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伞(短篇小说)

2021-11-02 15:36胡平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21年6期
关键词:杨平阿莲李辉

胡平

那天傍晚,天色昏沉。我在老家的小镇上等车,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等车,也不知道自己等车要去哪里,在生活中,我从来就是一个糊里糊涂的人。

就在我等车的时候,一个女子开着一辆奥迪车从我旁边经过。本来,她的小车已经驶出去很远,奇怪的是,当她看到我,开始踩刹车,慢慢将车子停下来。接着,她的车子慢慢后退,停在我身旁。我抬头时,看见一个女子从车窗探出头,那满头黑黝黝的秀发如同瀑布一般倾泻下来。

她朝着我喊:“喂,你是杨平吗?”

我感到有点奇怪,她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但潜意识提醒我回答她:“我是杨平。”

“上车吧!”她好像同我有着很深的因缘,亲切地招呼我上车。

我不由自主地打开车门,坐了上去。

“我叫李辉,木子李,光辉的辉。”我刚坐下,她就做自我介绍。

“哦,李辉你好,幸会了。”我向她伸出右手,她也把右手伸过来。

“你怎么知道我叫杨平?”我问她。

“这是秘密,不告诉你。”李辉露出神秘的微笑。我也就不再追问缘由了。

李辉开着车,在黄昏的街道上慢慢行驶。一路上,我们没有言语。

这条街道是我老家镇子的一条旧街,不大,但是街道与街道之间彼此连通。

对了,我老家所在的镇子位于湘鄂边界的一条小河边。小河从一座树木参天的大山里流出来,像一个从来不曾下山的人从山里走出,忽然之间看到一块平原,于是就把脚步放慢下来。我老家的镇子就位于平原的边际。

镇子虽然不大,但依山傍水,风景秀丽,有着浓郁的江南小镇的气息。

我写这些是想告诉你,我曾经居住的这座小镇是多么美。

李辉开着她的车在小镇的街道上转了三个圈,之后,她又回到了原来我上车的地方,并把车子停了下来。

她打开车门,说:到站了。

我看了看,心里想,这不就是我先前上车的地方吗?这李辉搞什么鬼呀?

因為李辉把车子停了下来,并不断催促我下车,我只好打开车门走下来。

“我要去哪里?”走下车,我感到大脑一阵迷糊,于是开始努力回想之前的一些重要事情。

不错,我终于想起来,这是我老家的镇子,我在等车。我让思绪努力往前追溯,在等车之前,我是从哪里来的呢?但是,我想不起来了。我就这样呆呆地站在街道上。

过了很久,我从迷惘中抬起头,发现李辉的车子,还停在我身边。

李辉向我招手。

我走过去,对她说:“你怎么还不离开?”

“我在等你思考问题。一般情况下,有人考虑问题的时候,我决不会打扰他。”

“那么,你找我还有什么事吗?”我问她。

她从车子里拿出一把伞,递给我,对我说:“你的伞掉了,我等着把它还给你呢。”

我忽然想起来,先前在等车的时候,天上下过一阵雨,我到附近商店买了一把雨伞,上车之后,我顺手把伞放在了车的后座上。

我接过李辉递过来的雨伞,拿在手里看了一下。

我发现这把伞很奇怪,一是颜色奇怪,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颜色,带有一点点蓝,一点点紫,还带有一点点绿;二是做工奇怪,伞柄、骨架说不出是用什么材料做的,拿在手里轻飘飘的;三是样式奇怪,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某种前卫的样式。

通过这些特征,我可以确定,这把伞并不是我的。我先前买的那把伞,只是一把普通的雨伞,而这把伞明显有一些高科技含量,做工更精致,样式更好看。

我猜想,这肯定是李辉自己的伞,是她将两把不同的伞搞混了。

我正想提醒她收回去,但在我准备递给她的时候,我的内心在一瞬间竟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渴望:一种想把李辉的这把伞据为己有的强烈渴望。我又不动声色地把伞收了回来。

李辉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她启动车子,准备离开。我向她招手,她回头望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柔。

