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碧清
一曲《荒野》,缓缓几下鼓声、打击乐声渐渐拉开序幕,紧随其后的,是一声声极富回响、短促又俏皮的金属声。鼓声再起,金属声跳跃似地又随其后,忽而静止无声。即刻鼓点更密、金属声急剧震荡,相互游弋间,吉他、口哨声、贝斯声铺陈而入,布衣乐队主唱吴宁越沙哑而充满野性的嗓音开始演唱……在这曲“好野”的音乐中,独特的金属声来自全国青联委员李旭所演奏的口弦。
这是李旭携口弦与宁夏本土音乐人的又一次合作。作为宁夏非物质文化遗产(口弦)传承人,李旭所走的似一条小径。那条小径,曾经通往花园,却一度罕有人知。
口弦是世界最小乐器,在先秦文献中称为“簧”,多流行于蒙古族、回族、达斡尔族,以及云南部分少数民族当中,其他国家多个民族也会使用这类乐器。口弦声常以综艺声效、游戏声效的形式出现,以乐器的方式,李旭说,近年来尽管关注度稍有增长,但依然比较冷门。
常见的口弦或竹制,或铁制,约两根手指大小,李旭常使用的板状口弦,形似一把可以握在手心的剑。由于体量小、常常只有一根“弦”,因此只能发出基本的根音,以及泛音音阶。弹奏时,一端含在口中,舌头的位置、口腔气流的变化决定音色,以手或拨或扯动另一端,来产生音调。
尽管口弦知名度未能尽如人意,但这个被称为目前国内所见年代最早的簧结构乐器却有着独特的历史位置与价值。在神木市高家堡镇石峁遗址中,曾出土23件骨质口簧,被证实是来自约4000年前。李旭按照出土文物形制,复原制作骨质口弦,在2019年石峁皇城台考古新发现暨口簧国际研讨会开幕式上,还原了千年之音。一声起,一声落,既古老,又令人憧憬。
李旭1984年出生于宁夏银川一个音乐世家。外祖母安妮曾是中国歌舞剧院演员,在上世纪50年代来到宁夏支边,留在这片土地,后担任宁夏歌舞团副团长。喜爱艺术的她,渐渐爱上这片土地所滋养而生的曲调、乐器、服饰,这当中就包括历史悠久的口弦。她到不同村子里采风,收集民间服饰、乐器、唱词。许多已经失传的乐器,她就听着乡亲们的讲述,一笔笔画在册子里。
在采集了上百首民间歌曲之后,外祖母在宁夏传统曲调基础上进行改编,其中,《幸福生活乐无边》被评为自治区优秀作品,《阿哥的羊群上了山》被评为全国优秀民歌。为了学习口弦技艺,她师从哈氏,成为宁夏口弦第三代传承人,编创的口弦弹唱《回族姑娘多快活》《我爱宁夏好家乡》等被评为自治区优秀作品。如今活跃于宁夏艺术界的许多代表人物,都曾师承安妮。
如今翻阅整理外祖母留下的手稿、磁带小样,李旭说:“在姥姥那个年代,口弦已经是深埋山里的存在,但她很坚持,一点点去采访、搜集、整理,留下了许多珍贵的素材。可以想象,在交通不便的年代,村子里物质比较匮乏的条件下,她吃了多少苦,但她还是坚持了下来,就因为她明白那有多珍贵”。
李旭介绍,“当时,姥姥是民间文艺队队长,常常有学生跟着姥姥学习民间文艺,唱花儿、弹口弦,每天都有很多人来姥姥家里,总是安老师、安老师地称呼着。那会儿我还小,就在边上听着,不过也听不太懂,但总是在那样的氛围里”。
李旭的母亲安宇歌也在潜移默化中,喜欢上音乐,不仅唱得好宁夏花儿,也会制作、演奏口弦。在母亲教导下,李旭从小了解口弦、学习相关知识,但他的内心有些排斥,“觉得很土”。一次,在读小学的他将口弦放在铁皮铅笔盒里,课间时“秀”给同桌看。“这是什么东西?”一把小小的如同钥匙形状的口弦引起同桌注意。“这是一个乐器,很神奇的。”“那乐器怎么弹响的?你弹一下我听听。”李旭演示起来,但那时的他还没有完全掌握口弦演奏技巧,只能弹响。一时间,同桌意兴阑珊道:“这也算乐器?”李旭有点受打击,心里隐隐有一种感觉,它并不是一个能被别人接受的乐器。
