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新生
遇见二妮,是在云南战区医院。
当时,排长带领我和几名战士在前线无名高地进行抵近侦察,首长通过电台要求我们在任务完成后直接赶往“前指”汇报,然后再赶到边境一个叫平寨的小山村,与先行到达此处休整的侦察连会合。想到任务已圆满完成,马上就能回到后方,不再天天啃压缩饼干,能吃上一口热饭,洗上一次澡,心情不禁高兴起来,几个月来蜷缩在猫耳洞里的心也顿时放飞起来。
军用地图显示,我们所处的位置离“前指”还有不到1000 米距离。山道崎岖,到处布满荆棘,我们踩着有人走过的足印小心前行,以免触碰到地雷。就在我们快到山脚时,突然头顶上响起了熟悉而又刺耳的呼啸声,接着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落下了几发炮弹。“他奶奶的,又开始炮击了!”排长不禁骂了一句,他看了看周围,这里没什么地方作为掩体,于是他喊了一声:“跟我来!”迅速带领我们跑出这片开阔地,但尖锐的爆炸声还在耳边不断响起,突然头顶上有东西落了下来,接着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躺在医院的床上,我感觉自己的右腿剧烈疼痛,身边围满了人,我努力地睁开双眼,只见他们神情都是一脸的凝重,隐约中听见我的一位战友小声哭着对医生说:“孙医生,排长已经牺牲了,您一定要救救俺们班长啊!他太年轻,不能截肢,求求您,一定要保住他的腿啊!”听到这里,一阵眩晕,我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又是一阵疼痛。得知排长不在了,自己又要失去右腿,我心如死灰,我的心情糟到极点。从小我就是个完美主义者,我不能接受没有腿的日子,如果那样我情愿死去。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从血写请战书那天起,我就暗暗下定决心,我要成为一个传奇而不是传说。如今,在战场上我正好有这个机会来建功立业,我做梦都想穿着四个口袋的军装回到家乡,让弃我而去的小芹看看我胸戴红花的模样。
我不吃不喝,我不饿,也实在是咽不下,我忍着疼痛试图坐起来扯掉身上的针头管子,我不要治疗。我双手捶打自己的身体。这时,她走了过来,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臂,柔声地说:“同志,不要这样,请你冷静一下,坚强起来,没有什么过不去的。我叫韩二妮,是二病区的护士,有困难我们一起来面对解决,好吗?”我绝望地闭上眼睛,把脸侧过去,任她怎样说,我一句也不想听。过了一会儿,她不知在哪里,弄来几本书放在我的床边,我一看,以前读过,什么伏尼契的《牛虻》,还有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抓起来像扔手榴弹一样丢了出去,去他的牛虻、保尔·柯察金。
她慢慢地走到门口,把书捡起来轻轻地拍打后放在我的枕边,说:“你要振作起来,如果你是一名真正的战士,就要像保尔那样,不能被自己打倒,请你相信,我们一定能给你提供一个科学合理的治疗方案……”任她一个人在滔滔不绝地叙说,我就是油盐不进,好像自己的腿已经锯掉了,一个人拄着拐杖行走在黑暗的孤独里。我感觉我的人生是残缺的,我的前途一片灰暗,未来没有了,一切都没有了,连姑娘也不会有了。这下小芹可以看我的笑话了,我的心又是一阵刺痛。
就在这时,我突然发现她的手里拿着一样东西,那是一直放在我口袋里、已经被小芹剪掉的半边残照。看来,她已经明白了这一切,望着我,她笑了笑,把照片轻轻地放在枕边,然后握着我的手,又像是下了好大的决心,伏在我耳边说:“我,喜欢你!”她的声音很轻很轻,但对我的震撼却很大很大,刹那间,我气血翻涌,呼吸急促,这一刻我竟然忘记了疼痛。她的体温通过柔软手心温暖了我,我仿佛也能感受到她的心跳。闻到她身上的味道,我的心一下乱了起来,我不敢抬头看她,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躺在病床上,仿佛打了镇静剂似的,我一动也不敢动。
“听话,等一会儿就做手术,一切都会好的!”她的声音如山间的小溪,在我的心头轻盈地流过。我能想象她一定是微笑着说的。
