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帙翰
先生的陋室坐南朝北立在古淮河的边上,再往远处是一川江水。石城鲜有的几座丘峰恰恰成了这一幢砖瓦小房一抹遥遥的、翠色的底衬。
每每在夜幕将至时,江河两岸橘黄色的灯火穿透暮霭与暗流,在山野间流萤般地熠煜闪烁,使周遭澄明的以太仿佛回荡着黄钟大吕之声。
这一方陋室,视野虽不及江上高阁,但春朝秋夕、风雨明晦的样子,也极雅兴。
陋室前三径遍植灌木,阶前常有一人闲坐,二指间执烟,悠然抽吸,消磨掉一整个下午。
我终不记得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姓陈,他予我的恩惠,也不过是在三年间给我上了书法的启蒙之课。但我至今忘不掉他,甚至每每记及,想其为人,愈觉得仰之弥高,望之弥坚。
我仍然记得我走进陋室的那一天,看见一个满头灰白的男人,伏在桌上执笔手书,毫不在意周遭散落的宣纸、碑帖。在他身后的墙壁上高悬一匾:三山月半。
我仍然记得他执我手教我临帖,手磨的墨滴在黄纸上伴着水痕晕染开来,先生执手书写时,不忘徐徐告知,习字如同做人,身要正。
先生姓陈,江浙人士,退休语文教师。他的确是颇善诱与健谈的:“隐退”之后,老幼妇孺,从他习字者络绎不绝;而在市井之中亦有知心之友,离陋室不远处住着一测字老人,嗜好烟草,与先生交游甚密。
先生教人习书法,先劝人端正做人,只有身正心正,方能有刚正之字;他从不说自己与学生作品的“美观”与否,却让学生去追求好像虚无缥缈的“风骨”与“神形”。
学生们一拨一拨地来和去,先生的头发也渐渐白了。
学习书法两年后的一日,我习字时躯体斜倚浑然不觉,陈先生仍像初次教导我时一样,用长石板的镇纸,戳了下我的手臂,仍是道一句:“写字,做人,身要正。”
从远古的碑碣到浑圆的汉隶,从繁古的篆字到不羁的狂草,先生无一不精。闲暇之余,还乐于摹丹青,刻金石,或作雅藏,或慷慨赠予友人。
一段时日后,我自觉有所小成,便也去书法协会“考级”,挣了几纸证书。但当我告知先生时,先生一则以喜,一则以忧,从他深邃的双眸中不得而知,只是劝慰我多加用功。
先生屡屡感叹:“你的字已略有可观之处,但不够刚健,缺乏筋骨。笔内之事,不离笔外,仍需兼修。”那时我不以为意,但现在想来,写字的功夫,我也是仅知皮毛罢了。
陈先生要离开了,那是他突然告诉我的。先生说他将回一趟老家,然后到各地采风旅行。我颇为惋惜不舍,他赠我一幅画——墨竹苍劲挺立,在宣纸上萧飒地铺展。仿佛,就像先生自己……
已数年未见先生,不知道他近来如何,不免时时挂念。信息时代,总有人呼喊哀叹着文化式微而惶惶不可终日,但我却越来越不为之担忧,因为有先生这样的人在,以及,仰望着他的学生们……
許久未再提笔,但先生的墨竹仍挂在我的桌前,望见,耳畔仿佛回响着“写字,做人,身要正”的殷殷之语,给我自信,催我自新,给予我无限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