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雁翔
大哥像一粒尘埃,已在各种面孔的城市里漂了近三十年。
在小城平凉的十多年里,大哥只干一样营生——收破烂。在城市里混生活不易,但大哥的无奈、艰难、辛酸里有难得的从容,洒脱。他收破烂不走街串巷扯嗓子吆喝,生意却出奇的好。
吃过早饭,别人急火火出门忙碌,大哥像个没事可做的闲散人,不紧不慢将简陋的屋子收拾利落,从窗台上拿过一本泛黄的《浮生六记》,或者《论语译注》,坐在屋前暖暖的太阳下埋头读起来。黄旧的书页上有许多折痕。有时正读得津津有味,手机响了,他顺手在页角上折一下,书搁窗台上。然后,不慌不忙地骑上三轮车出门。
如果手机半晌不响,他就会一直读下去,读很多页。读完了,便换一册。他从收到的破烂里挑选出上百册旧书,舍不得卖,整整齐齐码在窗台上,那些书陈旧、脆黄,缺角少页,在时间和生活的上游饱受疾苦,浑身伤痕,落满灰尘、霉斑、污渍、星星点点的蟑螂屎。但大哥不嫌弃脏旧,他说,在时间里过旧的是人与生活,文字和思想永远不会老,就像一个人,我们喜欢、敬重他,并非时尚光鲜、道貌岸然的外表,而是他内心的温润、善良与高贵。
寄居在城里,没农活,亦无繁琐的家务事,有时他大半天都坐在檐下静静地读书。冬天,室外天寒地冻,滴水成冰,他在屋里架一盆火,炉子上坐一壶水,蒸汽掀动着壶盖,噗噗噗,大哥泡一杯热茶,围炉而坐,埋头读书。若天不冷,他就坐在门口的阳光里,小凳上搁一杯茶,书页在时间里一页页翻过。我揣摩,大哥一年里偷闲读过的书远比我多。
但大哥的手机不会不响,只是时间早晚而已。而且,他的手机一但响起来,便像约好似的,接二连三,响个不断。大哥径直寻着手机里的声音出门,散淡,舒缓,从容。一天的时间就被他慢腾腾地打发了。
“收——废书纸箱——废铁烂铜——噢——”我曾以为,大哥起早摸黑,每天的脚步声是和着这种唱歌似的绵长吆喝的。或者在三轮车前挂一个小喇叭,用设定好的吟唱代替他张罗。而那些有破烂的小区住户,听到吆喝,偶尔会在自家的阳台,抑或庭院里应一声“收破烂的来一下”。然后,将那些积攒着的废品卖给大哥。
不光不吆喝,闷不吭声的大哥,三轮车前连一个收破烂的纸牌牌都不挂。没个标识,谁知道你是干嘛的?大哥被我问笑了,说他收破烂时间长了,人都认识他。他的话让我更是一头雾水,认识的人知道,不认识的呢?就算相熟,谁知道你啥时到自家门前或小区?
大哥出生时是兔唇,小时候家里穷,快到十岁时才做手术。因医生水平欠佳,缝合不理想,术后留下一个明显疤痕。虽留下了疤痕,但大哥说话字正腔圆,声音响亮。如果当年手术做得足够完美,单凭说话,根本听不出他的人生曾有过一个小小缺憾。所以,大哥收破烂不吆喝,与他曾经的兔唇无关。
从小学到高中,大哥一直是年级里的尖子生,眼看着差一学年就高中毕业了,却不得不辍学。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母,供不起五个孩子同时上学,为了让四弟和五弟也能读几天书,苦焦而无奈的父母咬着牙,让大哥回家种地了。
大哥是吃过大苦的人。早年出门,他多是在建筑工地上卖苦力,从一个建筑工地到另一个建筑工地,一年又一年,汗珠子和着灰尘砸进工地的沙石、水泥里,他年轻,有力气,不怕苦累,心却是痛的。他热爱田野与庄稼,想回到熟悉的土地上劳作,但是,他身不由己,要挣钱补贴家用,供几个弟弟求学读书。
没技术,人实诚,工头派活看人下菜,尽让大哥干出大力流大汗的重活儿,没几年,大哥的身体就累垮了。
回到老家,大哥一边抚弄田地,一边赶集贩卖水果蔬菜,早出晚归折腾了两年,又转身进城了。这一次,大哥换了思路,青春和健康,他已早早透支给了远方的一座座高楼大厦,人过中年,精力已经耗尽,脚下的路却长着,肩上扛着全家人沉甸甸的生活重担,他不敢再拼命苦干,得量力而行。
