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山山,祖籍浙江,现居成都。原为成都军区文艺创作室主任。1983年毕业于四川师范大学中文系。已出版长篇小说《我在天堂等你》《春草》,长篇散文《遥远的天堂》《家书》,以及中篇小说《琴声何来》等作品约四百万字。先后获得过鲁迅文学奖,中宣部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解放军文艺奖,文津图书奖,四川省文学奖,《小说选刊》年度大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人民文学》小说奖以及夏衍电影剧本奖等多项奖励,并有部分作品在海外翻译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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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见到伍映方之前,我对黑陶一无所知,对靖窑更是一无所知。这些年虽然跟着朋友学喝茶,也学着欣赏茶器,耳朵里灌进几个词,比如紫砂,比如龙泉,比如汝窑,比如柴烧,等等,但仅仅是词汇而已,从没深入了解过,更没有切身感受。
所以,当我来到靖安,走进伍氏靖窑时,人依然是懵懂的。这是我第一次听说靖窑,在入门处,看到“伍氏靖窑”四个大字,并不明白它意味着什么。即使跟着众人看了一圈儿作品下来,赞美归赞美,心里还是懵懂的,飘忽的,没留下太深的刻痕。
但是,当我们坐下来,和靖窑主人伍映方先生面对面时,我却猛然被打动了,被他的一双眼睛打动了,准确地说,是眼神。我发现在整个交流过程中,无论是别人说话,还是他自己说话,他的眼神都是凝聚的,沉静的,从不东张西望,或者扫来扫去。虽然面带微笑,一双眼却目不转睛地盯着某处,似乎那里有我们看不到、只有他能看到的东西。细细琢磨,那眼神里有深邃、坚韧、执着,有内敛、宁静、思索,有谦逊、感恩、平和,还有激情、梦想、灵動。
这样的眼神,该怎么形容呢?
也许只能用黑陶来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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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试着走进黑陶的历史,才知道它是如此悠远漫长。
陶器几乎是与人类共生的,从目前的考古发现,至少已有两万年的历史了。而黑陶,出现得也相当早,大约在中国的新石器时代。词典上说:表里、胎质均呈黑色的陶器,称为黑陶。由于黑陶制作技术复杂,烧制难度大,已失传三千多年。最早出土发现的黑陶,是山东章区龙山镇的蛋壳陶,之后考古学家们不断发现,黑陶的遗存星罗棋布,从长江流域、黄河流域到辽河流域,几乎遍布中国的各个省份。
这其中就包括江西,江西的靖安,靖安的老虎墩。
2010年10月,靖安的老虎墩遗址,出土了一件令考古专家惊喜万分的文物—蛋壳黑陶觚。这一黑陶器物距今已有4500年,被国际考古界誉为“四千年前地球文明最精致之制作”。它胎质细腻,胎体极薄,表面还抹有一层薄薄的黑衣,胎体厚度仅1毫米左右。故以蛋壳喻之。可以说,这个黑陶觚代表了江西新石器晚期陶器制作的最高水平。它与山东龙山的蛋壳黑陶觚,同属于新石器时代之物,其制作之精致,考古研究价值之高,二者也是相当的。
很快,靖安高湖老虎墩遗址,就被定为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是江西境内继万年县仙人洞遗址后又一重要的史前文化遗址。
这一发现,不仅震惊了考古界,也震惊了伍映方。
当伍映方面对那一尊尊“薄如纸、硬如瓷、声如磬、亮如漆”的蛋壳黑陶觚时,不仅仅是震撼,还有激动,还有自豪,还有钦佩,还有羡慕。那么精良的制作,那么优美的线条,那么明亮的色泽,那么规整的造型,即使在具有先进设备和成熟制陶技艺的今天,也难以完全复制。他简直无法想象,几千年前的陶艺同行,几千年前的靖安人,是怎样靠一双手烧制出来的。
在震撼敬佩之后,他的“野心”怦然萌动:我要解开这个谜团;我要向古人学习,也用靖安本地的原材料,也用纯手工制作,也用柴窑烧制,来恢复黑陶制作技艺,原封原样地复制出老虎墩蛋壳黑陶觚来;我要让黑陶的色泽之美、造型之美、装饰之美,在中国重放异彩。
