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一平
我是在南京出生的。父母工作繁忙,便雇了位阿姨照料我的饮食起居。阿姨姓李,叫李小桂,是父亲朋友的同乡,她就是我的桂姨。
桂姨刚来那会儿,我还小,记事起,桂姨就陪在我身边。印象最深的是她的那件藏蓝色的阔衫,南京夏季天热,这衣料不透气,但她总爱穿,背着我的时候麻麻的衣料触感扎扎的,太阳一晒,阔衫就开始发烫,不知是被晒的还是被她的汗浸的,密密的热从她的身上传来,我就闹着不要她背,但自己下来走两步吧,又很快就累了,于是拍开她的手,一溜烟儿跑到树荫下赖着不愿走了。桂姨这时只好放下手里的东西来哄我,刚就地放下又担心菜晒着,再提着过来哄我。
她头发不多,额前的几根湿乎乎地贴在脑门上,大颗的汗珠从额头上滚下,流过她的抬头纹与淡淡的眉,再经过眼角的细纹被分得细细的,顺着糙而黄的脸颊流下,坠在平平的下巴处。我有些嫌弃地别开眼,她耐着性子哄我,最终我同意让她抱着我回家,坐在她的手上,还时刻警惕着她湿湿的脸凑上来。
“桂姨,你多大了啊?”
“三十七八了吧,我也记不清了。”
“啊?爸爸妈妈也才三十几啊,我以为你比我妈大好多呢。”
她每穿一次這件阔衫,我就这么闹上几次,但她总是不换,也从没因此凶过我,总是无奈又温和地哄我,只说我重。
“我才不重呢,你们不都比我重吗?桂姨最重了!”我嘟着嘴不满道。
后来,一天晚上,我们靠在小区的长椅上看月亮,她依旧穿着她的麻布阔衫,我问起来,她于是就着月光给我讲她和阔衫的故事。她说,她虽然是个北方妞,长得五大三粗的,年轻时却有一份南方才情。她喜欢念诗,喜欢记名人说的话,还喜欢写点小文章,这阔衫就是她在北方写的一篇小文章登了报,用稿费去买的。她讲着,月光洒在她脸上,我好像看见桂姨年轻时的模样。
我似懂非懂,她也就接着讲下去。
她那时起了劲儿,穿着这件阔衫离开家乡来南方闯荡,想凭借写的一手文章当个作家,却处处碰壁,除了因为文章不够好而被拒绝的,也有因为她的体格外貌而以貌取人拒绝的。她只好回了家,蹉跎了一两年眼看着要剩下,急急忙忙地嫁了人,又生了孩子,然后照顾孩子。这些年孩子大些了,她就想出来找点活儿干,却只有给人整理家务的命。干了一阵子做得不错,听闻这边有同乡恰好在找人,大抵是少年时期对江南的倾仰作祟,鬼使神差地远远跑来了。家人起初表示很不理解,但见她在这边赚得比在乡下多,也就没再说什么,只是她的两个孩子时刻挂念着,但偶有节假日或是过年,她也是会找机会回的。
她有阵子精神一直不大好,母亲说偶尔撞见过几次她在房里打着电话擦着眼泪,好像是孩子出了什么事儿。我这才意识到,她不仅是我的桂姨,是个曾拥有作家梦的少女,还是一位儿媳,一位妻子,一位母亲。
她终是回去了。
多年后,我仍能在周遭许多人的身上看见她的影子。现在回想,我当年坐在单元楼下晃着小腿等她买菜回来,斜斜的夕阳散在她身上,在她那被拉长的影子里,重重层层地叠着多少人的模样。(指导教师 徐晓花)
点评
本文以“重”为中心,包含多重含义,以“我”的视角,围绕桂姨这个人物,揭示了农村女性追求人生的沉重负担,笔法细腻流畅,结构精巧,构思新颖,立意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