大哥拉着一辆破旧架子车,在城里选择了一个卑微的营生——收破烂。他说,收破烂不需要太多本钱,不会亏本,也不用汗珠子摔八瓣,只要人勤快,多多少少总能挣一点。
在外漂泊多年的大哥知道大城市挣钱门路广,即便收破烂,也容易些,且兰州、西安、银川这些省会城市离老家都不算远,大哥为何选择小城平凉而不去这些大城市呢?他与梦想,隔着现实的无奈。他放不下年迈的母亲和在小城读书的侄儿,恋着老家的老屋、田野、庄稼。
刚开始,收破烂的大哥每天早早出门,破架子车上搁一杆秤,在大街小巷里一趟趟走。夏天日头毒晒化了路面上的沥青,他汗湿衣背,走得双腿像灌了铅,也不停歇。冬天哈气成霜,寒风呼啸,他仍然要出门,不出门,收不到破烂就挣不到钱。他像一尾不知寒暑的鱼,在街巷里从早往黑里游走。有时在风雪里奔波一整天,也收不到多少破烂。他在城里租了一间只能容身的小屋。白天风雨无阻,晚上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住处,一个人在灯下潦潦草草煮碗面条,舍不得买一把青菜,开水煮面条,放点盐,淋几滴醋就是一顿吃食。节衣缩食,有时辛苦一个月,除去房租水电开支,手里几乎落不下什么钱。
憨厚的大哥不晓得,收破烂的卑微行当,也是一个小小的江湖,第一個月就被糟心事碰得鼻青脸肿。一天,他收完破烂出来,停在门外的架子车不见了,四处寻找,发现让人丢在偏巷里,链锁剪断,轮轴被弄坏,上面泼了黑乎乎的污泥,已不能用。他不声不响,又借钱买回一辆二手三轮,没多久,又被人偷了。还被城管收走一辆。短短一年里,竟损失了三辆三轮车。大哥心里清楚什么人在背后欺他,撵他,却不说破,不叫嚷,他相信人心都是肉长的。别人偷走一辆,就再买一辆,他在沉默里用庄稼人的本分、诚实抵御悲伤。他相信,时间是心与心之间最好的摆渡人。
没两年,大哥收破烂的光景就悄然好转起来。两个儿子在城里买房、成家,他都添了钱。前几年,小女儿进城读高中,他把大嫂接进城当清洁工。一家三口租了一个大些的住处,两口子一边在城里挣辛苦钱,一边供小女儿读书。
去年夏天,小女儿考上了大学。五十八岁的大哥也当了爷爷。我心想,两个儿子和儿媳都有固定工作,妹妹读书多少能帮衬一些,辛苦了大半辈子的大哥,这下该歇歇了。便劝他别再收破烂,回老家过几天轻省、闲散的自在日子。他吃着烟,久久不语,末了叹息道:两个儿子儿媳虽说都有工作,但娃娃买房的贷款还没还利索,压力大,小女儿上学不能给儿子添拖累,现在,自己还能跑得动,等供女儿读完大学再说吧。
五月里,我回故乡给母亲过生日,大哥和大嫂也回老家住了几日。常年不住人,大哥家的院子里一派荒凉,长满杂草,房檐台上的地砖被荒草一块一块顶翻,窗棂上布满蛛网,大哥和大嫂从屋内忙到屋外,俩人打扫、修补,还未收拾妥当,大儿子的电话就追了过来,催着大哥大嫂赶紧回城里,说女儿没人看管。
临走那天,大哥扛着锄头,把自家的十多亩耕地,一块一块看了一遍。麦子正扬花吐浆,玉米地里长满杂草。他立在地头,神情松弛恬静,眼神里透着痛惜与不舍,说玉米地该追肥拔草了。像无奈的叹息,又似自言自语。田野里一派寂静、祥和,天蓝如洗,布谷鸟一声一声叫着,空旷,绵长,能听到玉米与杂草争相拔节的窸窣声。
“年年往里施化肥农药,土地肥力下降不说,污染也重,我如果在家里,庄稼会长成这?”大哥指着田里的庄稼说,“过几年回来,养几头牛和猪,用农家肥好好把地捯饬捯饬,土地不亏人,只要用心,收成就不会差。”
我笑着说:“你怕是十年都回不来,大孙女拉扯的上学了,二胎又生了,大儿子的小孩不用看了,二儿子的子女又该你和嫂子照看了,还回来个啥?”