雄心勃勃这个词,对那时的伍映方是很合适的。让他的双眼闪耀着激情和梦想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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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知道,但凡能在某个领域做出非凡成就的人,无一不源于热爱。热爱是最好的老师。而伍映方对陶器的热爱,是源于血液。这种爱对他来说,不止是老师,还是性命。
伍映方的父亲就是一位陶艺人,从事传统陶瓷制作长达六十余年。再往前说,他父亲的父亲,他父亲的爷爷,都是陶瓷手艺人。他们伍家,算得上是陶艺世家了,大约从明朝起,就开始了制作陶瓷的生涯。
当然,伍映方受到的直接影响,来自父亲。
父亲伍先崇,湖南娄底新化人,十三岁学艺,心灵手巧,制陶的工序样样精通,先后在娄底、怀化等多家陶瓷厂担任技术骨干。后来成家,有了孩子。因工作太忙,他就把伍映方他们兄妹三个,交给乡下的母亲抚养。
伍映方三岁那年,乡下传闻要发生大地震,一时间人心惶惶,奶奶非常担心,连忙发电报给他们的父亲,让他赶紧把孙子接走,免得遭遇大灾断了后。父亲没办法,只好将7岁的老大和3岁的老小带到陶瓷厂。到厂里后,7岁的哥哥上学去了,3岁的他只能跟着父亲去上班。
他就这样开始了与陶艺的缘分。
在满是大人的世界里,伍映方丝毫不感到无聊,因为那里有好玩儿的泥巴,有灵动的火焰,那些泥巴和坯胎让他感到亲切,那窑里的火让他兴奋。他惊奇地发现,这里的泥巴和乡下的泥巴不一样,这里的泥巴遇见火时,就会变成漂亮的陶器瓷器。这让他非常着迷。他每天乐此不疲地捏泥巴,一双小手在与泥巴的亲密接触中,变得灵动巧妙。到六七岁时,他已经会拉坯陶罐了。
他还很喜欢看窑火。每次工人给窑点火的时候,都会举行仪式祭拜窑神,摆上一些好吃的。开始,他是为了那些好吃的跑去看,后来便迷上了窑里的火焰。他发现那火焰可以让泥巴发生奇迹。
他看到自己的父亲,可以通过肉眼来判断窑火的温度。是六百度,还是八百度,一说一个准,让他很是佩服。他跟在父亲屁股后面厮混了一段时间后,竟然也可以对窑火的温度说出个八九不离十了。工友们夸他是最小的窑火师。
后来,到了读书年龄,他不得不离开泥巴的世界进入学堂,一路读书,读到高中,但他心里,一刻也没停止对陶器的念想。一有空他就会去父亲的厂里转悠。他是那么喜欢那些泥巴,热爱那些燃着烈焰的窑,热爱那些烧制出来的陶器。
就在他读高二时,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江西靖安县香田乡政府为了改进并提高本乡的陶瓷厂工艺技术,将他的父亲伍先崇,作为技术人才,引进到了香田陶瓷厂。我必须说,这个乡政府很有远见和魄力。一年后,香田陶瓷厂的产品质量显著提升,政府便提出让他们全家迁到靖安。
当时靖安虽然有悠久的陶艺史,却一直没出现有影响的窑口,政府很希望通过这一举措改变现状。父亲同意了,他带着自己过硬的技术和全家老小,从湖南迁徙到了江西靖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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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靖安,伍映方就正式向父亲提出了学习制作陶器的想法。一来,他看到父亲接下了让靖窑重放异彩的艰巨任务,想参与其中;二来,当时他们家孩子多,经济拮据,他也想分担。
他对父亲说,我要跟你学制陶器,我要和你一起干。
起初父亲坚决不同意。父亲觉得,自己一辈子就是个手艺人,儿子不应再做手艺人了。若去读大学,毕业后谋个公职,那不是比手艺人更荣耀更体面吗?但伍映方说,我读大学,你们压力更大。父亲说,你只要考上了,我砸锅卖铁都会供你。伍映方说,如果你非要我上大学,那等我毕业了,还是要回来跟你学陶。与其浪费四年时间去学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专业,不如让我从现在就开始跟你学习制陶。
父亲沉思良久,终于说,好吧,你想清楚了,如果真的要跟我学,就必须学好,学出个样子来,不能给我丢脸。
