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月23日,退居万科名誉主席的王石,低调度过七十岁大寿。此时他已卸任董事长四年。身边人不止一次提过庆生,他都板着固执的脸,摆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我没有这种习惯。”
2月,在跨越七十岁的17天后,王石接受了专访,他罕见地聊到人到老年,对自我的重新认识和释然。希腊的德尔菲神庙上就有一句话:认知你自己。“这是最难的。”王石说。
“王石追求理性化的东西,但他又是一个凡夫俗子”
王石是与共和国同时代成长起来的:新中国成立第三年出生,年近而立迎来改革开放。他的同龄人普遍没受过系统教育,有自卑感,但胸怀革命理想主义情怀。
他出生在干部家庭,父亲王辉官至柳州铁路局副局长。家庭庇佑下,王石成长环境优于绝大部分同龄人——17岁参军,22岁复员当锅炉工,23岁作为工农兵推荐进兰州铁道学院(现更名:兰州交通大学),毕业后在铁路局和广交所工作。他的母亲石磊是一位锡伯族女性。军人的权威和游牧民族的自由、野性共同塑造着他。王石说,他从小盼望建功立业,特别是看到董存瑞、黄继光这些英雄雕塑的时候。
1984年1月24日,邓小平首次到深圳视察。彼时深圳经过四年建设,从小渔村俨然变成改革热土。邓小平登上一座22层天台,看着热火朝天的工地,指向斜前方问:“那幢楼要建多少层?”对方答,“这是深圳国贸,设计要求53层。”后来人们说深圳国贸三天一层楼,“国贸速度”就代表“深圳速度”。历史总是奇妙交织——四个月后,王石在国贸南向一公里,创立一家日后叫“万科”的企业。
身处从计划经济向市场化转型的混沌浪潮,王石对现代化事物充满渴望。大学时,他羡慕电子系有穿孔电脑,自己所在土木工程系没有。等他有公司后,在电脑只属于政府和极少数私人的年代,他要求全员必须会用;而且大力推动信息化办公,OICQ(QQ前身)刚推出就义务宣传。甚至有人找他做汇报,王石答:“你不要说了,回去给我发Email。”
但生活中,王石根本不喜欢用电子设备。他不记任何人的通讯号码,秘书为了让老板有事能联系到,将他电脑开机密码设置成自己家电话,他才被迫记住。直到90年代末,美国品牌摩托罗拉进入中国,他才拥有第一部手机。文化冲撞下,王石表现得新潮而又古董,对现代文明、精英文化的天然追求驱动着他。
熟识王石的人都知道,他爱好广泛,但不太接纳大众兴趣,“看起来都洋气、潮流、国际化”。他听音乐剧、歌剧而不看电影,吃西餐、日料而极少愿意撸串,打桥牌而不打麻将,连运动也是酷爱爬山、滑翔伞、赛艇,国球乒乓则技艺一般。
王石爱出风头,有旺盛的胜负欲。深圳八卦岭有个鹏盛村,万科单身宿舍坐落于此。王石以前常混迹在宿舍楼,和员工打桥牌。要是赢了,他喜悦溢于言表;要是输了,嚷嚷着继续来;要是深夜胜负未分,员工都劝今天就算了,明天要上班,他非要争个输赢。
如今,企业家往往以剔除情绪的理性头脑示人,但在王石身上,能看到泾渭分明的感性和理性两面。他喜怒形于色。身边人经常在背后模仿他变化多端的脸。平常,王石面容肃穆。发火时,他五官最具煽动性的是眉毛,眉毛一瞪,令人毛骨悚然。但熟悉他的人矢口道,遇到夸赞,那张古板的脸又会情不自禁地神采飞揚起来。“跟小孩子一样,很天真。”在万科刀年的彭学运说。
在公司,王石经常代表“少数派”,力排众议推行决议。早在中国房地产“挖个坑就能赚钱”的2002年,王石登乞力马扎罗山发现,雪峰顶一片雪花都没有。他决意推动住宅产业化,改善全球变暖。支持者寥寥。王石宣称,哪个工地有住宅产业化,他就去哪参观。各地迫于董事长威势,会拿出一栋楼做面子工程。直到多年过去,建筑公司老板两眼放光地对王石讲这么做的好处。“我心里清楚,不用再推了。”王石说。
“他就是不甘心做平常人。”一位追随王石23年的万科原高管评价他。
