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废名被认为是京派小说的鼻祖,他笔下所营造的纯朴、和谐、灵动的乡土世界为京派小说创作提供了典范。废名乡土小说中的人物塑造具有典型性,以老人、少女和小孩为主,其中女性形象是小说创作的中心。废名小说中的女性可划分为儿童与成人两类,身心的纯美与残缺是儿童形象的两种相反特征,体现出作者从男性的视角对女性“他者”与自我身体的主观“凝视”;成人主要以“母亲”与“妻”、爱恋者与妓女构成,体现出作者受“恋母情结”与“阿尼玛”原则的潜在影响。两种不同特征的女性人物塑造体现出废名传统与现代相融合的女性观。
关键词:废名 女性形象 “凝视” “恋母情结” “阿尼玛原型” 传统与现代
一、引言
废名的乡土小说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是个独特的存在。与鲁迅为代表的冷峻、批判国民性的乡土小说相对,废名的笔调较为温婉,创造了自然美、人情美的纯朴乡村世界,开拓出别具一格的具有诗化与散文化的乡土小说类别。其笔下的人物不是愚昧、麻木、丑陋的乡下人,而是纯美、伶俐的儿童与少女和淳朴、善良的老人。周作人在废名《桃园》集的跋中写道:“这里边常出现的是老人,少女与小孩。这些人与其说是本然的,毋宁说是当然的人物……”从废名所著的小说来看,其笔下的人物同周作人在《桃园》集的跋里所说的一样,善于塑造小孩、少女与老人的形象。而进一步分析小说中的人物,便会发现这些人物意象群体中女性占了多数,女性人物成为废名小说的中心。她们或是天真无邪的儿童,或善良贤淑的母亲与妻子;或是让人难以忘怀的儿时同伴,或身不由己的妓女。这些女性虽然身份与特征之间具有差异,但都暗含了创作主体对客体的“凝视”,即用男性视角抒写女性的身体与心理的过程。通过对人物形象的分类,可探究废名小说中的女性形象与作者的女性观。
二、美与“丑”的儿童形象
废名笔下创造了诸多经典的儿童形象,如《竹林的故事》中的三姑娘、《桥》中的细竹和琴子、《桃园》中的阿毛等,这些儿童无不具有纯洁、善良、明净的美的特质。三姑娘“非常的害羞而且爱笑”,喜欢看爸爸打渔,“倘若兜着了,那就不移地的转过身倒在挖就了的荡里,——三姑娘的小小手掌,这时就跟着她的欢呼的叫声热闹起来,一直等到碰跳碰跳好容易给捉住了,才又坐下草地望着爸爸”;“三姑娘八岁的时候,就能够代替妈妈洗衣”,十二三岁的时候,“穿的是竹布单衣,颜色淡得同月色一般”,“把菜篮肩上卖青椒”。《桃园》中的阿毛喜欢爸爸种的桃园,桃园便是她的生活与精神乐园。当她遇见一位尼姑走进她心爱的桃园时,“阿毛回身家去,捧出了三个红桃。阿毛只可惜自己上不了树到树上去摘!”《柚子》中的“我”穿着簇新的衣裳去拜年,“柚子早就站在大门口,大笑大嚷地接着”;“我”同外祖母和柚子一起去割春菜,柚子遇见肥硕的春菜时,“又大大的喊起‘焱哥来了”。
废名热衷于对儿童的描写,与他自身的童年经验不无关系。废名在小说中常常将现实生活中的事物写进去,如《柚子》《我的邻居》《初恋》《阿妹》《鹧鸪》中的“我”都叫焱哥,而现实生活中废名的乳名叫“焱儿”;《少年阮仁的失踪》中的“我”名叫“蕴是”,也是取自废名的笔名;《病人》《讲究的信封》《半年》中的主人公总是体弱多病、黄瘦,这与废名从小就患有痨病相似;《阿妹》中的阿妹也是取自废名的亲妹妹的人生经历,废名在《散文》里也解释过《浣衣母》的主人公与环境的原型均来自其婶母与她的生活。可以说,废名的部分小说就是废名的自传,小说中纯美的女孩形象系列与废名的童年记忆也有极大的关系。然而文学创作终究不能完全等同于生活实录,始终是作家将客观事物经过主觀想象与联想再创造的过程,文本中的一人一语、一草一木所包蕴的内涵已经超出了现实客观存在的意义。“创作的时候应该是‘反刍。这样才能成为一个梦。是梦,所以与当初的现实生活隔了模糊的界”。因此,尽管小说中的人物在现实生活中能够找到原型,但小说对于现实生活来说依然是梦,是幻想。童年时期凝视客观存在的经验记忆在异时空下被“凝视”,天真、纯洁的儿童形象在废名的小说抒写过程中变成了一个符号化的“他者”,超出其本源意义并具有了男性对女性所赋予的象征内涵。