日复一日目睹母亲伏案研究制作口弦、弹奏口弦,李旭的心也被一点点拨动。一天,李旭看到母亲正在做一些创新尝试,她将宁夏本土的竹口弦与铁口弦相结合。看了一会儿,李旭对母亲说:“你做的这个东西不好看,我不喜欢。”母亲很干脆地回应:“你来。”因为从小学习美术,他在外形上做了一些变化和设计。一把小巧的竹口弦上,他镌刻出花纹,外观线条也做了些调整。制作完成后,母亲说道:“不错。”他感受到母亲的惊讶。这年李旭14岁,这也是他第一次认认真真制作口弦。如今回头再看,母亲仍认为那是一把很出色、独一无二的口弦。从十多岁开始,到后来大学学习美术设计,李旭都没有放下口弦,渐渐掌握了不同口弦的弹奏与制作,也不断走向更多未知。
口弦属于簧鸣类乐器,是当代许多乐器的鼻祖,在汉代时,曾有专门的机构叫鼓簧宫,专门为口弦演奏而设立。作为许多乐器的发声器,口弦存在于口琴、风琴、巴乌……然而,在各类乐器不断演进过程中,口弦本身并没有发生变化,一直保留最原始的形态,也因此,在最原始演奏下,口弦没有声调的变化,多作为节奏型乐器。“它有自己的历史地位和音乐价值,虽然分布得极其广泛,但依旧冷门”,李旭一度感到“悲哀”。
2006年,国务院公布首批518项“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中就有口弦,李旭的母亲安宇歌被认定为宁夏口弦传承人之一。“非遗工作刚刚开始前,原本母亲更擅长民歌花儿,但她主动选择了口弦,因为口弦这项技艺濒危,当时没有人报,我们觉得,那我们就去做这件事。”那时,李旭大学毕业不久,找到一份影视后期制作的工作。他目睹母亲的割舍与坚持,也在工作之余,和母亲一起寻找口弦发展的方向与出路。
李旭尝试改变口弦的造型,将一件件口弦制作成U盘、挂饰。他多次参加不同的工艺美术大赛,试图为口弦打响知名度。尽管他的作品曾在中国旅游商品大赛中获得入围奖和银奖,但对于口弦本身的推广,未能如他所愿。他坦言:“没有基础认知,产品化很难,当你了解口弦曾经在民间主要的用途时,你会发现,去做推广,更是一件难事”。
参加了多场创意非遗、创业大赛等活动,李旭有些无奈,“口弦已经几千年了,不能改变它原有的结构,因此创意部分也是有限的,甚至可以说,我变不了。創意了、变化了,就不再是口弦了。不像剪纸、刺绣、雕刻这类艺术形式,口弦只能在外形上稍作变化,一旦内在结构改变,即意味着内在灵魂变了,它就与这个地域不再产生联系”。
“新石器时代,口弦用于祭祀、驱病除害,后来到了宫廷,作为一种乐器。但在宁夏当地,口弦是用来对话的。”在旧时礼教束缚下,宁夏有“青丝不见天,家女不见外男”的传统习俗,女子嫁人后,不能同丈夫之外的人讲话。在过去较长一段时间里,口弦作为妇女情绪表达,或与邻居女性交谈的一种语言类工具。“这意味着这是一件非常私密的事,但作为当代非遗,要去推广。口弦在宁夏曾作为语义性乐器,如何发展它的音乐性,这很难。”李旭说。
一支又一支口弦打磨而成,熟悉而陌生,似乎有一堵透明的墙隔绝着什么。20岁时,李旭在制作一把口弦时,将单簧改为双簧,可以双指弹拨,弹拨节奏更快,音调更丰富。他积极参加各类民间艺术相关活动,与博物馆合作交流,也结识对家乡乐器感兴趣的大学生,思绪渐渐开阔。
李旭更加充分了解,口弦在整个人类历史长河中的位置,“以前,我们会从本民族、本地区去考虑,当我们把它从一种音乐始祖文化的角度考虑时,其实是一种质的变化”。
在宁夏流传着这样一首《三二一令》:“三寸竹片片,两头扯线线,一端口中衔,消愁解麻缠”,简要描述了宁夏民间竹口弦的型制与作用。李旭近年来阅读大量文献,“在不同民族里,都出现了类似的故事,比如一个姑娘声带受损或失去发声能力,会通过口弦来发声”。除了隐秘性特征外,李旭还发现了新的转机,“它还有拟声作用,可以模拟自然界的声音,比如下雨声。尽管在音乐性上,它的表现是极少的,但我们紧紧抓住已有的特征,进行发散”。
“乐器的根本是什么呢?乐器的根本不就是音乐嘛!”对于口弦的执着,李旭突然明白了,“一件乐器,之所以让人喜欢,一定还是因为听了它所演奏的音乐”。
传承口弦,李旭的决心朴素而坚定,“没有多么宏伟的想法,了解姥姥曾经受的苦,就觉得,这个东西不能折在我手里”。2015年前后,李旭的影视后期工作有了稳定的客源和收入,他开始更专注、更平静地将精力投入到口弦的研究与传播中,由兴趣开始,到“沉迷”在学术的海洋。李旭说,扎在工具堆里的时刻,他平静与安定,“找到了自己要走的方向”。