王石标新立异的性格,暗合了时代。在他带领下,万科从进出口贸易起步,在百废待兴时,多元化扩张到19个行业,获得原始资本。90年代确立以住宅开发为主导的路线,从多元走向极端专业化,并且作为深交所第二家上市企业,是最早吃螃蟹的人。此后,因布局精装房、住宅产业化,赶上中国房地产商品化的大势。
而今,七十岁的王石也开始理解自我的两面性:“年轻时,进攻性本身是自卫,一定要证明你的正确、一定要辩护。我现在理解那还是不自信。”他说,如果是中年,他绝不会承认这一点。
王石身上新派而守旧、理性而情绪、自负而自卑、雷霆脾气而羞涩,富有人情的双面特质,在日后不断交织。上述23年高管有深切感受,“王石追求理想化的东西,但他又是一个凡夫俗子,有自己的虚荣心、不能被别人质疑。但性格中有可爱的一面,不怕困难、永不认输。就跟打仗的将军一样,冲在最前面。”
“他不是靠缺点成功,是靠优点成功的。”他这样总结。
“捏着鼻子用人”
王石乐于把自己48岁退休后当董事长由他人出任CEO归结为拥抱现代企业制度,因为现代治理依靠制度而非个人。
1999年,万科迎来第一任CEO继任者——姚牧民。姚牧民曾在多个大型地产公司担任要职,他个性鲜明、江湖气息浓郁,只短暂任职两年。
2001年郁亮接任。郁亮彼时已在万科11年,从没人料想过他会成为接班人选。“郁亮做CEO的时候,他很意外。”王石说。郁亮毕业于北大经济学,与他共事的人说,他聪明能干、精力充沛、斗志旺盛。但在当时,万科80%业务是房地产,不是郁亮所长。王石说:“你不懂不要紧,用个房地产的助手不就行了?”他认为CEO是班长,要能顾全大局,一碗水端平。
了解那段历史的人说,郁亮是一步步完成权力交接的。2002年,万科原财务负责人心肌梗塞离岗,郁亮匆忙接手,这是王石对他的严峻考验。此时正值年报发布重大关头,历来是大工程,郁亮以前掌管股权投资,从没做过。他在极短时间带团队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王石对郁亮有点刮目相看。郁亮任CEO期间,万科从百亿营收登上数千亿规模。
相比姚牧民张扬的性格,郁亮内敛持重。为什么选用两任CEO差异巨大?上述23年高管评价道,王石用人体现在发挥每个人长处,到王石麾下,“只要有一技之长,他就会给你一个发展舞台”。
他甚至用自己讨厌的人。外界称王石是“威权型领导”,但他身边总有一些硬刚的人,最典型是冯佳。冯佳是万科永远的反派,只要王石同意,他就说存在风险;只要王石否决,他就说有机会。冯佳三次离开万科,王石三次把他请回来。更刺耳的声音来自一位职工委员会专员,他在《万科周刊》发表文章说,王石发火,脸色“像猪肝一样”。
说你像猪肝,你不生气吗?“那我怎么会生气呢?”王石睁圆眼睛,摇晃着脑袋骄傲起来,“我就是善于用人。要是这都不能容忍,你想他写成文章,周刊总编他敢登吗?”
“王石有个说法叫:捏着鼻子用人。”上述职工委员会专员说。他退休前最后的职务是万科首席律师,他觉得自己就属于王石要捏着鼻子用的人。
在万科,王石没有朋友。“一看就铁面无私。”他为人清高,厌恶庸俗。亲戚、朋友或战友托人情找过来,
“帮忙把小孩安排一下”,他一个都不答应。不把亲属介绍来公司、同事结婚必定一方离职,是不成文规矩。他不送礼、不行贿,坚持正派文化。在这样的氛围中,春节员工不仅不给高管上门拜年,连短信都懒得发。
王石希望打破等级森严的制度。在各地出差,他不让秘书跟随,也不让分公司迎来送往,行程只有司机知道。在万科食堂,也没有为管理层预留座位。“王石有时候去晚了,端个盘子找不到地方坐,在那转,没人说王总你来坐这儿。”
处在传统和现代文化的夹缝之中,一方面,王石推崇欧美现代企业制度,另一方面,他不由自主遺留下集体主义的人情味。他在万科设置职工委员会,旗帜鲜明反对集权和剥削。他修改工作日,从国企一周6天,缩短至那个时代的大小周:一周5天、一周5天半(互联网公司大小周指5天和6天工作日交错)。“虽然骂人,但他骨子里是会替你考虑,能善待别人,是一个充满感情的人。”万科名誉主席办公室主任冯楠说。