大哥听了,没吱声,扛着锄头急慌慌往回走。播种和收割时他匆匆忙忙回来一趟,忙完,又赶着进城,地里庄稼平常大都是五弟帮着照看。这次,大哥原打算在老家多住些日子,把玉米地里杂草薅一薅,房子年久失修,多处漏雨,想请泥瓦匠重新翻修,谁知他只住了一周,儿子就催着让回城里。他的脚步与叹息里,有顾了那头就顾不了这头的牵绊与无奈。
尽管在城里漂了近三十年,但我知道,品味过城市辛酸冷暖、浮华喧嚣的大哥,内心里对城市仍旧有着许多不习惯,他热爱朴素宁静、天高地阔的乡村生活。但是,他无法选择自己的生活,跟许许多多从农村进城打拼的“80后”“90后”父母一样,为了儿孙们的事业与教育,只能一天天一年年漂在城市里,在城市的缝隙里艰辛卑微地讨生活,寄居偏街陋巷,苦撑苦熬。
现在,他年过半百,累了,倦了,也不再为衣着温饱忧愁,却困顿在城乡之间的奔波里,城市融不进去,乡下有田不能耕,有家不能回,谁能读懂他内心潮汐般起落的苦焦与迷茫?
两个侄儿孝顺,多次劝大哥大嫂跟他们一起生活,但大哥总是不肯。他说:“孩子们住房逼窄,住在一起搅扰娃娃的生活,郊区房租便宜,存放破烂方便。”其实,他默默藏在心底的苦涩我清楚,他不愿看着孩子们的脸色过生活,更不想让自己的卑微人生影响儿孙们的颜面和自尊。
大哥仍旧坚持住在郊区。大嫂停了工作,帮着大儿子照看孙女。他的日子又回到了从前,一个人住在冷清寂寞的小出租屋里,吃饭也没了准点,饥一顿,饱一餐。窗台上的旧书,是他艰辛里一缕一缕亮闪闪的萤火。
我对大哥坐等电话收破烂的洒脱很好奇,想跟着看个究竟,他不让。我没告诉他我的小心思,编谎说正在写一部小说,需要了解这方面的细节与故事。他默默听了,没再反对。
大哥收破烂的交通工具,已从最初的架子车、脚踏三轮换成了现在的电动三轮。上午十点多,我们正在檐下说着闲话,大哥的手机叮零零响了。我知道,他忙碌的一天开始了。
出门时,大哥将干净衣服脱下,换上了几年前我寄给他的那身迷彩服,上面不光有划破的口子和窟窿,还有一片一道无法洗净的污渍,看上去像个要饭的,我的心里顿时升起一股莫名的伤痛。大哥似乎从我的情绪里看出了什么,一边不紧不慢地收拾车子,一边笑眯眯地说:“收破烂穿不成干净衣服,破铜烂铁,一碰一身灰。”
走到红旗街一个小区门口,大哥笑着对门卫说:“长峰兄,老李让我去他家收些破烂。”那个看上去不到三十岁,被大哥尊称为兄的保安说:“你有阵子没来了,小区里好些人都在问你,记着把车子停到棚里。”
刚进小区大门,楼下遇着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婆婆,大哥客气地说:“老姨散步啊,腰痛好些了吗?”老婆婆咧着嘴笑,笑得眼睛眯成了衣缝:“有一阵没见了,你回老家了吗?”大哥说:“回去了几天,地里有些活要赶季节。”
大哥回桫椤原老家收麦时,我碰巧回老家休假。他的手机响得频繁,我纳闷,咋那么多电话?大哥笑着说:“都是叫他去收破烂的。”
破烂卖谁不是卖,干吗非要一遍遍打电话卖给大哥?大哥咋就成了城里的稀罕人呢?我心里想。
大哥像小区里的一个住户,或者相熟的邻居和朋友,不停地与出出进进的人打着招呼。寒暄,说笑,神情坦然,言语里洋溢着亲近与开心。
一个正出门的中年人说:“我给你留的废品堆了一阳台,都没处放了,咋这么长日子不来?”大哥说:“我不是给你留着电话吗,打个电话我就来了嘛。”
中年人咧着嘴乐:“哈,看来,我得打电话请你呢!你上次写给我的电话我不晓得搁哪了,你再给我留一个。”
留罢手机号,他转身带大哥上楼。进屋时,大哥从兜里掏出一双鞋套套上,也给了我一双。他笑着对中年男人介绍:“这是我三弟,在广州工作,你去那边可以找他。”脸上的笑容里,有隐隐的不易察觉的自豪。