废名笔下的女孩子并不只是美的,《浣衣母》中驯良的驼背姑娘天生背部有疾病;《阿妹》中的阿妹从周岁便患耳漏,经常流耳脓;《桃园》中的阿毛病瘦;《我的邻居》中小松的童养媳是瘌痢。废名在营造乡土人情与环境美的同时,总会不自觉地在纯洁的儿童身上点上一颗疼痛的“记号”。这种“记号”与废名自身的身体状况也有许多的相似性,废名幼年在乡间读私塾时因患有淋巴腺结核病而辍学,一生体弱多病,身体黄瘦。废名在小说创作中,将自身身体的缺憾散布到儿童人物形象上,在对他者再创造的同时不自觉地融入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凝视”他者的同时也“凝视”自我的身体。这种不断的身体投射表露出作者的自卑和遗憾,同时,符号化的“他者”不仅指向儿童心地的纯善,还有作者通过对自我身体的投射所暗含着的对乡土悲苦生命的同情。
三、成人女性群体
与对儿童的审视与自我审视不同,废名对成人女性的刻画并不以“凝视”他者为写作方式。小说中的女性与男性(作者)的关系变成了满足者——缺失者,然而这短暂的“高位”只有在女性面对男性并以性身份的姿态表露母性光环的时候才能得以呈现。这与废名小说中所出现的成人女性的身份相呼应:“母亲”与“妻”、爱恋者与妓女。
(一)“母亲”与“妻”
在《竹林的故事》集里经常出现“母亲”与“妻”的形象,如《讲究的信封》《少年阮仁的失踪》《病人》《半年》 《我的邻居》 《桥》等,“母亲”不一定就是生“我”的女人,她或许是除了不具备生“我”这一行为但与生母并无二异的女人,如《桥》中的史家奶奶、《柚子》中的外祖母、《浣衣母》中的李妈等。这些女性具有勤劳、贤淑、驯良的品质,总能给予“我”许多物质与精神上的慰藉。其原型主要还是来源于废名的母亲与外祖母,在废名的家庭中,只有母亲给了他足够温暖的关怀,“母亲是县城近郊的农家女,品行贤淑,朴实勤俭”。废名在家排行老三,童年时期的废名有着并不温暖的家庭。祖父与父亲更疼爱哥哥,加上废名体弱多病,祖父就更不喜欢他。“1913年,进入黄梅县八角亭初级师范读书,1916年毕业。毕业后,父亲准备送他去当学徒,将来做商人,自谋生活出路。他不听从,擅自离家……”在废名的记忆中,母亲、外祖母和姐姐是最亲近和爱他的人。“小桥城外走沙滩,至今犹当画桥看。最喜高底河边堰,一里半路岳家湾”。这是废名描述的外祖母所在的宁静而又偏僻的村庄,长篇小说《桥》中的人物与环境就与童年时期的废名对外祖母的记忆有关。
“我”总是挣扎在生存的窘境与身体的病痛中,“母亲”与“妻”于“我”来说是艰难生存过程中的曙光。“呵,慈母!我的慈母在那方!我的眼光顿时又由水面转到天涯了。我要在我的母亲的面前而死,热的眼泪可以滴到冷的皮肉上。我要为我的母亲而延长我的生命。我要避免我的母亲因失去了儿子而发狂,不得不继续生存”。“我用尽我的气力倒在我母亲的怀里,当母亲含泪埋怨,为什么至今才归为什么不早日给家里知道”。“一时间,花白头发的双亲,纯和而又聪明的爱妻,都来到这黑夜漆城中一间矮小的宿舍除掉灯光没有伴侣的儿子,丈夫的脑里”。这些女性抚慰着异时空的“我”,在她们面前,“我”就像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总想融进她们的怀抱,她们身上携带着一股与生具来的能量,使“我”从过去到现在乃至将来都无比的依赖。这种强有力的呼唤与渴望来源于童年时期的创伤性经验所导致的“恋母情结”,作为母亲“替身”的妻与母亲有着相似的气质特征,这也是废名小说中“母亲”与“妻”总被“捆绑”一处,而且那么相像的本质原因。
(二)爱恋者
废名的小说中有一类“神秘”女性,她们是男性主人公爱恋着的对象(《桥》中的细竹、《墓》中的姑娘、《花炮——放牛的孩子》中的梅姐),或是曾经爱恋过又被瞬间事物所唤醒的记忆(《柚子》中的柚子、《初戀》中的银姐、《去乡》中的萍姑娘)。这些被爱恋的女性有着相似的特征,她们都有着美好的身姿,贤淑而灵动。这些不同个体的被爱恋者糅合成同一个意象就是潜藏在作者无意识中的“阿尼玛”原型。“每个男人心中都携带着永恒的女性心象,这个不是某个特定女人的形象,而是一个确切的女性心象。这一心象根本是无意识的,是镌刻在男性有机组织内的原始起源的遗传要素,使我们祖先有关女性的全部经验的印痕(imprint)或原型,它仿佛是女人所曾给予过的一切印象的积淀(deposit)……由于这种积淀本身是无意识的,所以往往被不自觉地投射给一个亲爱的人,它是造成情欲的吸引和拒斥的主要原因之一”。