王石的很多做法,掺杂了规则和情怀、现实和理想、西方和东方。王石好友、万通集团董事长冯仑总结道,中国新老代企业家不同的特征,源于进入商业世界顺序不同一一他们那代人是先懂江湖,后懂商务,最后学习技术;现在创业者是倒过来,先懂技术,后懂商务,最后迷失在江湖。
“把这条鱼比作是万科,但闹了半天你王石得到的是骨头架子”
王石执意把公司向东迁徙至偏僻但临海的大梅沙。
“搬去大梅沙办公是王石一个人的强烈愿望。”一位万科员工说,当时大部分人不愿意,因为距市中心太远,不管上班还是办事都不方便。这时,王石标新立异的性格又一次彰显。
他安抚员工:公司在郊区并非只有坏处,别人上班进城,堵车苦不堪言,你们在出城;别人下班出城,你们却在进城。2009年,王石率领万科高管,从福田旧址徒步35公里到大梅沙,象征总部搬迁的神圣感。就在此处,王石度过紧密陪伴万科的最后一程。
对万科历史上的最大股权危机,高层有预感。2014年,万科股价低迷,郁亮在季度例会拿出1994年的泛黄报纸说,当年经历完“330事件”(也称君万之争),万科股权分散一直没解决,这很危险。资本大量购买股票,成为第一大股东,有可能控制公司。他告诫管理层居安思危,否则“门口的野蛮人”分分钟来敲门。(“野蛮人”是资本市场专有名词,比喻站在上市公司门口野心勃勃的风险投资家。君万之争是万科第一次因股权分散与资本较量,万科大获全胜。)
没想到,仅仅一年后,“我们喊狼要来了,结果狼真的来了”。
2015年,宝能发起惊心动魄的资本博弈一一宝万之争。华润曾是万科主动引进的大股东,近年和管理层貌合神离。对华润和宝能的暧昧,王石公然指责:“遮羞布全撕去了。好吧,天要下雨,娘要改嫁,还能说什么?”面对不速之客,管理团队打响反击战。
王石延续一贯的刚烈态度:“已经做好被董事会开除的准备。”若如此,他要率领团队重新创业,“再造一个万科”。
经过悬念横生的两年,博弈尘埃落定。宝能、华润将股份悉数转让深圳地铁,后者成万科第一大股东。同时,王石宣布退休。针对此,舆论哗然,至今无定论。有观点认为,万科团队成功驱逐野蛮人,插上胜利旗帜。也有观点认为,由行政力量调停,万科胜之不武。还有观点说,万科并没有赢。
“以王石、郁亮为首的万科管理层,是这场控制权争夺战中的最大输家。”北大法学院教授邓峰曾表态,不仅王石被迫离场,万科财务制度和高管薪酬也都受深铁控制。还有人说,这是从不认输的王石,为数不多输了的一回:“到最后只有他一人出局。”
“我觉得是大赢啊,”王石反驳,“你们认为这是我的输,那怎么看就怎么看吧。”
危机源头可追溯至1988年股份改造,王石放弃个人应得股份,把自己变成职业经理人。这给万科留下股权分散的隐患,而那时,中国资本市场也没有“同股不同权”的设计。王石把这么做解释成“不要被财富所拖累”,真实情况比这个复杂得多。
在对比自己和年轻代企业家时,王石说:“我们那代企业家,对财富是非常谨慎的。并不是从伦理道德考虑,更多是我们受的教育、当时的约束、本身的改制,对钱的态度是不敢要的。只不过我表现比较极端。但是到了互联网时代企业家完全不一样,他们政策、改革、私有财产观念要开放得多了。至于说80后企业家,受的束缚会更小。”
“企业家王石”是时代烙印下的产物。海明威在《老人与海》刻画了一名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苍老船长。老人已经84天没有捕到鱼,一天,他捕到一条巨大的马林鱼,却不料引来成批鲨鱼围攻,这名经验丰富的老渔夫不甘示弱,毫不妥协,与鲨鱼殊死搏斗。老人最终筋疲力尽归来,但大鱼被鲨鱼啃得只剩下一条光秃的大鱼骨。“人不是生来要给打败的,”老人说,“人尽可被毁灭,但不可被打败。”除此之外,小说还塑造了一个与之有忘年交的孩童。
王石当然不是海明威笔下那个羸弱老人。他有普通人难以望其项背的社会地位、资源和名人待遇。但他和地位相当的企业家相比,财富逊色得多——据公开统计,许家印、李嘉诚皆是千亿富豪,而王石从未跻身任何富豪榜单。