打磨乐器,李旭为自己注入手艺人的魂。为了制作出一把满意的口弦,他可以连续几天高强度地在工作室里工作,钳合、折弯,直到头晕眼花……“看似简单,每一个步骤都要很小心,比如上簧,如果歪了,就前功尽弃”。
创作音乐,李旭寻找、认识不同的音乐人。质疑、否定、碰壁、不屑。“一根弦有什么可玩的?”“口弦就是一个特效乐器”。李旭心中不平,但也不气馁,甚至积蓄起一种叛逆与期待。再寻找、结识愿意听他说,愿意和他一起琢磨音乐的同伴。
他遇到了。孙泽垚,一名竹笛老师,是宁夏本土乐队“友乐队”成员之一。初次见面,两人简单寒暄。再见面聊音乐时,李旭拿出口弦介绍起来,孙泽垚感到,心里头,有动静。对于民间传统乐器,孙泽垚不懂口弦,但他熟悉另一种乐器,泥哇呜。他说,见到李旭,听他不时冷幽默地讲口弦、讲音乐的想法,“相见恨晚”。“他是一个极有意思的人”,孙泽垚说。
两人一拍即合,开始尝试在一些具有当代审美的乐曲中加入小片段的宁夏传统器乐,从形式上,到音乐性上,不断探索。相处是愉快的,合作中也不乏“崩溃”。李旭笑道:“他是学音乐的,但我不是,比如我要的一些曲调,他会说,这个不符合乐理规律,但我又很有执念,比较坚持。”李旭会“磨”孙泽垚:“你既然知道乐理规律,一定有办法,或者我们再找一个过渡?或者再变化一下?”
李旭与孙泽垚一同创作《凤鸣塞上》,将口弦与泥哇呜交错进行,练习时,孙泽垚觉得不错,李旭又提议,加入世界非主流乐器雷声器和雨棍。“确实耳目一新,丰富了这首乐曲的内容与生动性”,孙泽垚说。《凤鸣塞上》成为CCTV-15中国器乐大奖赛助演环节的综合考题内容,这让两人振奋。
孙泽垚感叹:“他的灵魂太有趣了,不光在乐曲上有创新,在乐器制作上也总能玩出点新花样,一个口弦,光上边的造型、图案,他都能玩出花来,是个不可多得的创作型人才。”在李旭“督促”和影响下,如今孙泽垚开始深入研究泥哇呜,还成为泥哇呜的传承人。
前进的道路上不断洒进光来。2016年,李旭创建非遗乐器工作室,不仅陈列了多年来收藏的口弦,还收集了部分其他民间乐器。2017年,宁夏当地开展系列“非遗进校园活动”,李旭先后受邀在西夏实验小学、银川三中、银川高级中学开展口弦科普讲座、演出。同年,李旭注册“回响”品牌,以“研学游团”“非遗公开课”等方式,向国内外音乐爱好者、学生、文旅从业者普及来自宁夏的口弦技艺。李旭发起回响非遗器乐传承项目,获得第七届创青春中国青年创新创业大赛宁夏赛区金奖。李旭在普及口弦技艺的同时,也教授十余位口弦爱好者,其中既有十多岁的小学生,也有即将进入艺术学院学习音乐的大学生。
让口弦“活”下去,并能“声”入人心,找到路之后,便是前进。2020年,李旭创作口弦作品《同舟共济·声震疫疾》,获评宁夏抗击疫情主题非遗代表作品二等奖,并收录于国家工信部文化发展中心。今年6月初,李旭受邀与银川市实验中学“盛音合唱团”一同合作参赛,李旭在现场进行了一段口弦即兴solo,最终合唱团获得第一名。
道路愈行愈加广阔。今年是“十四五”规划开局之年,也是《非遗法》颁布实施十周年。“过去,非遗培训、相关项目都偏重于视觉化、工艺美术类,我在现场时觉得内容挺好,但在口弦方面用不到。今年起出台的文件里,有很明确的对于传统艺术发展的重视和支持,比如在《‘十四五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规划》中提到,‘加强分类保护,‘针对民间文学、传统音乐、传统舞蹈、民俗及传统体育、游艺与杂技类非遗的不同特点探索与之相适应的保护方式等,都很让人高兴”。
不久前,李旭参加中央音乐学院研学团,现场热烈的观众令他感动。他在微信朋友圈写道:“百分之一的关注,重塑百分之百的信心。”平日里,创作音乐需要寻找灵感,他就带一壶酒,几把琴,一个小音箱,坐在空旷的公园里,或在贺兰山脚下。一拨一响,声声回荡,在音乐的时空里,他对口弦的热爱,如同口弦上的簧针,时时牵引,始终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