“莫非这把伞,是李辉故意送给我的?”我在心里想。

在她离开之后,我把那把伞迫不及待地撑开。

那把伞在我的手中,很顺溜地打开了,像一朵盛开着的美丽的花。说来奇怪,当我把那把伞撑开的时候,天空中陡然就下起了雨。

雨越下越大,密集的雨点对小镇的街道进行着全面的清洗。我打着李辉的伞,在雨中漫无目标地行走。

“我要去哪里呢?”在街道的拐角处,我忽然看到一幢灰蒙蒙的房子,在黄昏的天空下,它与周围的房子显得格格不入。我隐隐感觉,这幢房子似乎就是我的家。

我走上前去,发现房子的两扇大门紧闭着。

“这真的是我的家吗?”带着一种疑惑,我开始用力敲门。

不一会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年迈的婆婆探出头,问我找谁。

我朝婆婆看了一眼,她个子不高,头发花白,但说话声音中气十足,显得很有精神。

“这是我的家,我想进去看看,可以吗?”我对老婆婆说。

老婆婆若有所思,想了片刻后连连点头:“对对对,这里就是你的家,唉,人老了,不中用了,瞧我这记性。”她一边说,一边把我领进屋子,还搬了一把椅子递给我,让我坐下来。

这个老婆婆是谁呢?她怎么住在我的家里?

正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另一个陌生女人从里屋走了出来。

这个女人非常年轻,个子高挑,皮肤白净,穿在身上的衣服显得特别时尚。她朝我看了一眼,脸上立即露出一种开心得不得了的笑容。

“老公,你回来了。”她说话的声音娇滴滴的,让人听了之后浑身起鸡皮疙瘩。

什么?老公?这个女人我不认识,她竟然叫我老公。

“你叫我老公,难道你认识我吗?”我对她说,心里升起了一个个疑团。

“你是我老公,我是你老婆,我怎么会不认识你呢?”她走过来牵起我的手。

我赶紧挣脱她的手,说:“可是,我并不认识你。”

这个自称是我老婆的女人,非常不高兴地看了我一眼,说:“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连自己的老婆都不认识了。”

说着,她走进里屋,从里面拿出一本鲜红的证件,递给我。

我打开一看,原来是我和她的结婚证,结婚证的左边写着我和她的名字—男方:杨平;女方:程阿莲。结婚证的右边,贴着我和阿莲的合影,合影的上面钤着一个大大的钢印。

由于她拿出了结婚证,我只好硬着头皮喊了一声:老婆。这一声老婆喊出来,我迷迷糊糊想起来,我可能真的有过这么一个老婆。

阿莲见我喊她老婆,立刻就变得高兴起来,走过来抱着我,又是亲又是啃。

“老公,你一定饿了吧,我给你做饭去。”阿莲在我脸上叭了一口,喊了一声,“妈,你过来给我切菜。”

听阿莲叫老婆婆妈,我这才醒悟过来:老婆婆原来就是我的岳母。

阿莲和我岳母在厨房里张罗着给我做饭,我则拿着那把伞,来到里屋的一个房间里。

这是一个看起来很昏暗的房间,里面有一张简易床,两把木椅子,一张装有玻璃门的书柜。我恍惚记得这是我曾经用过的书房。

我拿着那把伞,想把它藏在书房里。我知道,这么好的一把伞,倘若被我老婆发现,她一定会追问来历,如果她知道这把伞是另一个女人送给我的,必定会大发雷霆。冥冥之中,我感觉我老婆的性格一定非常强悍,而且是个一打就翻的醋坛子。

将这把伞放在书房的哪个地方比较好呢?我在书房里走来走去。

我觉得把这把伞存放在哪里都不稳妥,都令人不放心。最后,我把书柜底层的门打开,把那些新崭崭从来没有翻动的书拿出来,制造出一个空隙,再把那把伞放进空隙里。

我认为这个地方应该比较安全可靠,因为我很少去翻看底层书柜的书,我相信阿莲也不会关注我书柜的底层。

当我把伞藏好之后,阿莲早就做好了晚饭。我从书房走出来,像做了坏事一样不敢看阿莲的眼睛。

吃过晚饭,阿莲在厨房洗碗,岳母去她的房间休息,我坐在客厅里想着那把伞。

忽然,有人打来电话;我接听,是李辉。

这简直太可怕了,这女人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码。我赶紧跑到客厅的另一边去接电话,幸亏阿莲在厨房一心一意洗碗,并没有注意到我这边的状况。