父亲的这几句重话,非但没让伍映方退缩,反而更激发了他的干劲儿。他发愿一定要学出个样子来,不但不给父亲丢脸,还要争光。
他眼里那种坚韧的光,就是从那时开始闪现的。
此后,伍映方全身心地走进了陶瓷世界。他用十年时间,从父亲那里学到了传统陶瓷制作的各项技能,点点滴滴都不漏。而立之年,他已经把自己锻造成一个合格的陶艺师了。陶瓷制作的十八般武艺,七十二道工序,挛窑,淘土,拉坯,成形,装饰,上釉,烧制,他全都熟练掌握,操作自如了。用他朋友的话说,你只要给他一盒火柴,把他放到山上去,他就能创作出陶瓷作品来。
伍映方徜徉在陶瓷的世界里,尝试制作各种各样的器皿。紫砂,红陶,白瓷,青花,各种颜色的釉瓷,一一试过。他也全国各地去跑,景德镇,宜兴,山东,福建,浙江,有好窑的地方一一看过。各种技法,各种器形,也都一一学过。他的技艺提高很快,做出来的陶瓷也很受欢迎。
照理说,他可以就这么走下去了,制作大量精美的陶瓷推向市场,获得经济上的效益,让全家人的生活得到改善,也让自己获得名和利。一切都顺理成章。
但不知怎么,伍映方却感到迷茫,有点儿找不到方向。自己到底想要什么?难道就这样和大家一样,去做一些适应市场的产品,或者去拿几个奖,评几个大师头衔吗?
他觉得那不是他想要的,不是他的梦想。他不想做工艺品,他要做艺术品。二者虽然一字之差,在他心里却是天差地别。
他的眼里闪着梦想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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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运的是,在人生的关键时刻,伍映方认识了一位好朋友。这位朋友叫单庆华,是靖安当地的一位公务员,喜爱收藏,擅长书法,热爱陶瓷,还饱览群书。他们经人介绍相识了。几番交谈之后,伍映方发现,单庆华的文化修养、艺术眼界都非常高,很让他钦佩。每次与单庆华交谈后,他都获益匪浅。他想,自己读书不多,正需要这样一位老师。于是,他表达了想向单庆华学习的愿望,并于2014年正式拜师,从此称单先生为老师。
一个人,知道自己的不足,正视自己的短处,善于向他人学习,是一种很了不起的品德。难怪在伍映方的眼里,有一种谦逊的光。
单庆华看出了伍映方的迷茫,便提议他静下心来读书。他给他推荐了李泽厚先生的《美的历程》、宗白华先生的《美学散步》,还给他推荐了《论语》《老子》《庄子》《诗经》等国学经典。他告诉他,一个手艺人,不能仅仅是练手,还要丰富自己的精神世界。有了深厚的文化修养,有了高雅的审美情趣,才能做出优质的艺术作品。
伍映方就在他的陶瓷作坊里读起书来。
书读得越多,伍映方越觉得自己需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也越觉得自己的作品不理想。当下那些陶器,还远不是他想要的作品。
直到靖安黑陶出现,直到蛋壳黑陶觚出现。
老虎墩出土的蛋壳黑陶觚,极大地震惊了伍映方。
虽然此前他对古陶瓷也有所研究,但主要是在宋代黑釉瓷领域。比如:黑釉油滴、黑釉兔毫、黑釉虎斑玳瑁、黑釉木叶天目剪纸贴花、窑变等等。虽然也有突破,但依然停留在硅酸盐化工原料配方的层面。面对蛋壳黑陶,他才知道,自己以前的做法不是古法,是现代工艺。
几千年前的古人,完全是凭柴烧,凭手工,做出了那么精美的蛋壳黑陶觚。
伍映方终于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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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随古人,让几千年前的古董重放异彩,谈何容易。
这时,又一位对伍映方非常重要的人物出现了。他就是当时的靖安县委书记张龙飞。在单先生和好友杨晓农的推荐下,张书记亲自走访了伍氏靖窑。一见面,张书记的一番话就感动了伍映方,或者说,征服了伍映方。
张书记说,我在靖安有六七年了,从县长到书记,我的脚步踏遍了靖安的山山水水,踏遍了靖安的所有角落,我自以为对靖安再了解不过了。但是,自从东周古墓被挖掘出来,老虎墩遗址的蛋壳黑陶出土,我真是目瞪口呆,原来靖安是一片这么神奇的土地,靖安的文明历史直接穿越了4500年。现在,我觉得我对靖安这片土地感到很陌生,似乎啥都没搞懂,必须得重新认识它了。