“这样类比我,我觉得非常非常有意思,”王石说,“我知道你想说的是什么,把这条鱼比作是万科,但闹了半天你王石得到的是骨头架子。但我觉得,如果你用财富积累来衡量,我连骨头架子都没有。”
他反观自身:“你股权没放弃,能代表什么呢?你有很多钱又能意味着什么呢?恰恰我认为我现在拥有更多。万科是个作品,我现在在做另一个作品,我还有至少两个作品。”在他看来,不管回来的是大鱼还是鱼骨,都不能改变一个事实:当太阳再次升起,老人依然要出海捕鱼。就像他说自己:“我没有停止付出行动。”
过去这些年,他反复输出金钱观:“如果没有放弃,我有可能两次登顶珠峰吗?有可能郁亮也拿出两个月登顶珠峰吗?绝对不可能的。我过去十年非常非常精彩,精彩得很多人不可理解,甚至不可相信。”
他掏出手机,向笔者展示微信封面图。那是在哈佛校园被抓拍的肖像照。他眯缝着眼,眉毛以轻柔弧度微微弯曲,嘴角挂着一抹笑意。他说自己过去像《老人与海》里粗犷而坚韧的老船长,“胡子拉碴、饱经风霜、每条皱纹都有一道经历”。到哈佛访学后,“多少有点书生气了”。“我挺喜欢的。”
“他也许是个未来的中国人”
来到曾是万科总部的大梅沙,这座8万平方米灰色低矮建筑,两面环山、一面临海,透露着和主人相似的气质。从上空俯瞰,似立于悬崖之上的一块岩石。
王石卸任半年,新管理团队就决定将总部搬离。他们要在深圳湾建立现代感十足、高耸的新大楼,并取了个霸道名字:超级总部。超级总部未建成,他们已急切搬去市中心临时场地。大梅沙空了出来。现在,这个有竹林、砖块可收集雨水、在地下会议室犹如置身热带雨林的办公区,只留下名誉主席相关极少量团队。人烟稀少之地,肥大的非洲蜗牛在路边爬行。
王石准备利用这个硕大空间展开对农业、环保、健康、體育等领域的探索。“确实当时的决定只顾我自己,要反省,”但他转念一想,说,“也觉得命中注定啊。”
名誉主席办公室位于大梅沙万科中心的5层。门外有两个分区,恰好是王石兴趣所至的两个方向:商业和公益。退休后,他比以前更忙碌。
公益承载他更宏大的野心——乡村发展基金会志在用科技推动乡村振兴,猛犸基金会聚焦基因科技,万科公益基金会试图治理垃圾分类,以及关注碳中和……他兴趣太广泛了,并且逐渐从西方回归东方,对中医药有一番研究。他觉得自己处在企业、文化艺术、公益、教育的枢纽,是众多圈层交汇点,能碰撞出意想不到的火花。
冯仑理解人生有三件事:立功、立德和立言。往往人到七十岁开始写回忆录、立言,但王石不。他还要立功。“他性格当中,和通常人的看法经常有蛮拧的一面。大家都认为老了就不行了,他要行给你看。”
王石性格简单,但执拗。他享受独来独往,厌恶很多人鞍前马后。他把双肩包装满,负重十公斤;如果有人示意给他提包,怪脾气老头会恶狠狠地说:“你是什么意思?当我老了吗?”
不过,即便硬汉如王石,也躲不过岁月。另一位好友说,有次跟王石晨跑6公里,快到终点时,王石面色难看、大口喘着粗气,而且就快摔倒了。有人想上前搀扶,王石拒绝。“他好像也不是和自己较劲,又好像是和自己较劲。就是,他为什么要让自己那么难受呢?”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抛物线,没有人永远在顶峰,这是一个现实问题。最重要的是你留下的是什么?坦率说,我觉得他不是一个今天的中国人,他也许是一个未来的中国人,”王石现任妻子田朴珺说,“在中国企业家里头,他活得不像他这一代人,甚至不像80后的这一代人。他可能活得更超前,更加像之后的人。”
王石似乎和石头有不解之缘——不仅名中带石,母亲叫“石磊”,有四颗石头。他仿佛躺在深圳海岸边的嶙峋怪石,改革开放巨变洪流从它身体上激扬而过,雕刻出沧桑骨骼,但始终没有抹平锋利轮廓。“我当然不是鹅卵石,”王石说,“我很欣慰的是,到了这个年纪,我还是一块有棱角的石头。一般的石头经过岁月冲刷会变得圆滑,更通人情世故,但是我没有。我还是这样生活着,充满兴趣地追求新的东西去探索。”
摘自微信公众号“正和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