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影中的光明与希望——京剧《红色特工》灯光设计手札

孙 浩

（上海京剧院，上海 200031）

引言

现代京剧《红色特工》以长期在中共隐蔽战线工作的革命英烈为原型，讲述了革命者李剑飞调入中统内部，担任中统头目老同学江溢海的机要秘书，秘密向党中央传递情报的事迹。当李剑飞得知中央委员、中央特科负责人顾顺章叛变，将波及上海一百多家中央机关及所有领导人，他连夜赶往上海传递情报。为了争取时间，不惊动国民党，他把一双儿女留在嘉定，留在敌人身边。上海地下党组织得知情报后，及时组织大规模转移，躲过敌人的围捕，而他的一双儿女落到国民党手中。李剑飞临危不惧，机智地利用手中的情报威胁江溢海，顺利解救出自己的家人。

整部作品尊重历史真实，具有较高的真实感和还原度，二度创作尊重观众的心理逻辑和审美要求，认真地讲故事、讲情怀、讲精神。

经过与导演卢昂教授的沟通，舞台美术遵循“总体大写意、局部有写实”的设计思路。“总体写意”是指舞台美术整体采用写意手法，在体现人物命运、表达剧本精神的同时，符合戏曲的表现手法和审美原则；“局部写实”是指舞台上的细节，包括布景、光影、道具、服装、人物都要体现生活真实和历史写实。这部现代京剧讲述的是谍战故事，对于一部谍战主题的作品，观众的“相信”很重要，在细节处尊重史实，按照规律办事，不盲目混搭，有利于坚定观众的“相信”，提升作品的品质和观赏性。本文主要结合剧情及舞台设计，分析该剧的灯光设计心得及效果呈现。

1 “封锁线”——阴影下的天空

在整体空间表达上，舞台设计选择倾斜的“封锁线”作为核心元素（图1）。“在党组织生死存亡之际，李剑飞临危受命，赶赴上海打入敌特组织内部，他的生存空间就犹如一张巨大的搜捕网，周围布满了层层封锁线，在如此险恶的环境下艰难地传递情报，他的每一次行动都在突破敌人的封锁，直至最终送出了生死攸关的重大情报。”[1]

图1 《红色特工》“封锁线”效果（舞台设计：胡佐）

因为有了这些“封锁线”，天幕的光效成为灯光设计的重头戏。灯光和层层叠叠倾斜的“封锁线”结合，在舞台画面中呈现出丰富的剪影效果，有时是街头、有时是屋顶，透过黑色剪影，映出在敌人层层包围下的灰色天空。

在某些演出的灯光设计中，往往会忽略对天幕的处理，习惯用散光类灯具简单地铺匀了事，对天幕光色彩的选择较为随意和简单，往往容易造成画面的简单化、重复化、符号化。事实上，由于天幕在舞台整体视觉画面中占有极大的面积，从构图的角度而言，在画面中占有较大面积的色彩通常会构成整体画面的基调，灯光设计需要在色彩、亮度、均匀度等方面谨慎选择，仔细处理。局部细微的色彩和亮度变化，能够创造空间感，丰富天幕的视觉效果，使舞台整体视觉画面更和谐统一。

在《红色特工》中，灯光对天幕的处理有时仅仅在天际线露出一条窄窄的光带，在视觉上体现天际线的纵深感，象征阴郁天空下隐藏的光明；有时处理成弥漫阴沉的迷雾状效果，体现人物身处险境、步步为营的状态。在天幕色彩的选择上更是审慎，整体灰色中的细微差异，既符合视觉的丰富性和美感，也符合整部作品的谍战气质（图2～图3）。

图2 《红色特工》剧照（上海家中）（舞台设计：胡佐，拍摄：轰炸机）

图3 《红色特工》剧照（抓捕）（舞台设计：胡佐，拍摄：轰炸机）

横七竖八的“封锁线”和阴影中透出的光明，象征一个个心怀梦想的地下工作者一次次穿越敌人的封锁线，在重重困难下突出重围传递情报，观众在惊险刺激中守望胜利。剧中所有正面人物的行动都指向对胜利的“信仰”，所有的流血、牺牲、分离，都是在保护党、保护自己内心的追求和向往。这种坚韧不拔的内核、突出重围的信心，是对观众精神力量的吸引。

2 “铁牢笼”——铁灰色中的信念

剧中主要人物——打入敌人内部、处处小心谨慎的李剑飞，在家中苦苦等候、不敢妄自行动的妻儿，看似位高权重、实则处处受人监视的江溢海，还有步履维艰、时刻准备牺牲的革命者，都仿佛生活在一座监狱和牢笼中，内心时刻充满危机感和警惕性，在矛盾不安的情绪中煎熬着，不能露出一丝懈怠与破绽。

