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卑贱和黑暗的童话

康慨

《不安之夜》

作者：[荷兰]玛丽克·卢卡斯·莱纳菲尔德

译者：于是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1年8月

定价：63元

《不安之夜》的叙事者是十岁女孩雅斯·米尔德，生活在世纪之交的荷兰农庄，因为害怕父亲喂肥她心爱的兔子并在圣诞节吃掉，便暗中和上帝立约，求他老人家带走大哥马蒂斯，把兔子留下。没多久，马蒂斯就在溜冰时出了意外，坠入冰湖。

大哥死后，父亲常常哭泣，母亲拒绝进食，雅斯再也不肯脱掉外套，似乎是要抵御夜晚的不安，或是应对无以名之的悲伤。家庭面临解体，父母日益疏远。二哥开始摧残动物，折磨女童。他用水杯淹死仓鼠，又把可乐罐的拉环一个个塞进小妹体内。雅斯则强迫她养的两只蟾蜍交配，只是为了父母也能重新交配，从而迎来全家的和谐与幸福。上过历史课后，她深信地窖里藏着犹太人，更何况母亲每到星期五晚上，都会提着两个满满的购物袋走进地窖。她在冥冥之中和希特勒建立起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她和他生日相同，都是4月20日。他也爱做白日梦，也失去过兄弟。她模仿照片上的希特勒，在镜前把自己男孩样的头发梳向一侧，并让妹妹用记号笔涂上了小黑胡子。在她的世界里，他是专横的上帝。也许她要用他为自己减负，也许她要用他杀死悲伤。儿童的心理很难说得清。

2001年，口蹄疫席卷欧洲，大屠杀也降临到了农场。政府来人，在父亲“不可杀戮”的诵戒声和二哥“杀人犯！希特勒！”的叫声中，一头接一头地射杀他们心爱的奶牛。雅斯目睹了这一切：

“我想起惨遭厄运的犹太人，他们就像被追杀的牛，又想起了希特勒那么惧怕生病，以至于把人也看作细菌，看作你可以轻易消灭的东西。老师在历史课上告诉我们，希特勒四岁时掉进了冰窟窿，被一个神父救起来了。有些人掉进冰窟窿，不去救他们反倒更好。我当时就在想，为什么希特勒这样的坏人可以被救起来，我哥哥却没人救。为什么奶牛什么坏事都没做，却不得不死。”

雅斯发现，大哥死后，人家在他屁股里塞了棉絮，以防止污物外泄。没过多久，她自己也开始严重便秘。对粪便的描写贯穿全书，令人震惊的场景一再出现：父亲掰开她的屁股，把一块又一块绿肥皂塞进她的直肠;而在另一幕，二哥使用了手指。一切都在强烈暗示着鸡奸。但我们感到，不肯离开身体的粪便和不肯脱掉的外套一样，都象征着无法排遣的悲伤和陷于紊乱的自我保护机制。比起成人，在这个冷漠的、笃信宗教的家庭，儿童在悲伤面前更加不知所措。

新教资本主义的宗教枷锁、性耻辱和道德重负像三座大山，壓迫着性发育早期的农村儿童。更多令人不安的场面出现了，尤其是各种怪异的对待自己和他人身体的方式。在二哥的手中，兽用的输精枪在女童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进入了不该进入的地方。中译本在此似乎弄错了技术细节。我们知道，装有公牛精液的细管（不是吸管）从液氮罐（不是氮气箱）取出后，如果不经解冻，便直接灌注（不是冲洗）的话，极有可能造成内膜的冻伤。上帝是残忍的。但这一切，若是透过无知少女好奇、生动而又不知回避的眼光，岂不是还要揪心十倍？！

小说没有传统的情节。它一路追随着女童雅斯的目光和感觉。我们看到很多体液、粪便和消化不良，很多生殖器和排泄孔，很多天真的、无知的、带来身心伤害的性，很多乱伦、交配和授精，很多病牛和死畜，很多谋杀和自杀的冲动。每一页都有令人不安的描写，看不到童年的欢乐，只有黑暗和卑贱的人生。在这冷漠的世上，儿童只能用残忍的方式表达爱憎。事件之间的因果关系是模糊的，让人很难发现解决问题的出口。甚至一开头马蒂斯的死也不是根本的原因，而只是绝望环境里的一个结果、一起事件，就像书中很多偶然又必然的事件一样。悲伤是永恒的，在马蒂斯死以前就弥漫于家庭和农场。痛苦如止水，命运如冰洞，人困在里面，无法逃离，任由黑暗张开怪异的大嘴，吞噬一切。

黑暗，但毫不色情;卑贱，却又无比纯真。

本书原名《夜晚是不安的》，是荷兰青年农民诗人玛丽克·卢卡斯·莱纳菲尔德的长篇小说处女作，先在本国畅销，去年以其英译本获得了大名鼎鼎的国际布克奖，也使其29岁的作者成了该奖历史上最年轻的得主。通过视频致答谢辞时，莱纳菲尔德说，她“骄傲得像一头有七只乳房的母牛”。荷兰朋友告诉我，她在这里套用了一句当地俗语：“骄傲得像一只有七条阳具的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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