在那一刻,也就是在那一刻,我的心怦怦直跳。即使时隔多年之后的现在,我心里仍然能感觉到当时的那份悸动。
“我,喜欢你!”这声音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久久不散。一切都是那么的突然,我不得不静下心来整理纷乱的心绪。但最终,也不知什么原因,孙医生只是把我里面的弹片取出來,他并没有截肢。手术之后,麻醉剂的药力已经过去,刀口开始疼痛,稍微动一下,仿佛有一个人一直在我的伤口处磨刀。而整个晚上,二妮一直握着我的手,在我的耳边轻轻地哼唱《月光下的凤尾竹》,这歌声像清凉的泉水一样,汩汩流淌在我的心里,我感觉身上不怎么疼了。
一切都美好起来,每天早上,睁开眼睛都是一个新奇的世界。她不知从哪里弄来许多向日葵,那些向日葵像一轮轮小太阳,照得病房亮堂堂的,又像是一个个绽开的笑脸,那么多,很温暖,散发着淡淡幽雅的香气,我的心情不由得愉悦起来。她的侧脸很是迷人,尤其是每次为我打针换药时温柔专注的样子,让人怦然心动。看到她穿梭在病房里的美丽身影,我的思想不禁天马行空,我感觉,在我背后,有一双温情脉脉的眼睛,在充满希望地看着我,每一刻都是那样的美妙。我希望这样的日子能慢一点,再慢一点。我心里有些发慌,我不知道该怎样挽留住这份美好的时光。
不觉间已过去二十多天了,我的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在出院的头一天晚上,我对二妮说出去走走,她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我赶紧洗了头,穿戴整齐,照照镜子,一看帅得连我自己都忍不住嘴角往上翘。我们来到医院的后面,月光下,小溪涓涓,闪闪发光。过了小河,是好大一片杂树林,树林中央耸立着一棵高大的木棉树,虬枝错节,身姿挺拔,树下有块青石板,我俩坐在石板上,沐浴着如水的月光,晚风将她的头发吹拂,我佯装欣赏夜景,一次次偏头,偷看她如新月般皎洁的面庞。
这里离医院较远,除了偶尔传来的零星炮声,显得格外安静,我的心怦怦乱跳,像要从嗓子眼蹦出来,我终于和她并肩坐在一起!她低头不语,看着地面,我想她的心情和我一样,我感觉喉咙有些发干,全身在微微颤抖。
她轻声问:“你冷吗?”
“不冷。”秋夜微凉,但我感到额头上全是汗。
“你害怕吧?”这里是山区,常有毒蛇猛兽,更主要的这是战区,对面的特工常常在这一带出没。
“不,我怎么会害怕,就是,就是心跳得厉害。”我的声音像是在发抖。
我们坐在石板上,有好几次看见她望着我欲言又止,但我也没勇气表白,我们只说些前线战事,然后就静静地坐着,夜风徐徐,吹得人心阵阵涟漪。此刻,头顶的月色朦胧,这样的月光下隐秘的心事乱飞,可每当她抬起头来看着我,我都低下头来或者把目光移到别处。我恨自己,我有点埋怨上天,怎么竟然把这么壮实的身躯给了我这个胆小的人。
不知何时,月亮隐入了云层,我们起身顺着原路往回走,也许是不好意思,我几次想牵起二妮的手,她都有意无意地让开了,我心里暗暗好笑,但想到明天就要离开她了,又有点伤感。到了医院旁边的机房前,她见我一路不作声,以为我生气了,说了一句话,但身后的柴油发电机的噪音淹没了她的声音,我没听清,见我没吱声,她双手在嘴边圈成圆筒状,凑到我耳边大声说:“回头我写信给你!”“啊?好!”我的心突然摇曳起来,顺势笨拙地抱住她在脸上亲了一下,转身就跑。
第二天上午,连里接我归队的吉普车早早地来到这里,我行装背好准备出发。走出病房,院区很安静,地上铺满了木棉树金黄的落叶。我用眼睛余光不停地搜索每一个角落,终于,一个熟悉的身影跃入眼帘,二妮轻轻地走到我的面前,帮我戴好钢盔,整理已经系好的风纪扣。我恋恋不舍地望着她,此刻,阳光沾满她的衣裳,白得发亮,伫立在圣洁的光影里,她粲然一笑,简直就是那个秋天最美的风景,直到车子驶离了好远,那倩影还停滞在路边。
一个月后,我执行潜伏任务归来,通信员递给我一封二妮的来信。很沉很沉的一封信,我内心的情感实在托不起它的重量。她在信中告诉我:对不起,请你原谅我!我欺骗了你,一年前我就已经结婚了,我们的感情很好,新郎你认识,他就是——孙医生!
怎么会是这样,我像个傻子一样呆立在那里,我的眼泪流了下来,而我天生是个不大流泪的人。原来,她对我的欺骗是一份化了妆的温情,蓦然间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