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超群
① 月季 ② 蟛蜞菊 ③ 蝴蝶和五色梅
深圳路边常有一种小黄花,蓬茸茂盛的绿叶覆盖了一大片泥土,绿叶上星星点点开着花,像一个个小小的向日葵,很久以来,我都不知道这种小黄花的名字。
有一次,某个港星在节目中说,她的公益团队以深港地区特别常见的一种不知名的小黄花作为LOGO,希望那些需要帮助的孩子们像小黄花一样坚强,虽然弱小,却充满希望。我知道,她说的这种不知名的小黄花就是我常见的那种小野花。直到有一天翻阅图谱时得知,它叫蟛蜞菊,菊科多年生草本植物,原产于南美洲,在我国广东等南部地区分布很广。而且很多文献特别指出,它属于入侵植物,繁殖能力极强,提示园林绿化部门在引种时加以注意,必要时加以清除。
印象中一向都是那么亲切而美好的野花,竟然是危害极大的入侵植物,这一点让人惊讶。有人在网络日志中写得好,得知这个知识,张口想说点什么,似乎想要替小黄花辩解,不过,终究还是选择了缄默,不管这个世界怎样,不管人们怎么看待,就让自己像小黄花一样默默地开放吧。
从野花悟到生活态度固然是非常美好,然而从科学角度来看,蟛蜞菊的确是入侵植物。既然对本土植物侵害如此厉害,为何又要大量种植呢?不少资料表明,大量种植的原因是,蟛蜞菊特别容易繁殖,不用多长时间就可以产生大片密集的绿色植被。
想起一名十几年前就到深圳工作的同事说过的一件事。校园有一片绿地,当时园林工人种了很多树木,各种各样掺杂种植在一起。这位同事感到奇怪,不同植物对土壤、气候的要求不同,混杂种植是不是不科学?园林工人说,这样做完全没问题,哪棵死掉了就说明它不适应,拔掉种别的就行。同事感叹,这就是深圳这座移民城市的特点,试验、包容、适者生存,有时也很无情。
蟛蜞菊平凡而弱小,但它在新的环境中成功地生存下来了,人们欣赏它、赞美它。然而,随着时代的变化,人们又认为它是“坏”的了,它该怎么办呢?这样的问题,可能一时无法找到答案。不过,没有答案也许并不要紧,我们还可以有某种态度,就像网络上那位无名的作者一样,张口欲辩,却最终选择缄默,真正坚强而充满希望的,不是小黄花本身,而是留待小黄花在自己心里每天开放。
家乡常州的国际月季园让我见识到了月季千奇百怪的种类和千变万化的容颜,而在这姹紫嫣红、万千变幻中,有一个更令我惊叹的事实——全球所有的现代月季大半血统来自中国古代月季。如此庞大的花族血统在世界范围内的传承和演变,一定是波澜壮阔的传奇。
回想起曾经读过的基尔帕特里克所著的《异域盛放——倾蘼欧洲的中国植物》一书,在有关18、19世纪欧洲植物采集者、传教士引进中国花卉的描写中,月季占了不少专门的篇幅。从月季花海中爬上岸,重读此书,顿觉趣味盎然。在这本专著中,有关于最早传入欧洲的三种中国月季的记录——月月红、“粉色中国”和茶香月季。
1791年,月月红远航到英国。当时的英国人虽然在图谱或装饰图案中见过中国月季,但还没有人见过真花。当鲜红欲滴的花朵开放时,“格外惊艳,在欧洲月季中还从未有过如此艳丽的颜色”。1794年的《植物杂志》对月月红大加赞美,称之为“所有引种到这个国家的最优美的植物之一”。月月红迅速成为欧洲人的园林新宠,到了1798 年,该花已遍布欧洲大陆。据研究,月月红源于中国西部山上的一種野生单瓣月季。19世纪初,欧洲人用这种单瓣红色月季与抵达英国的其他中国月季进行杂交,培育出了很多连续开花的月季新品种。
其实还有一种月季比月月红更早进入欧洲。1793年,园艺师约翰·帕森斯成功栽培一种重瓣、淡粉色的中国月季并首次开花。这种月季“花开成簇,花瓣如轻鹅绒般柔软”“令亲见者动容,久久难忘”,被命名为“帕森斯之粉色中国”。1798年,“粉色中国”传入巴黎,被培育成了现代最美丽的一些攀援月季品种。随后,“粉色中国”进入法国的波旁岛,与当地月季杂交出了波旁月季系列。波旁月季系列又传入英国。经过反复杂交,“粉色中国”衍生出诸多新品种。基尔帕特里克写道,“粉色中国”在培育新品种方面功劳卓著,几乎今天所有非纯西方品种的月季或多或少要归功于它。
