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忠尧
“打丧鼓”又曰“唱丧鼓歌”,是我的家乡流行的一种民间艺术。相传庄子的妻子死后,别人都很悲痛,帮助他料理丧事,他却击缶高歌,祝福妻子脱离苦海升入天堂,其后流傳于民间,发展为领唱、群唱、边唱,且有节奏地击鼓,逐渐演变成了一种民间寄托哀思的形式。尤盛行于民国初期,哪家做白喜事,如有打丧鼓的,便会被人们视为孝子,丧事办得体面,有排场。
20世纪60年代,在我们村子里打丧鼓只有伯父一人了。他高高的、瘦瘦的,腰板极直。
小时候,村子里只要有人逝世,我便可以看到伯父的表演。
其间,一口黑森森的棺材供在灵堂中间,灵位下放着一口铁锅,是烧“钱”化纸用的,灵堂四周挂满了各种颜色的挽幛,上面各种字体,各种内容,譬如“驾鹤西归”“一梦黄粱”“泰山其顶”之类,所有进出的人们脸上都显得极其悲切,整个灵堂香烟缭绕。在离灵堂不太远的地方,几个打丧鼓的人围着一个大鼓而坐,东家的孝男孝女们便在这婉转、凄凉的丧歌中陪伴亡者一夜。
每逢开鼓时,四邻五舍的人都围拢来,听伯父唱丧歌,大嫂们肩靠肩,膀靠膀,缺了牙的老奶奶们立在条凳上,那些老少爷们都挤挤压压地站在后面,而我们这些“调皮佬”则在人群中窜来窜去。
随着鼓起,场上顿时寂然无声,伯父便唱《大摆朝》:
众位诗神请坐两旁
今日正好打鼓开场
长言略表三五句
子子孙孙状元郎
此时,他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身子颤抖,接下来便唱《八郎探母》《十杯酒》,那声音,那歌词,好悲切。两边听歌的大嫂、老奶奶们都撩起衣襟拭着眼眶,孝男孝女们更是眼泪满面,痛断肝肠。
天明是煞鼓的时间,为了看到这一幕,我起了个大早。远远就看到伯父手拿着鼓槌,脚踏大鼓,圆睁双眼,口中念念有词:
一夜丧鼓闹沉沉
本清神圣渡亡魂
回神煞鼓,请上天庭
……
鼓槌一丢,千年不收
鼓槌一撩,万年不要
打鼓撩槌,歌郎请回
那声音,那气势,令人回肠。事毕,东家除了安排入席饮酒外,总少不了用香烟、毛巾等物表示感谢,伯父自然总与孝家客套一番,心中却充满了无限的惬意和满足。
伯父好酒,量不大,二两入肚,脸若鸡冠,常换上几斤烧酒,回得家中慢慢品尝,其乐无穷,有时也把邻居五爷叫来一起分享。“咋样,这酒味道很正吧?”直到五爷点头为止。
伯父唱丧歌与他的身世是分不开的,他一世生育七个儿女,却连续夭折三个,这一打击使他精神崩溃,整天以泪洗面,东喊西叫,声悲悲,情切切,凄凄惨惨,毛骨悚然。祖母对他说:“孩子,你心里苦,心里痛,你就唱吧,唱出来就痛快了。”从此,他便与这丧歌结下了不解之缘,后来就有了些名气,每逢哪家有了红白事,便接去唱一夜。
村子小,一年中白喜事难得有几回,伯父平时闲下来也唱。冬天,人们围坐火堆旁,一种婉转、悲哀、凉丝丝的声音从伯父的房子里传出:
只叹妇家命真丑
半路就把空房守
漏底的船儿怎渡舟
白天孤走又孤行
夜间孤枕又孤眠
孤孤单单一个人
好似孤雁失了群
盛夏的夜晚,月亮恬然地挂在天边,人们洗去一天的汗水和疲劳,来到伯父门前的禾场中歇凉,也听伯父唱上一段:
天不平来地不平
也有仙女配凡人
热爆癞子娶了花大姐
美貌男子打单身
也有穷人卖儿女
红粉佳人不生育
痴聋哑女骑骡马
玲珑乖巧随后跟
那声音悠然,同有节奏的渔鼓声被夜风吹得远远的。
后来,我到镇上求学,就很少再听到伯父的悠然清唱了。据说,后来村子里哪家有了红白事也不再请丧鼓了。伯父失业了,便改行唱花戏。闲月,怀抱渔鼓,走村串户。看什么,唱什么。总之都是一些吉利话,东家就施舍一顿酒饭,有的还大方地给三五角钱。一天下来,既过酒瘾,又有收入,晚上回到家中,用一双颤巍巍、长满老茧的双手认认真真地将钱叠好后,交给伯母。
如今,孩子们都成家了,女儿和女婿经常买烟、打酒来孝敬他,他也不再走村串户了。那个陪伴他的渔鼓也束之高阁。闲时,他总是凝视那低垂的苍穹,时而一声长叹,像一座大山压在我的心头。
从此,我再也没有听到过他那哀婉、凄凉的丧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