阳台上的废纸箱、旧报纸、硬纸盒、五花八门的杂志、啤酒和饮料瓶……七七八八一大堆。大哥折、叠、码、捆,过秤,付钱,动作熟练有序,干净利落。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捆好的破烂拿出屋,又折身將堆放破烂的阳台收拾得干干净净。尽管中年男人拉着不让干,大哥还是乐呵呵地忙利落了。
“小区里经常有收破烂的,随时都能卖,你为啥非要等着卖给我哥?”我问锁门的中年男人。他转过脸,抬了抬眉毛,笑了:“你哥人好,实诚,不耍秤。同样一堆东西,在你哥这儿能卖五十多块,卖给别人掐斤短两,连十块钱都换不来。”
我心里忽然想起一件事:二哥说他屋里积了些破烂,让大哥去拉。末了,大哥硬要塞给他五十元,俩人推来让去,像吵架。二哥说那堆破烂大哥拉去只卖了三十块钱,幸亏我没拿,要不然大哥就要赔二十块。
临下楼,大哥笑着说:“下次有不用的东西,你给我打个电话,我及时过来拿走,免得影响你的生活。”中年男人说:“好嘞!”语气里有淡淡的亲切,像相熟的朋友。
不到两个小时,大哥在这个小区没挪地方,破烂已装满了三轮车。还有几家住户在阳台喊,大哥约了时间,下午过来收。
我和大哥推着沉沉的一车子破烂在街巷里穿行,时不时会碰上骑着三轮车收破烂的。小三轮一路突突突,小喇叭响着录好的吆喝声,像风,一阵一阵从巷子里凶猛地刮过。
收破烂的拿得都是老秤,城里人大都看不懂上边的斤两,有些收破烂的手里拿着秤,心却歪着,秤十斤,给人家说五斤,多是象征性地给一点钱。大哥拿得也是老秆,也想多挣点钱,但他是实在的人,从不在秤上做手脚,耍心眼,是多少就是多少,时间久了,别人都乐意将破烂卖给大哥。大哥说:“秤跟心连在一起,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秤,谁再傻,也不会被同一块石头绊倒两次。”
大哥的手机雨雪天很少响,那些有破烂要卖的人,似乎懂得大哥出门不便。手机不响,大哥便不出门,他在屋里享受自己的清闲,买菜做饭,读书,喝茶,睡觉。他用诚实、善良赢得别人的信任与尊重,赢得人脉与货源,也赢得了生存的从容与自在。
“其实,我倒希望每天收的破烂越少越好。”晚上在灯下聊天,大哥的感叹让我心里一惊。哪个收破烂的不渴望多收些,收得多,挣得钱就多嘛。他说,破烂多,说明人对资源的消耗和浪费大,商家对产品过度包装制造破烂,消费者不懂得节俭,才会产生那么多破烂。自己刚收破烂那會儿,收破烂的人少,破烂也少,现在,收的人多了,破烂反倒比过去容易收了。咱这一个三四十万人口的小城,城里几个大回收站,几十辆大车天天往外地运输,货场里的破烂每天仍堆得跟山似的,看了让人心里发紧。现在的人为了钱,不管不顾,不择手段,资源总有枯竭的一天,放胆挥霍光了,子孙后代将来拿什么生存呢?
一车车破烂,像一面镜子,能从中看出人的追求与时尚,也能看出一个社会的价值观与消费观,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大哥这样问我。
我有些懵,一时不知该怎样接他的话。说实话,我没想到憨厚朴实、在破烂堆里挖抓生活的大哥,心里竟装着这样的问题与忧虑。
我问大哥:“收破烂一个月能挣多少钱?”他笑呵呵地说:“多时三千多些,少时两千来块。”
“可以了。”
末了,他又说:“咱这里上班的人,早出晚归,有时忙得连个星期天都没,一个月也就挣个两千多元,我不用赶着点上下班,自由自在,挺知足的。”
大哥不急迫不攀比的淡然,让我心里一热。与大哥对坐,在他隔世的宁静里,我忽然明白,谦卑守拙,坦诚善良,才是做人的根本。
我知道大哥说的是心里话。他不浮躁,朴实知足,安静从容,日子平淡却不寂寥,粗茶淡饭里还观察思考着似不该他关注的问题,谁说这不是寻常百姓的幸福与可敬呢?
责任编校:郭远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