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特的湘南风味,在时世艰难的特殊岁月,成为抚慰人心的最好佳酿,伴随着我们度过一个又一个贫乏的日子。
香椿之味
不经意间,吹在我们脸上的风由痛彻肌肤的切割变成了温柔以待的抚摸。风像阳光一样和煦了起来。春天来了!仿佛一夜之间,大地换上了绿装。推开门,昔日黛青色的远山变成了碧绿,一点一滴的春色远观有之,近看却无。在村头,在山野,在河边,光秃了一个冬天的一棵又一棵高大的香椿树悄然泛起了绿意。过上三五天,绿意更盛,淡绿色的嫩芽从枝条尖部冒出来,装点着早春的乡村。熬过一个冬天的人们看着这盛景,望在眼里,喜在心间。人均才三分水田的湘南农村,在交完公粮后根本不够吃,特别是这青黄不接的日子,大家举日维艰。
活泛的嫩芽是香椿叶,香椿芽嫩,绿叶红边,犹如玛瑙、翡翠,被人们誉为“树上蔬菜”,是能够填满肚子的美食。过上一些时日,小叶伸展开来,呈粉绿色,被树枝举着拳头立在高处。打香椿是第一步,村里顽皮的孩子在脖子上挂上一个袋子后,像猴子“嗖嗖嗖”地窜上了树,伸手就能将香椿叶摘到手中,握满一手后,再将椿叶送入袋子里,直至袋子满了为止。香椿树高大,然而柔韧性并不好,承力差,一旦超过其承力极限,极易折断。成年的大人为了安全,大多选择站在地上,手持一根长竹竿,像打枣子一样将香椿叶击落。
摘香椿是我的活儿,香椿摘回来后,一筐粉绿色的香椿在篮子里招摇。到母亲展示厨艺的时候了。母亲将香椿根部老的侧根摘掉后,将香椿放入清水中洗干净,然后将香椿捞出来,沾满了水滴的香椿叶晶莹剔透。烧适量的开水,将洗净的香椿倒入开水焯水一分钟,捞出控干水分切成细碎的小沫儿。
前期的工作完成后,母亲取来一个菜碗,盛放干爽洁白的适量红薯粉末,然后从床底下的脸盆中取来三个鸡蛋打入其中,再将细碎的香椿叶放入碗里,放入适量的盐,将清水注入菜碗。在水的作用下,鸡蛋、香椿和红薯粉末完美融合成了蛋糊,以筷子搅动不受阻滞为佳。
火在灶台里燃烧,油在锅里冒着烟,是时候了。母亲左手端着菜碗,将一碗蛋糊倒入锅中,只听见“滋”地一阵响,在温度的炙烤下,与锅紧贴的液态蛋糊逐渐变成了固体,而上方的蛋糊尚未凝固,母亲用锅铲轻轻地探入鸡蛋饼的下方,一掀一翻,鸡蛋饼就来了一个咸鱼翻身,翻上来的鸡蛋饼呈金黄色,散发着诱人的芬芳。鸡蛋饼彻底煎熟后,用锅铲将整块鸡蛋饼切成多块,再倒入少许酱油就更美了。香椿鸡蛋饼在碗里盛放着,金黄翠绿相间,香椿味浓,让人直流口水。
香椿煎鸡蛋是广为人知的美食,其制作方法简单,无需多么高深的技艺,只需瞟学一次就能得以掌握,备受湘南农村人们的喜爱,在填饱肚子的同时,给人味蕾极佳的享受。香椿叶终究是有季节的,过了春季,香椿叶就老了。倒是红薯粉末是可以长期存放的,在缺少香椿的时候,用红薯粉末煎鸡蛋时,再用韭菜或者葱叶替代香椿,也是一绝。加了红薯粉末的鸡蛋饼,嫩滑可口,又脆又嫩,简直是入口即化,是不可缺少的春之味。
在湘南农村,营养丰富的香椿不光是一道菜,作用不仅是可以填饱肚子的食物,还是一道具有食疗作用的美食,在主治外感风寒、风湿痹痛、胃痛、痢疾等方面有着神奇的效果。也难怪,我们如此喜爱香椿。
火中肉味
冬天来了,腊月近了,孩子们的盼头在腊八节过后与逐渐寒冷的天气成了反比。他们知道,杀年猪已经进入倒计时。杀了年猪后,省吃俭用辛劳一年的农人也该犒劳一下自己了。要花钱的事情,农人是舍不得的,而自家的猪肉是不需要花钱又最值得一尝的美味。如果你厨艺好,辣椒炒肉、瘦肉下汤、梅菜扣肉、粉蒸肉都可以尝试一遍。