“阿尼玛”原型就是男性心中女性的一面,它影响着男性对女性选择的标准。废名在创造女性人物形象时总是赋予她们相似的特征,纯美、贤淑、灵动的女性特质就是潜藏在他无意识中的女性理想形象。“爱恋者”与“母亲”和“妻”之间的区别就在于,一个受人类集体无意识中的“阿玛尼”原型的先天影响,一个是人类生理遗传现象。“母亲”与“妻”是不可以被自己所选择的,而在废名的生命当中,“母亲”与“妻”只是恰好与他的“阿尼玛”原型类似。而道德与社会的潜移默化和影响,使只有这些与他没有血缘与婚姻关系的“阿尼玛”对象们才能“造成情欲的吸引”。而“妻”虽然符合他对女性品质的要求,但是作为追求新文化的现代知识分子,他更希望女性不仅仅具有传统的贤淑,还要有现代女性的思想。这也是为什么在废名小说中“妻”与“爱恋者”经常并存却总造成男主人公纠结痛苦的原因。
(三)妓女
除了“母亲”与“妻”“爱恋者”的成人女性形象外,在废名的小说中还存在“妓女”一类的女性人物,如《花炮——妓馆》《胡子》《日长》《浪子的笔记》。这些小说展示了不同精神与心理面貌的妓女形象:精神的保留与肉体的缺失和精神与肉体的沦陷。《花炮——妓馆》抒写了少年与妓女的诗情对话,展现了纯情的少年对妓女的痴情与妓女因身份所表现出的内心挣扎,表达了作者对女性生存的困境与精神尚存的同情与赞美。女性生存地位的困境导致她们不得不选择以贩卖身体来维持生活,但她们仍然保留着人类最本能的情感追求——爱情,同时她们又不得不在身份的确立中选择退缩,展现了妓女生存的窘迫与无奈。《胡子》以大胆的笔触描写王胡子与聚凤院妓女之间的露骨行为。这类女性剥离主体的精神,将肉体作为延续生命的筹码。她们谙熟男性的欲求,不仅服务于男性,在肉体与精神上还依附于男性。而对男性而言,她们仅仅是可以被掌控与衡量的客体,并无任何多余的价值。妓女对他们来说,只能是一个符号,并不具有个体的价值。废名在《日长》与《浪子的笔记》中通过主人公的思想行为表达了自己对妓女这一女性群体的态度:对男性玩味、践踏妓女的批判与对妓女可悲轮回的生命的同情,同时通过对几代妓女的生存描写也表现出作者对女性群体自身缺乏反抗与能动意识的批评与无奈。
四、传统与现代的融合
废名小说中对女性形象的抒写彰显出了他的传统与现代相融合的女性观。儒家文化对废名的影响较大,传统文化中对女性有许多的描述,如《诗经》中的“窈窕淑女”“静女其姝”“有女如玉”,《仪礼·丧服》中的“三从四德”以及《仪礼·内则》中对女性职责的要求:“女子十年不出,姆教婉娩听从,执麻枲,治丝茧,织纴组紃,学女事以共衣服,观于祭祀,纳酒浆、笾豆、菹醢,礼相助奠。十有五年而笄,二十而嫁,有故,二十三年而嫁。聘则为妻,奔则为妾。凡女拜,尚右手”。传统文化对女子形象与行为的约束早已形成了一种集体思想深植于国人的思想当中,使善良、淑静、勤劳、柔弱的特征成为女性的代名词,废名小说中的女性人物无不与传统文化中的女子形象类似。
但废名并不只停留在传统文化中进行创作。在对女性的描写中,废名笔下常出现两个“相交”的女性人物,如《桥》中的琴子与细竹、《柚子》《鹧鸪》中的芹与柚子,她们都具有传统女性的特性:纯洁、善良,但后者比前者身上多带有一层现代女性的气质:活泼、灵动和大胆。前者更加矜持和被动,不善于直接表露自己的想法。作者在赞美她们身上美好品质的同时更为欣赏后者的现代女性特质。《桥》中狗姐姐与小林在树林间的结合、《竹林的故事》中村上的汉子会乘机撞一撞街上女人的身体、《河上柳》中驼子妈妈夜晚与汉子在家中的幽会等,这些行为突出了女性的大胆与前卫。这种与传统文化相对的行为取向在作者平淡的语调中变成了一种习惯性的自然。她们并不受道德的谴责,作者所着力凸显的是传统女性身上所具有的一种“破坏性”的现代性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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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项目: 2020年度天津市研究生科研创新项目 ,项目编号:2020YJSS200
作 者: 周敏,天津外国语大学国际传媒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