接着张书记又說,我希望你放下手上所有的事,去研究蛋壳黑陶,我们一起陪着你做这件事。外围的事我们来解决,你把所有的时间与精力,都用在古法黑陶技艺的恢复上,这件事做好了功德无量。它是独一无二的,是功在千秋的,我们要不支持你,就是犯罪。
张书记所说的外围的事,是指伍映方遇到的困难和麻烦。伍映方当时很生气,恨不能一走了之。但是张书记的这番话,彻底驱散了他心里的雾霾,烧热了他的心。面对这位有情怀、有高度、敬仰文化的领导,面对刚刚出土的精美的蛋壳黑陶觚,伍映方决意死心塌地地留在靖安,把后半辈子都交给黑陶。
张书记说到做到,他在靖安工作期间,一直给予伍映方强有力的支持。而且他自己,也从一个完全不懂陶瓷的人,渐渐变成了半个陶瓷专家,他给伍氏靖窑提出的建议,越来越到位。伍映方觉得张书记不再是个领导了,而是自己的挚友。
张书记调离靖安时,伍映方忍不住落泪了。张书记说,小伍,离开靖安后,靖安的任何事我都不会再插手了,唯独黑陶的事我不会放手。人生短暂,做不了多少事,你做的这件事非常有意义,要坚持下去。如果我们这代人整不明白,那么就让下一代人再接着整。
伍映方在心里发愿,立誓,我一定要整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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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春天,伍映方出发了,向着梦想出发。
人们常调侃说,梦想是美好的,现实是骨感的。谁都知道实现梦想的道路艰辛崎岖。对伍映方来说,黑陶梦不止是骨感的,还是漫长的,坎坷的,水深火热的。
最开始,伍映方充满了信心。他想,几千年前的古人,在那么简陋的条件下都能做出来蛋壳黑陶,现在的条件如此之好,自己的手艺也已经娴熟,重新烧制出蛋壳黑陶应该问题不大吧?
没想到真正做起来,才发现实在是太难了。黑陶制作技艺已断代了几千年,没有任何资料可循。要想复制成功,只能硬着头皮不断做实验,采用倒推法一步步地走,也就是否定之否定,从一次次的失败中爬起来。
首先需要攻克的难关是拉修薄坯。所谓蛋壳黑陶觚,就是薄如蛋壳,最薄处仅0.2mm左右,像是蛋壳里的那层膜。
要拉制出那么薄的坯,就需要配得上它的泥料。靖安虽然有丰富的泥土资源,也需要去寻找。以前他用过的那些泥料,感觉都不够理想。不同的陶土烧制出来的陶瓷是完全不一样的。
那些日子,只要不下雨,伍映方就会带上工具出门,在靖安的山水之中埋头跋涉,像找金矿一样寻找最合适的泥料。终于,他在渔桥村挖掘到了一种可塑性强、细腻度高的白胶泥:这种泥料具有较强的黏合性,拉坯过程中张力很强,且不会太黏手,有利于薄胎的制作。他采回这种白胶泥,再按黑陶泥配方,最终制成了比较满意的泥料。
原料有了,怎样才能凭一双手,把它拉成均匀的、蛋壳一样薄的坯胎?又是一个新的挑战。伍映方婉拒所有的访客,将自己关在工作间里,夜以继日地苦练拉坯。饿了,妻子将饭送到工作间,困了,就把椅子拼到一起躺一会儿。他像着了魔一般,反反复复地拉坯,修坯,再拉坯,再修坯……原本高高的堆放在墙角的泥料,越来越少,而他的手,则越来越巧:由此厚彼薄,到厚薄划一;厚度由1mm到0.9mm、0.8mm……他不是在拉坯,他是在挑战极限。
终于,经过数个月的努力,伍映方攻下了拉坯这道难关,他可以娴熟地拉出1mm以内的薄胎了,最薄处仅0.2mm。
接踵而来的难关是,怎么把那薄如蛋壳的坯胎,装进窑里。
懂行的人都知道,把薄薄的坯胎放进匣钵,再放入柴窑内不同的位置,其技术难度不亚于修拉薄胎。移动中哪怕身体有轻微的抖动,那薄如蛋壳的坯体都可能裂开,就算裂头发丝那么细的缝,坯胎也报废了,前功尽弃。
为防止出现这样的情况,伍映方摸索出一套独特的呼吸法,他称之为屏息静气法。他以这样的呼吸,再配以身轻如燕的步伐,才能把蛋壳黑陶坯胎,完整无瑕地放入柴窑内。
然后,就剩最后一个难题了,也是最难的难题了:烧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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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这种外行人来说,觉得找泥料是难的,拉坯是更难的,相比较,最后的烧制应该简单一些了吧?好比我们包饺子,调馅儿和包不是最考技术的吗?至于煮饺子,不是简单很多吗?