舞台空间选择“铁”和“铁灰色”作为空间构成的主要依据，象征牢笼、监狱和危机四伏。与此同时，舞台上所有的空间环境都以“铁”的肌理方式呈现出来（图4）。

图4 《红色特工》剧照（上海中统办公室）（舞台设计：胡佐，拍摄：轰炸机）

“比如表现北京的场面选取了天坛和长城的局部；表现上海时是大家熟知的外白渡桥和江边码头；中统临时办公室设定为具有典型海派特征的西洋别墅，而李剑飞的家是具有上海特色的石库门阁楼房子。这些典型的环境并不是以完全写实的形式呈现的，而是经过了提炼和取舍，结合了以“铁艺”元素作为所有布景单元和具体环境的肌理质感。所以我们在舞台上看到的是以粗细不一的线条构成形象，再现了主人公所处的危机四伏、冰冷残酷的生存空间。同时，这些线条化的环境形象和“封锁线”的核心意象一致，共同构成了整体视觉空间的统一性。”[1]

不同的颜色具有不同的色彩情感与联想，灯光设计运用不同的色彩表达不同的空间或是激发观众心理情绪。该剧中，舞台灯光在整体色调选择上，使用饱和度较低的色彩，使舞台呈现“铁灰色”的视觉效果，体现所有人物冰冷残酷的生存空间。比如第五场李剑飞办公室，当时他得知共产党高层顾顺章已经叛变，形势岌岌可危，决定连夜赶往上海向组织报信，为了确保行动成果，一双儿女必须留在家中，势必会被敌人抓捕，这对一个父亲是何等揪心的决定！灰色阴郁的舞台空间、铁黑色落地窗和投射在地面上的巨大阴影，一如他难以抉择的内心和岌岌可危的环境（图5）。

图5 《红色特工》剧照（李剑飞办公室）（舞台设计：胡佐，拍摄：轰炸机）

3 人物特写——黑白层次节奏

舞台亮度的明暗可以营造剧情气氛，设计光的用量决定场景画面的调性（高调、中调、低调）以及虚实关系。在一部戏中，若全剧从头到尾都用相同的亮度，会使舞台画面显得很平，完全看不出重点在哪里。合理运用明暗调，就像绘画一样，有浓重的黑、有柔软的灰、也有强势的亮，可以让观众感受到戏剧灯光的黑白层次节奏。

由于是京剧，充足的人物照明必须保证。灯光在环境的塑造上，一是尽可能收缩光区的范围，在保证人物照明的前提下，使舞台整体氛围集中、压迫、局促，整体压抑、局部明亮，反映人物的生存状态和不安的内心；二是利用亮度的变化刺激观众的视觉，比如在第二场一开场江溢海打电话，舞台呈现昏暗的状态，体现剧本所描述的环境气氛，观众只要通过演员的言语，就能感觉到江溢海对国民党的毕恭毕敬，引导观众在昏暗的环境下努力识别舞台的景物、激发他们的好奇心，当灯光慢慢亮起，有一种“柳暗花明”“原来如此”的新感觉。眼前豪华的中统办公室，既能体现江溢海主人的身份，也能体现他在中统内部的地位。当李剑飞出场时，上场门光区提亮，正面人物需要观众看清楚其面部表情以及眼神的表演，体现此时此刻李剑飞的内心活动。两人见面后，为了体现环境、利于演员的表演，舞台演区整体提亮。接下来，两人精彩的博弈中，依托旋转座椅的表演，光区时亮时暗、时大时小，表现两个人内心的紧张与复杂（图6）。

图6 《红色特工》剧照（上海中统办公室）（舞台设计：胡佐，拍摄：轰炸机）

4 动荡感——光影晃动下的不安

灯光的节奏在任何一场演出中都至关重要。灯光的节奏“是以四维形式表现空间的流动，它具有推动剧情发展、助于戏剧动作展开，改变空间关系、组织空间构图、激发观演情绪等功能。”[2]

比如中统在嘉定的秘密总站，那是中统的核心区域，是错综复杂的情报网输送地。舞台设计和导演达成共识，利用一幅巨大的地图和一个巨大的旋转风扇作为主要元素，表现一个戒备森严、层层封锁的“黑暗堡垒”。