第三个“中国品种”更加迷人——休姆之中国绯红茶香月季。这种月季大约引进于1809年,于1810年在英国首次开花,花蕾长长尖尖,盛开时“圆圆的绯红色花瓣悬垂着”,其幽香令人“想起了香气扑鼻的茶”。来自中国的茶香月季吸引了法国皇后,然而当时英法交战,皇后爱之而不得。有位葡萄园商人因拥有自由出入英法特权,把茶香月季带给了拿破仑的皇后约瑟芬,约瑟芬皇后视之为瑰宝,把它收藏到了梅尔梅森城堡里。然而,也许由于这种月季过于娇嫩,经历几个寒冬之后,到了19世纪末,茶香月季在欧洲销声匿迹了,如今只有在中国才能看到这一品种。皇后的宠爱和无声的凋落,也令这种漂泊异国的中国月季蒙上了一层美丽而遗憾的迷雾。
18到19世纪,随着英法等国殖民主义的扩张,月月红、粉色中国、茶香月季等大量中国的奇花异草远渡重洋,引入欧洲。中国植物的丰富和美丽,在欧洲掀起了植物学和园艺学的风潮,大量新品种得以试验和繁衍,现代月季的概念也于 1867 年诞生。
虽然,基尔帕特里克的书主要讲述的是欧洲人对月季等中国花卉的狂热和植物学贡献,但在字里行间却不时透露出对中国人月季培育艺术的羡慕和赞赏,书中提到,“生息在此(中国沿海)的人们都堪称园艺师”。据说一株多色月季引自云南,最早种植于市政道路两侧,孰料不几日便被偷了大半。看来,世界各国的人们对培育和拥有月季新品种都是乐此不疲,中国人更是不例外。
據统计,如今月季品种已多达两万有余,多到数不清也记不住了。我无意去费劲辨识那些名字,倒是更喜欢听听有关月季的故事,远的近的,说起来都是卷带着文化、科技、社会流变的好故事,都是传奇。
“每一个蝴蝶都是从前的一朵花的鬼魂,回来寻找它自己。”当我经过五色梅花丛时,容易想起张爱玲在《炎樱语录》中写下的她的朋友炎樱的这句话。
五色梅,又名马缨丹,花不名贵、色不妖娆、香不馥郁,看起来像是一丛匍匐在地开着星星点点杂花的野草。若折其花枝,还会发现它有一股不是很令人愉快的气味。但是,有五色梅的地方总能看到蝴蝶,玉带凤蝶、樟青凤蝶、宽边黄粉蝶、钮灰蝶……蹁跹起舞,恋恋不舍。有人玩笑说,难道蝴蝶也像人一样,喜欢尝尝街边小吃“臭豆腐”?
蝴蝶的口味人类无从揣摩,然而科学研究告诉我们,除了花香和足够的花蜜以外,靠动物传播花粉的花朵还可以通过花色吸引动物的视觉。令我感兴趣的是,五色梅是如何吸引蝴蝶的“眼球”的?
近年来,一些科学家开始关注动物眼中的世界,得到了一些有趣的发现。比如,因为眼睛结构不同,不同生物面对同一事物看到的效果也不尽相同。对于蝴蝶来说,能看见从光谱末端的红色区域一直到紫外线区域,对于不同颜色的花朵会反射出不同范围和强度的紫外线,人眼无法识别,蝴蝶却能看到。
那么,我们肉眼看到的一朵五色梅,蝴蝶到底看到的是什么样子呢?有人打比方说,花朵从一团绿叶中突显出来,就像在夜晚看到的霓虹灯广告牌。为了让自己的霓虹灯更为出彩,五色梅还有独特的策略,它的花朵呈辐射状,每一朵花都由黄色、橙色、粉色不同颜色的小花组合成一个花球,整个花球以点、线及碎片状分布。看似简单,却没有一朵花是一样的。试想,如果转换成霓虹灯效果,在蝴蝶眼里,大概很像夜空里璀璨而变幻莫测的烟花吧。
也许有人会说,你怎么知道蝴蝶就一定会喜欢“夜空中璀璨的烟花”?审美品位的问题确实不好回答。蝴蝶为什么喜欢五色梅?与其说半天科学知识仍存疑惑,不如还是回到开头那句似是而非的诗句吧,“每一个蝴蝶都是从前的一朵花的鬼魂,回来寻找它自己”。
绚烂烟花在无垠的夜空中稍纵即逝,生命倏忽如此,看不清,抓不住,但是有些东西永远让我们不舍追逐。蝴蝶,带着前世的模糊记忆,遇到了五色梅绽开的“烟花”,似曾相识,心中掀起无数波澜,又不敢轻易相认。这样的故事,是令人心动的。
编辑:沈海晨 haichenwowo@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