其实完全不一样,完全是两码事。在制陶上,烧制才是最难的,才是重中之重,才是决定成败的关键。
经过几十年苦练,伍映方对窑火风向和温度的把握,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俗话说“三年出一个状元,十年出一个窑火师”,可见掌握窑火的温度多么不易,温度相差几度,时间相差几分,烧出来的作品就完全不同。
而柴烧,就更难了。其火候的把握,全靠人的判断。
随着时代的发展,燃料越来越多样化,除了煤烧之外,电和气也日益广泛地运用在了烧制陶瓷上。用电和气烧制陶瓷,可以通过电子设备精确控制温度,什么时间都可以烧,烧到多少度也方便把握。但烧制出来的陶瓷制品,与古人的陶艺相比,就差那么点味道了。在高倍显微镜下察看,电烧、气烧的和柴烧的作品完全不同。柴烧的作品天然生动,气泡如同孩子们吹的泡泡一样可爱。
伍氏家族的几代制陶人都一直坚持柴烧,伍映方也一直坚守初衷。很多人都劝他改用电烧或是气烧,出品率高,没那么辛苦,也不愁卖不出去。可伍映方只是笑笑,毫不动心。他明白,柴烧不确定的气氛,以及剧烈的升降温,对釉面及坯体产生影响而烧成的作品,其温润、内敛、自然之美,是升降温相对恒定的电气窑无法达到的,特别是瞬间产生的特殊窑变,非柴窑烧成不可。他觉得从自己手上做出的陶器,即使不是艺术品是工艺品,也要干干净净,纯粹天然。
更何况在他心中,那团火是那样的迷人,那样的神奇。不仅是燃烧薪柴,更是人与窑的对话、火与土的共舞。柴烧作品拥有的浑厚内敛的质感,其“火痕”与“灰釉”所构成的自然美妙的纹路,是人工永远无法达到的。
我忽然意识到,伍映方眼里的光亮,就有柴烧的火光。或者说,他长期专注地看窑火,那火光已落入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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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烧得先有柴窑,得自己挛窑。
我在伍氏靖窑,第一次听说了“挛窑”这个词。挛,我查了汉语词典,单字只是手脚弯曲不能伸开的意思。但和“窑”组成词组“挛窑”,就是一个专有名词了。挛窑,通俗地说就是筑窑,砌窑。
挛窑是个技术含量很高的手艺,甚至高到要有一个专有词汇。古时候的挛窑技术传子不传女,仅此也可见其分量。伍氏靖窑现在拥有两座蛋形龙窑,一座长36米,有12个窯包,另外一座长9米,都是伍映方和他父亲的作品。
我有幸参观了其中那座大龙窑。
说实话,若不了解挛窑的难度,根本看不出个所以然,外观看上去就像是一条长长的起伏的黄土堆。实际上,却藏有各种玄机。
简单地说,要先选好地方,窑址需要一定的坡度,还需要注意风向。然后要备好窑砖,窑砖要用那种耐高温的黏土制作。
挛窑全部是手工操作,不借助任何工具。即使高到五六米的烟窗,也不用模板和吊线,就是凭挛窑人的经验和感觉。最难的是顶部的拱形,我真无法想象,就靠那些砖头泥巴,是怎么做出拱形的,怎么支撑的。
伍映方和他的父亲,父子二人,一天一天,一脚一脚,一手一手,先经过踩炼、成型、晾晒、烧炼等工序,制成一块块窑砖,再经反复试验,终于砌成了在构造、砌筑技术、装烧工艺等方面都十分合理的“靖窑蛋型龙窑”。耗时一年多。
他们这个龙窑,集中吸取了传统龙窑的优点,蛋型窑的优点以及登窑的优点于一身,其烧制温度可达1350℃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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坯胎有了,龙窑有了,薪柴也备好了。
最后一关就是烧窑了。
柴烧一窑,通常需要60个小时左右,期间需要烧窑人不眠不休,轮班投柴,加柴的速度和方式、薪柴的种类、气候的状况、空气的进入量、窑内的气氛等细微因素,都会影响窑内作品的色泽变化。哪怕投柴不得当,不能完全燃烧,冒黑烟,也是不行的。每一步都需要体力加脑力。