于孩子来说,期盼已久的莫过于火灰烤肉,那是大餐之后的小点心,有着别致的风味。在湘南农村,柴火做饭、炒菜、煮猪食、取暖是童年时代的人间常态。木柴在灶台或者火塘里熊熊燃烧过后化为青灰色的灰烬,灰烬的余热是不能浪费的,用来烤红薯、土豆、荸荠、板栗、花生、鸡蛋等食物都是不错的选择。然而,最让人心动的却是火灰烤肉。在平时,吃肉是困难的,现在杀了年猪,吃肉就成了可以付诸实施的具体行动。
一头两三百斤重的猪,一家人终究是吃不完的,杀了年猪后,早就预购的村民在买下心仪的肉后满载而归,主家大多只剩下猪头、猪脚、猪皮、猪内脏等。母亲最了解我期盼已久的心事,她提前切下了一块上好的里脊肉收好,这是说什么都不能卖的。里脊分为内外,带皮的为外里脊,又被称为宝肋肉。母亲取来砧板,从一大块瘦肉中切下二两放在砧板上,母亲左手压住肉块,右手持刀将瘦肉切成薄如纸张的肉片,然后挥舞菜刀將肉片切碎,撒上盐,又用刀将切碎的瘦肉斩成肉沫儿,最后找来一张A4大小的白纸,像包粽子一样把肉沫包起来。
包肉沫是有讲究的,手艺到家的人无需用线条捆绑,就能将肉沫包扎到严丝合缝而瘦肉不掉落出来。用水将白纸浸湿,将整包肉沫放入尚有高温的火灰中掩盖严实。
冬天的湘南是极其严寒的,在这等待的间隙,人坐在火灰旁烤火。十来分钟的光景后,母亲心中就有了数。她用火钳将火灰扒开,再将整包肉夹出。我眼巴巴地看着母亲,期待着眼前的美食。此时,浸泡过水的纸张已经干透,却又保持着没有被烧黑,只是微微地泛黄。将纸张上面的灰烬抖落,拆开已经干透的白纸,一团暗灰色的瘦肉展现在面前。取来一双筷子,将瘦肉团子夹入干净的碗中,一股浓郁的肉香扑面而来。我连忙从母亲手中接过筷子,将肉团压碎,夹起一小块送入口中,肉的香、甜以及油盐混合在一起经过火灰炙烤产生了神奇的效果,这湘南小吃刺激着味蕾实在是妙不可言。
母亲在一旁笑盈盈地看着我狼吞虎咽。我突然想起母亲还没吃,心中升起些许的愧疚,连忙叫母亲吃。母亲说:“我不吃,你吃吧。”看着母亲的表情不似说谎,我放心地大吃起来。二两的瘦肉吃完后,我尚没有满足。我抬起头,看着母亲,说:“妈妈,刚才要是多切一点肉就好了。”母亲爱怜地摸了摸我的头,说:“肉多了,中间部位的肉就难熟透,要想中间熟透,外间的肉又会烧黑,失去了口感不说,任何美食不宜一次性吃撑,那反而失去了回忆的美好空间。”
我似懂非懂地点头。
除了年关,想吃火灰烤肉大多在大病初愈之后或者填虫窝。农村因为卫生条件不好,孩子们的肚子里容易起蛔虫。在医生那里买来几颗宝塔糖服下,蛔虫被打下来后,虚弱的身体就需要进补。每当此时,大人就会去肉铺买来些许瘦肉给孩子吃,俗称“填虫窝”。肉铺老板是不会单卖瘦肉的,他们需要肥瘦搭配销售,于是这就涉及到你来我往的商谈。这个时候,最能让老板舍得割瘦肉的办法就是填虫窝。这个理由一出口,人家二话不说,就能如你所愿。
当年,我总感觉火灰烤肉怎么吃都吃不够,我将这一切理解为是物质匮乏的缘故。多年后,我才明白,母亲给我留下一点遗憾,那是另一种爱,是高明的人生哲学。
邹贤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在《人民文学》《美文》《飞天》《延河》《安徽文学》等发表。获衡阳市文学艺术奖、广州青年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