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东舸
小时候住在胡同中的平房,是那种老式的大杂院,花花草草星罗棋布。从小就管杨树花叫作“毛毛蟲”,因为它们掉在地上,扭曲的形状还有那一身的茸毛,像极了爬来爬去的毛毛虫。曾经和伙伴们恶作剧,捡了几条放进女同学的铅笔盒里,看着她们打开那小铁皮盒子瞬间惊叫的反应,一众坏小子躲在角落里偷笑。
可能是儿时形成的理念无法磨灭,虽然几十年过去了,在今天,还是喜欢把杨树花叫毛毛虫,觉得亲切,觉得顺嘴,也觉得自己还恍如懵懂孩童。每见到它们挂满枝头或是零落树下,总能想起儿时无瑕的林林总总。
没有人会把“毛毛虫”和吃饭想在一起,那是用来玩的,用来吓唬女孩子的,谁会去吃呢?它们长得那么丑!直到干姥姥端了一笸箩蒸好的包子来我家。
干姥姥和我姥姥关系很好,两家人做了什么吃的都会想着对方。她家就住在北边院子,老杨树就在屋门口。每次去她家找她孙子玩的时候,我们都会绕着老杨树粗粗的树干疯跑。春天,我们会把树上掉下来的“毛毛虫”用纸包好,送给胆小的女孩子,告诉她们是礼物,然后看着她们打开纸包,再看着她们惊恐的样子在一旁坏笑。那个时候觉得这么做很快乐。
我拿起了一个还热乎的包子,放进嘴里咬下了一口,觉得和我平时熟悉的茴香馅、白菜馅、干菜馅都不相同。问干姥姥这包子是用什么做的馅,为何那么特别?
干姥姥说是家门口老杨树上掉下来的那些“毛毛虫”,洗干净了做的馅,在她的老家,每到春天,人们都会这么吃。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毛毛虫”不仅能用来恶作剧,还能拿来吃,而且味道还那么香。干姥姥的老家在山东,具体什么地方我始终没记住,但是那一口包子进到嘴里时的香味,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忘不下。
后来我姥姥学着方法也做了几次,白乎乎热腾腾的“毛毛虫”馅的包子出锅后,我都会站在小厨房的门口,等着姥姥递两个包子到我的手里,举着到街门前坐在门墩上先吃为快,享受着那特有的清香,也享受着暖风里树叶沙沙的一番安逸。
平房没了,老杨树也没了,人们都搬进了楼里,姥姥在那年也走了,从此就再没人用“毛毛虫”蒸过包子。
家对面是一座公园,面积很大,每到春日,花红柳绿,美不胜收。
每当公园里的杨树挂满“毛毛虫”,我都会想起当年吃包子时嘴里的那股清香。我问过住在附近的干姥姥,公园里那么多“毛毛虫”,为什么不用它们蒸包子了?她说那些树,每年不知道要被喷多少药水,捡来“毛毛虫”也洗不干净,怎么蒸呢?
尚还年幼的我,总会看着那一地“毛毛虫”发呆,也总会在遇到园林工人为杨树喷洒药水的时候心生怨恨。那么好吃的东西,被一桶桶药水全都毁掉了,心里不是滋味。
慢慢地,每再看到“毛毛虫”挂满枝头,柔嫩的树叶婆娑在暖风中,已经没了儿时的那种心怀,再也提不起任何兴趣。只是坐在树下看着湖面微波起皱的时候,闻到花木的清芳,还多少能对自然的造化心生感谢。
可是人这种东西就是很奇妙,时间过得越久,就越愿意回想以前的事情。小半辈子过去了,却开始对儿时的情景念念不忘。即便是见到最朴实的景象,也能联想起那些天真无邪的时光。
公园里的那些杨树,还是每年枯荣更替,站在泛绿的湖边凝望着水面。我依旧每天会在那里散步,会目睹繁密的枝头纵横交错,会见证“毛毛虫”们散落在根脉周围的过程。每到这时,都会惦念当年的那口滋味。那清香好吃的包子,总要从记忆深处浮现到眼前。
四五年前的春天,清明刚过,大地披覆着嫩绿的轻装,花草之香弥漫到空气中的每一个角落。朋友邀着一起到他家位于郊区的一处院子烧烤,春令节气,户外聚餐正当时。
偌大的院子,几棵高大的杨树醒目异常,笔直的树干参天而起,枝叶繁茂似伞盖,树荫下吹着微风,支起炭炉,摆开酒肉,推杯换盏,生活在这样的时候,给了人们几许宽松与坦然。
望着落满一地的“毛毛虫”,问朋友他家的杨树是否喷过农药杀虫剂。他说自家院子里的树,没有虫害,长得很好,不会喷药的。
当即让他给拿来口袋,转身到树下就开始捡拾起来。这些让我挂念了许久的老相识们还算鲜嫩,品质上佳。朋友问我这是做什么?这杨树花有什么用?我说回家可以做好吃的,朋友却雾水一头。
一兜子“毛毛虫”带回了家,放在大盆里,先用开水烫了一遍,倒去了脏水之后,开始用凉水浸泡。这一泡就是一夜,早上醒来把水控干,重新注入一盆凉水。如此反复几次。终于,所有“毛毛虫”都显得干净利索了。
焯水之后,取出一半剁碎,和肥肉馅一起加了油、盐、生抽、黄酱、葱末姜末、五香粉、蚝油,搅拌到均匀黏稠,用发好的面包成包子,码放在蒸锅里的屉布上,凉水点火,盖上锅盖,安心把其他的交给时间就好。
趁着蒸包子的工夫,把剩下的“毛毛虫”取来,一部分切成段放在盆里,加葱花、生抽、花椒油、陈醋、辣椒油、白糖凉拌,盛到盘子里放进冰箱冷藏。
最后的一部分“毛毛虫”继续剁碎,在上面打三四个鸡蛋,加一小撮盐搅拌均匀,把锅里的油烧热,和着“毛毛虫”碎的蛋液下锅摊开,到金黄的时候盛出装盘。
整个过程下来,锅里的包子也蒸好了,关火揭锅,捡出的包子一个个热腾腾胖乎乎,看着就让人心生喜爱。
三种饭菜端上桌,和媳妇一起享受这顿“毛毛虫”大餐。先拿起一个包子放到嘴边咬下,瞬间那种熟悉却久违的味道在口舌之间散开,仿佛一口吃出了童年。那股幽幽清香伴随着猪油的浸润,让人欲罢不能。
一口包子,一口凉菜,时不时夹上几块鸡蛋,再配上一碗棒子糁粥,整顿饭,充满了质朴原始的美味。
时隔多年,总算是了却了一桩心愿,大快朵颐。
自那之后,每年春天,都会让朋友从他家院子里给我带回几口袋“毛毛虫”,每做了包子也都会给他拿回一些,吃得他也是大呼过瘾。
每次吃着“毛毛虫”馅的包子,总会想起姥姥和干姥姥。多年之后,她们早已经不在,但她们那独门的手艺却留了下来,她们慈祥的笑容,还会伴着那缕缕芬芳在记忆里久久盘旋。
这个城市,还会有一个连着一个的春天,“毛毛虫”仍然会在适当的时节挂满枝头,朋友还会把它们捡拾回来,我也还会用它们蒸出一锅锅美味的包子。
说不定,以后的孩子们也会喜欢,也会在长大后,站在杨树下,抬头看着随春风飘摇的“毛毛虫”,而想起自己无邪的童年。就像我的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