曾数次参与伍氏靖窑烧窑的单先生说,只要窑火一点燃,伍映方的全部生活就转移到了窑边,或者说,他的整个魂都附在了窑上。连续数十个小时不眠不休,随时掌握各个窑室的火候。溜火,紧火,歇火,不允许出一丝差错。哪怕疏忽了一捆柴,也可能会让整个窑内的作品毁于一旦。夏日是成群的蚊虫围攻,冬天是刺骨的寒风围剿。双眼熬得通红,布满血丝,皮肤也是严重失水,干燥得吓人。
但这些对伍映方来说,都可以忽略不计。他的全部身心都在黑色陶瓷上。从挛窑拉坯到烧制,九九八十一道坎,已经一路艰辛地走过来了,就看这最后一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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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满怀的期待,却一次次地落空了。
最开始烧出的几窑,不但没有一件黑陶,甚至连一点黑色的影子都没有。千辛万苦,全部化为乌有,那种打击实在是太沉重了。
怎么办?是继续实验还是放弃?毕竟烧制一窑的成本需要几十万元,简直就是在烧钱。由于他一直埋头黑陶技艺的研究,没有走市场,也就是說,只投入,无产出,在啃完老本后,他差不多陷入了身无分文的困境。
伍映方看着自己每次烧窑记录下来的一沓沓厚厚的数据,再看看那一窑窑的废品,内心非常纠结。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放弃,和别人一样,烧制普通的陶瓷,以他的技术,照样可以有市场。但若是那样想,伍映方就不是伍映方了,他不甘,不想妥协。他不想背离初衷,他要和那个黑黝黝的器物死磕。
在又一个不眠之夜后,他对妻子说,我再烧最后一窑,如果还不成功,我就放弃。
他说这话时,眼里有一种不屈的光。
妻子很贤惠,一直在背后默默支持他。她点点头,什么也不用说。
那一年是2013年,伍映方已进入不惑之年,但他依然要为难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和黑陶过不去,烧“最后”一窑。
这最后一窑,是背水一战。让他的心扑腾扑腾跳得厉害。他在心里默默祈祷,他真希望古人能跨越几千年来保佑他。
终于,一件黑色的留着些许白的陶作,呈现在他眼前。他惊喜万分,自己数年的努力,总算出现了一线曙光,他终于触摸到了烧制黑陶的关键点:对泥料的处理和对窑温的控制。
这最后一窑,成了第一窑,希望的第一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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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伍映方继续研究,反复试烧,渐渐地,一点一滴地,终于摸索到了古人烧制黑陶的真谛,终于掌握了断代几千年的技艺,终于用本地泥土加工配比,用天然柴火,烧出了里外全黑、黑度均匀,且质朴纯粹的黑陶。四千五百年前的蛋壳黑陶觚,重生了。
让我们以官方文件的口吻,阐述一下这项成果:
伍映方采用靖安本地黏土,全手工制作,柴窑烧制,成功全面地恢复了老虎墩遗址出土的蛋壳黑陶的古法制作技艺,使断代三千余年的宝贵技艺重现于世,具有很高的传承价值、文化价值、艺术价值与经济价值。2018年,该技法成功申报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经江西省检测中心检测,伍氏靖窑的黑陶产品,不含任何对人体有害的物质,且含有活性碳元素,作为实用器皿能起到净化水质,吸附重金属,防止辐射等功效。2019年,伍氏靖窑的黑陶,被江西省市场监督管理局列为江西省地方标准。