在电话里,李辉告诉我,她把伞弄错了,给我的那把伞是她爱人送给她的,特别有纪念意义,她必须换回去。她说,如果她弄丢了爱人送的纪念品,后果会非常严重。

听着李辉在电话里焦急的语气,我赶紧安慰她:“你在哪里?我马上把伞送过来。”

随即,我挂了电话,来到书房。

当我再次打开书柜,我惊呆了,那把伞竟然不见了,书柜的底层全是满满当当的书。

这把伞到哪里去了?莫非,是我在打电话的时候,阿莲悄悄走进书房,将那把伞给偷走了?又或者,在我打电话的时候,我的岳母趁机拿走了我的伞。可是,她们是怎么知道,我把伞藏在了书柜的底层?

我走出书房,阿莲此时正坐在客厅看电视,我看见她的脸上露出诡谲的微笑,对着我冷冷地说:“你是在找什么东西吧?”

“嗯,是的。刚才下雨的时候我借了别人一把伞,现在,雨停了,我得把它还回去。”天呐,我竟然撒谎了。

听了我的谎言,阿莲脸上的笑容显得愈加古怪,仿佛一下子看穿了我的心思。

“借的?”

“借的。”我知道,谎言一旦说出来,就无法改口了。

“我看你是在撒谎,杨平啊杨平,你自己可能都不知道,每次你撒谎的时候,左脸的肌肉就会不由自主地抖动。”

“阿莲,你知道的,我不是有意撒谎的,我并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虽然我撒了谎,但我认为,这个谎言并不是什么恶毒的谎言。

阿莲见我拒不认错,准备大发雷霆,这时候,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咚咚咚,咚咚咚……”敲门声显得很急迫。

阿莲警惕地关闭了电视,我则站起身来,准备去开门。

“慢!”我正准备把门打开,阿莲呵斥住了我,“你知道这么做的危险有多大吗?”

“怎么做?”我有点摸不着头脑。

“就是开门,在没有弄清情况之前,不可贸然打开门。”阿莲狠狠地凶了我一眼。

说着她走过来,在“猫眼”里仔细观察。“是个女人,长得还算面善。”阿莲一边说,一边慢慢将门打开。

门开了,李辉站在门外,手里拿着一把破伞,浑身都是雨水。

李辉见到我,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唉,总算找到你了。”

“你没开车过来?怎么浑身都是雨水?”我问她。

“唉,真倒霉,车子在街那头坏掉了。”李辉一边说,一边用眼神瞟着站在我身旁的阿莲。

我忙把阿莲介绍给她:这是我老婆,她叫程阿莲。

又把李辉介绍给阿莲:这是李辉,我刚刚认识的朋友。阿莲不作声,脸上露出阴险的笑。

“杨平,你的这把伞简直糟透了,上面全是洞,一点也不能遮挡雨水。”李辉说话心直口快。

我从李辉手中接过伞,撑开,果然發现伞面上全是破洞。可是,我先前购买的明明是一把新伞,这些破洞是从哪里来的呢?

“这好像并不是我先前的那把伞。”我对李辉说。

“不管怎样,我的车上只有两把伞,一把是你的,另外一把肯定是我的。杨平,麻烦你把我的伞还给我。”李辉焦急地说。

“你的伞……”我猛然想起李辉的那把伞,我先前把它放在书房里,现在它不见了。我怀疑是阿莲把它藏了起来。这个精明的女人为什么要故意制造麻烦?为什么要藏匿我的物品?

我转过身,问阿莲:你把那把伞藏到哪里去了?

