九届全国人大教科文卫委员会委员,重点工作就是文物保护。她先后去了埃及和意大利,学习借鉴国外的经验。如今已经90岁高龄的常沙娜步伐虽缓,但体态依然轻盈。她眉目清亮,身材纤柔,发髻在脑后绾起,衣裳随着脚步婆娑作响。在她家客厅的墙壁上,就挂有一幅幅莫高窟壁画的临摹画作。她说这是父亲常书鸿的作品,是临摹的莫高窟254窟。她深情而骄傲地说:“幼时我在敦煌学画,爸爸对我抓得很紧,有空就来指导我,让我在临摹中了解壁画的历史背景,准确把握历代壁画的时代风格。今天的我虽已步入暮年,但仍会将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敦煌灿烂艺术文化的传承保护事业当中,把传承中国传统文化视为崇高的事业。这既是我对父亲的纪念,是向父亲诉说我坚守敦煌的承诺,也是我为唤起更多人认识中国灿烂的传统文化而做出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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