灯光以其强烈的逆光突出运动的风扇，在这场戏的开头，舞台上只见扇叶在缓缓转动，几个演员轮回交替，站在忽明忽暗的阴影中，内心充满激烈的活动，舞台整体氛围充满不安、紧张与杀机，也愈发体现出剧情的惊心动魄和主人公在险恶环境中过人的胆识和果敢的行动（图7）。

图7 《红色特工》剧照（嘉定中统办公室）（舞台设计：胡佐，拍摄：轰炸机）

通过灯光的变化影响视觉，从而改变观众的心理感受。对光的明暗、色彩效果、场景的变化时间、光的投射角度、变光始终与过程等技术因素的把握，都是保证灯光变化节奏的重要因素。

灯光的节奏变化与表演、音乐、空间等元素配合，往往能达到“以一当十”的效果。比如，第一场中的“血腥捕杀”（图8），“四一二”反革命政变震惊世人，共产党人惨遭捕杀，李剑飞等人拼命赶去通知同志们撤离。舞台呈现“以光代人”，利用移动的强烈光束替代具象的国军，激烈闪动的灯光、配合呼啸而过的警笛，流动的光点代表一队队搜捕者，光线交织成一张巨大的搜捕网，李剑飞、胡兆雄、龙克、叶华等人穿梭其间，躲避追捕的同时传递消息，塑造紧张、动荡的舞台氛围。

图8 《红色特工》剧照（血腥捕杀）（舞台设计：胡佐，拍摄：轰炸机）

合理的灯光节奏变化，能从视觉影响到心理层面，达到最终的戏剧目的。而不合理的、随意的灯光变化，会使观众感到厌烦，效果适得其反。

比如，在结尾李剑飞赶往上海传递情报的那场戏，太阳渐渐升起，李剑飞乘坐的黄包车一路摆脱敌人的围捕，向着组织一路飞奔而去，地面上的金色光影随着演员的动作向后滑动，黄包车在光影的流动中仿佛越跑越快、越跑越坚定，最终成功送达情报（图9）。

图9 《红色特工》剧照（递送情报）（舞台设计：胡佐，拍摄：轰炸机）

总之，一切渗透在戏剧情绪中的灯光变化，若能恰如其分地表现出来，都不会使观众感到突兀，因为此时的灯光已有音乐般的节奏感，早已融入演出整体氛围之中。

5 隐秘的谍战——弥散的层层迷雾

烟雾是常用的舞台手段，作为舞台上的特殊介质，主要服务于舞台灯光。经过烟雾的加持，舞台灯光会呈现强烈的光束效果。当两者合理结合，便体现出戏剧情节所需要的氛围，提升舞台的整体氛围。

当然，运用不当，势必适得其反。比如在一些演出中，满台的烟雾缭绕，遍地横亘的光束，不仅不能加分，反而破坏了原有画面，使舞台空间显得杂乱无章、支离破碎。可见，任何一种手段，并不都适合于每台戏，必须根据剧本、剧情的需要而使用，不能滥用。这就要求灯光设计师研究剧本、理解导演的调度和人物的内在精神。

《红色特工》中，部分场景选择弥漫在空中的“雾”作为舞台效果，仿佛透过历史的层层迷雾，体现主人公命运的不确定性。当然，在有雾气的场景，会格外谨慎地处理灯光的效果，尽量运用弥漫的散光光效，避免强烈的光束感破坏整体画面。被弥散光线笼罩的压抑空间，具有一种超越其本身的物象属性而展示出的精神信息。远处的黑色“封锁线”穿梭在空间中，灰暗的光线和弥散的烟雾所构成的空间场所，拥有一种穿越时空的视觉力量。“封锁线”后隐隐透出的天幕，在与上述因素构成的关系中，将那段隐秘的历史事件，变成由灯光、“封锁线”、金属、雾气共同构成的历史现场，使戏剧空间拥有一种格外冷峻且理性的力量。

而在解放军顺利进攻的场面中，浓重的烟雾代表场面的激烈、人民的热情与胜利的热血沸腾，强烈的光速感伴随打击乐的铿锵和演员的武打动作，遒劲有力、直指人心（图10）。

图10 《红色特工》剧照（胜利）（舞台设计：胡佐，拍摄：轰炸机）

对于任何一部作品，灯光设计应从整体考虑出发，从大体着手，考虑、分析剧目的灯光构思。可以通过灯光要素创造其画面感、空间感、节奏感、氛围感，使灯光融入戏剧，戏剧又因灯光的合理表达变得层次丰富、时空明确。

谍战深处，皆是信念。观众走出剧场后，可能不记得具体的故事情节，但一定会在这股力量的感染下，记住李剑飞这样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