“谁说我藏了你的伞?”阿莲气势汹汹地咆哮起来,“杨平,你在外面拈花惹草,把一个女人的破伞带回家,现在弄丢了反而怪我,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阿莲边朝我吼叫,边朝李辉站着的地方走过去。她竟然一把抓住了李輝的衣领。

很快,两个女人就扭打在了一起。不一会儿,整个居民楼都被惊动了。

五楼的老曹夫妇,四楼的小曾夫妇,三楼的小袁夫妇……他们纷纷跑下楼来看热闹。

他们把扭打在一起的两个女人团团围住,丝毫没有劝架的意思,每个人脸上都露出开心的笑容,好像发现了一次难得的寻找快乐的机会,其中一对夫妇高喊:快拿手机拍照,快拿手机拍照。

还有一对夫妇,正忙着录视频,现场转发到朋友圈。

奇怪的是,我也像一个冷漠的看客一样,好奇地看着这两个与我有关的女人撕打在一起,好像整个事件与自己毫不相干似的。

前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连那些平时深居简出、难得一见的街坊邻居,也全都露面了。

在拥挤的人群中,我忽然发现一个非常熟悉的身影:梅子!对,一定是她!

几乎在同时,梅子也发现了我。

“梅子!”

“瓶子!”

我们几乎在同时脱口而出,喊出对方的昵称。

“你怎么在这里?”

“你怎么也在这里?”

我们又一次同时脱口而出,好奇地追问对方。

我对梅子说:这是我的家,那两个打架的女人,一个是我刚刚认识的朋友,一个是我老婆。

梅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看见她的眼里蕴满了恋人一样的深情。

是的,梅子是我小时候的朋友,也是我青梅竹马的恋人。读高中的时候,我们俩分在同一个班级,她是班长,我是学习委员。私底下,她亲切地叫我瓶子,我则暧昧地称呼她梅子。高考结束后的第二天,我们俩手拉着手来到河边,彼此立下誓言:我非她不娶,她非我不嫁。后来录取通知书下来,她考取了上海的一所名校,我却因为发挥失常,就读于本地的一所大专。再后来,我们失去了联系。想不到我们竟然在这种场合相遇了。

梅子走过来牵起我的手,像小时候牵我的手那般自然。

我们彼此手拉着手,离开喧闹的人群,来到大街上。

黑夜的大街安静极了,既没有车辆,也没有行人,甚至,连一丝灯光也没有。

“是不是所有的街坊,都到你家去看打架了?”梅子问我。

我想了想,说:“也许是吧,毕竟,生活在小镇子里的人,很难遇到这么一次寻开心的机会。”

我们在街上慢行。走了一会儿,我的内心忽然起了怀疑,问她:“梅子,你告诉我,那幢灰色的房子真的是我的家吗?”

梅子想了一会,说:“那里真的是你的家。”

“我怎么不记得了。还有,那个打架的女人阿莲,真的是我老婆吗?”我又问。

梅子思考了好大一会,抬起头,认真地说:“瓶子,看着我,根据我这次回家之后打听到的情况,现在我告诉你,那个打架的女人真的是你老婆。”

“这一切都是真的?难道,这不是一场梦?”我用自己的手,紧紧握住梅子的手。

“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梦。”梅子的语气相当坚定。

“可是,我发现自己并不喜欢阿莲,甚至,还有点讨厌她。”我垂下头,说出来的话有点无精打采。

“瓶子,爱情的结局有时候就是这样,当曾经的激情退却,就会进入平凡的生活,而平凡的生活才是真实的生活。”梅子走过来,倚靠着我,说,“亲爱的,请记住,真实的生活有时候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就像现在的你和我、你和阿莲。真实的生活有时候来自于命运的安排。”

末了,她又说:“我这次回老家,主要是来寻找你,看看你现在的生活状况。因为,我一直都牵挂着你。”

“那么,你认为我现在的生活过得怎么样?”我问梅子。

“嗯,很真实,真实得像一个梦,或者,像梦一样真实。”梅子说完这句话,陡然甩开了我的手。

当梅子把我的手甩开的时候,我感到非常失落,心里猛然打了一个激灵。然后,我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是的,亲爱的读者,您猜得没错,我从梦中醒了过来。

我打开枕边的手机,看了看时间,那一刻正是凌晨三点。

我的身边,躺着我现实中的妻子。借助手机的光线,我看清楚了:她既不是阿莲,也不是梅子,而是那个把雨伞弄错了的李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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