再让我们用单庆华先生的话,来说说伍映方烧制的黑陶。他说,伍映方烧制出的蛋壳黑陶,还原了老虎墩发掘出土的4500多年前的黑陶觚,此举可谓石破天惊。第一,他采用的是柴烧,火候高达900℃以上,最高达1250℃,成功破解了温度超过900℃就烧制不成黑色陶瓷的千古困局;第二,他不上釉,纯粹靠泥坯,创造性地烧制成功了胎体全黑的素胎黑瓷。这是奇迹,是改变陶瓷世界的奇迹。
是的,伍映方最早用化工原料添加法,也烧出了纯黑色的黑陶,但他不满意,砸碎作品,从头开始。通过反复试验,他又用有烟煤烟熏法,烧出了里外全黑的黑陶。但深入研究后,他再次推翻了自己的“研究成果”。在黑釉瓷木叶天目、剪纸贴花、虎斑玳瑁、兔毫窑变、油滴等品种的古法恢复过程中,他同样走过了漫长的倒推过程。他认为,只要有现代工业材料的加入,就不是古法制作,包括有烟煤。其一,人类运用煤炭的历史只有2700余年,而蛋壳黑陶觚是4500年前的;其二,有烟煤在加热过程中会释放大量的重金属及有害金属,渗入到坯体中,作为食用器不安全。只有用纯天然泥料、手工制作、柴窑烧制,才是真正的古法。
由于这些名贵的黑釉瓷品种制作技艺已失传了700多年,没有任何的资料可参考,他只能硬着头皮通过实验来摸索,在实验的过程中不断地否定,再否定,直到最后,他用草木灰和泥巴两种天然材料,解决了黑釉瓷制作的所有问题。这条从复杂到简单的路,他整整走了15年。岁月漫漫。
伍映方告诉我,在几十年黑色陶瓷古法技艺的恢复创作与实验过程中,他最大的收获是对“大道至简”“道法自然”这两个词语的领悟。他说,每种天然材料都有陶瓷的语言,只要不含有害物质的天然材料,都是最好的陶瓷材料。
当捧着用古法烧制出来的陶瓷,看到质朴浑厚的陶瓷上散发出天然的色泽时,他终于聆听到了来自大自然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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蛋壳黑陶觚等系列黑色陶瓷全面恢复古法烧制成功后,伍氏靖窑一时声名鹊起,媒体纷纷上门采访,业内人士纷纷上门求教,还有很多商家上门订购,出价颇高。
面对这一切,伍映方丝毫没有大功告成的感觉,他依然心静如水,尽可能地婉拒一切与黑色陶瓷研究无关的事。有人让他拿他的作品去参加评奖,甚至明确跟他说,你的作品肯定能得金奖,他还是婉拒。他的理想,依然是最朴素的那个,就是有生之年,做出自己满意的作品,而不是其他。
难怪他的目光里,有沉静,有内敛。
他说,我的父亲一辈子兢兢业业,精益求精,从来不争名争利,我也要像父亲那样,抛开一切杂念,做个好工匠。
更何况,他觉得自己还没有实现最终的梦想。
尽管他成功地恢复了失传3000余年的薄胎蛋壳黑陶的古法烧制技艺,恢复了失传700多年的多个名贵黑釉瓷古法制作技艺,并创造性地烧出了无釉黑瓷新品种,但他仍觉得自己和古人有着很大的差距。他还需要一步步往前走,还需要不断完善作品,同时完善自己。
有时他也会感到孤独,自己的苦苦追求很少有人理解。但更多的时候,他享受这份孤独。2020年疫情严重时,整个靖窑异乎寻常地宁静,没有了来自外界的任何打扰。他每天从早到晚,都安安静静地待在作坊里,和泥料、火焰对话,和古人对话。他觉得陶瓷的每一个元素,都有自己的语言,甚至每一把火,都有自己的语言。
他要守住干净的泥,守住柴烧的火,不计辛劳,不计成本,回到艺术最古朴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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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伍氏靖窑正一天天走向成熟。
在政府的大力支持下,靖窑的黑陶文化,已纳入靖安的五色旅游之中,是五色中那厚重的黑。伍氏靖窑,已成为江西省考古研究院的黑瓷研究基地,成为中国本原文化艺术研究院古法陶瓷的实践基地。而伍映方个人,先后被评为全国劳动模范、江西省能工巧匠、江西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江西省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从这些荣誉中,我们可以看到国家和社会对工匠精神的重视,可以看到政府和陶瓷行业对伍映方不懈追求的肯定。
不过,成为黑陶的非遗传承人,伍映方还是有很大压力。怎么传承下去?仅靠自己显然是不够的,必须后继有人。可是,眼见着很多凭一时热情前来学习的青年,干了一段时间后耐不住寂寞走了,他非常担忧。确实,要真正全套掌握黑色陶瓷制作技艺,没有十来年的功夫是不行的。而极少有年轻人,能心无旁骛地坚持十年。
伍映方只得动员自己的儿子了。
大儿子原本考上了全省林業系统带编定向的林校,毕业后可以直接去林业局工作。但就在儿子去单位报到前,伍映方和他做了一次长谈,像当年父亲和他谈话一样。他问了儿子一个尖锐的问题,你去林业局,能保证自己在十年之内,成为那个行业的顶尖人才吗?如果不能,仅仅作为养家糊口的职业,不如现在就回来跟我学制陶。黑陶的古法技艺需要有人继承,伍氏靖窑也需要有人继承。
儿子因从小耳濡目染,也喜欢制陶,听父亲这样一说,马上就表示愿意回来跟他学。但伍映方叫他不要立刻回答,再好好想想,想清楚。因为学制陶,继承古法技艺这件事,没有任何捷径可走,必须点点滴滴地磨炼。不能凭一时热情,要投入一辈子。一辈子都耐住寂寞,不被外部世界所诱惑。第二天儿子回答说,爸爸我想好了,我跟你学。我愿意一辈子从事陶艺事业。
现在,大儿子进步很快,已成为县一级非遗传承人了。而小儿子,原本就是学的陶瓷艺术与设计专业,一毕业,便顺理成章地回到靖窑,成为了又一名非遗传承人。
接下来,伍氏靖窑准备成立研学基地,吸引和培养更多对传统黑色陶瓷感兴趣的人,加入到传承人的队伍中来。“伍氏靖窑”那四个字更有力量了,因为后继有人。这让伍映方感到踏实。
比他更踏实的,是他的老父亲。年近八十的老父亲,依然每天都到靖窑来转转。东摸摸,西看看,有时手痒,还忍不住想拉坯,想添一把柴。伍映方不让他再动手了,要他好好享受生活。他当然很享受,看到儿子孙子都继承了祖业,并且干出了一番成就,没人比他更享受了。他每日和老伴儿打打小牌,背诵古诗词,脸庞如黑陶般闪着幸福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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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来时路,伍映方说,我在制作黑色陶瓷的路上走了三十一年。前十年,是由简到难,把每一个步骤,每一个微小的技术,每一种方式,都一一学到手。而后二十五年,是由难到简,是回归。这回归的路,走得更艰难,更漫长,至今还在继续走着。做得越多,我心里越忐忑,越不敢轻言成功。
伍映方说这话时,眼里满是谦逊诚恳的光。
单先生说,伍映方从难到简,就如同从彩陶到黑陶。黑陶的难得,在于它不再追求色彩的艳丽与华美,而是着力于质地的精良、器形的多样与工艺的精湛;黑陶不再张扬喧嚣,更注重深邃内敛的本质。从彩陶到黑陶,不单单是视觉审美的转换,更是精神理念的升华。
大道至简,道法自然。在伍映方看来,不违背自然规律的研究与创新,才能持久。可以说,每件柴烧作品都是独一无二的,不管多么精彩,都无法复制。而每一种天然材料都有陶瓷的语言,作为手艺人最应该做的,是如何去读懂它,驾驭它。
三十多年的制陶经历,让伍映方总结出了烧制陶器的三重境界。第一境,有意为之,有意得之。也就是说,想做成那个样,果然是那个样。第二境,有意为之,无意得之,即烧出来的作品,超出了自己的预料。而第三境,是最难得的,即无意为之,无意得之。一切都在不确定中,这种不确定,便有着无穷的魅力,犹如神赐。
伍映方说这话时,我发现他的脸庞黝黑明亮,闪动着黑陶般的光泽。也许,他已经把自己烧制成了黑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