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晓军
苗雨田的《石峁》是一本书写陕北农民生活的书,质朴不失理性的历史视野中,有着他对土地充满情感的乡土情怀。其实,中国历史上写乡土的作家很多,仅近代以来就有鲁迅、沈从文、赵树理等人分别写下了《社戏》《边城》《小二黑结婚》等经典作品。纵观当下的陕西作家群,路遥的《平凡的人生》、陈忠实的《白鹿原》、贾平凹的《秦腔》、京夫的《八里情仇》等作品,也是从不同角度反映着农村的历史演进和变迁。小说《石峁》正是基于这样的现实,看似讲述一个家庭的喜怒哀乐,某种程度上却是通过个体的成长,见证了创业打拼的艰辛不易,以及社会日新月异的变化。
对现实生活的全方位展现,是为深入探究人性的灵魂深处。从这个意义上讲,《石峁》中所展现的文化图景,实际上是现实困境的解构。作家以人物牛远昌的创业发展为线索徐徐展开,沿袭着石峁这个小山村中发生的故事,书写着独特的地域风貌和文化,既有着让人陶醉的浪漫,也有着力量间的冲突;既有着不为人解的乱伦,也有着血淋淋的对抗。实际上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在围绕着贫穷落后,在乡村与城市的演绎中被赋予新的姿态、新的形式。虽说是经过艺术化的加工,依然围绕着情欲、物欲等司空见惯而又“乱花渐欲迷人眼”的话题展开,冷静理性地揭示着内心的叛逆。众所周知,主人公牛定昌的叛逆是为了情,牛远昌的叛逆是为了出人头地,而杨丽丽的叛逆是为了真爱。小说手法单纯,单线条的故事发展轨迹下,不乏幽默和沉重,尤其是对人性的这一精神生命有了更为深刻的现实考量。这既是命运的抗争,也是灵魂冲突中的深度解读。
对乡土题材有着特别的敏感力和洞察力,使得作家始终着眼小人物的生存本相,聚焦笔墨来写某一阶段中国农村生活现状,从而在丰富的主题中表达对人性的终极关怀。更为重要的是,作家还在写作中融入自我的拷问,用丰富的细节完善来填补着故事的表现空间。这样的视角既有着对社会的洞察和批判,也有着极端生存境况下的独特体验。由此可见,《石峁》的终极意义,是要在残酷的现实中表现人性和精神。在这个过程中,小说中先后出现了几个类似的场景,如:牛德承被截掉的手腕,曾让牛定昌感到无比恐惧;牛定昌意外车祸截掉下肢后,因为铜鼎不再心灰意冷;伴随着牛德承一同下葬的元宝等,其实都有着不同的想象空间和回味余地。而这样的不确定性具有暗示、多异性,但更具有着典型的意向性,在复杂的故事场景中被赋予深刻的含义。苗雨田没有过多地去渲染哀怨悲伤的氛围,也没有回避这样的细节,而是在强烈的现实意蕴中继续揭示着生活的残酷,以及对于生命的敬畏和无奈。冷峻的眼光下,是牛氏家族的不幸,“老大拄棍,老二扶,老三四围看着走。把三个娃娃做苦戕了,”承载起的却是深邃寓意下的表征。泥瓦匠王越贯为养家糊口,活活累死在工地。牛德承因为儿子从房屋上摔死,原本阴郁的生活蒙上了阴影。生命的无助,虽然看起来眼花缭乱,实际上是为牛远昌的梦想做着铺垫,无论是他被暴打得血流满面,还是由心而起的悲伤,其实都是在努力打破着命运的枷锁,对宿命论的反驳。试想,如果作家不能切入人物的灵魂,文字的表现就缺少了精神和力量。文学即人学,如何表现出人在现实中的意义,如何从现实环境中展现生活的精彩纷呈,这就成为写作中值得考虑的问题。牛定昌生性懦弱,在他身上却发生了一系列不可思议的事,无意间和师娘乱伦,被人发现后却毅然决然向师娘表白;为承担责任,选择外出打工,为让师娘和孩子冬天里不受冻,又毫不犹豫夜半拉煤回家。所有这些事情,无形中酝酿的是一曲爱情的挽歌。如果为爱失去一条腿,能够换来喜结良缘也不失为过,但牛定昌毫无眷恋去了城里。这无疑是对生存环境的无力哀叹,对渴望逃离现实的迫切需求。尤其是通过牛定昌、牛远昌这些人物的观察,不断渲染着情感的底色,也让矛盾随之而起。因为索赔,二弟被公司开除;因为索赔,也圆了二弟的大学梦。“他上大学的梦想竟是以如此波折崎岖的形式实现了的。他兴奋而悲壮,豪情而伤感,双眼默默地溢流着激动的泪花。”《摆渡人》中说:“每一个灵魂都是独特的,都有着各自的美德和过错。”现实的各种复杂、错乱不堪的世态、意想不到的精神冲击、乡村生活的困境,让游荡无助的灵魂渴望着突破父辈的梦想,能在广阔的城市中开辟天地。跳跃式的叙事中,作家省略掉许多无足轻重的过程,使得潜藏在沧桑中的疼痛,不断推动着故事情节在发展。
众所周知,石峁是个落后的村庄,可也代表着4300年前石峁古城的辉煌。生存的艰辛、创业的艰难、命运的多舛,不仅为现实性涂抹上了神秘,使得故事传奇曲折、血肉丰满,也让历史厚重的石峁越发扑朔迷离。“文学作为观察时代意志碾压下人的处境的一种文化,自然会关心所谓的‘现代性,事实上,在不经意之间,现代性已渗透到作家对这个世界的思考及观察的方式之中,成为一种‘无意识的存在,影响着中国人的审美和创造。”事实上,强烈的乡土意识在人物塑造、在整个故事的架构上,都将身不由己的苦难聚焦,让沉重的情绪与石峁的落后相互联系。由此可知,这样的抵达是对乡土中国的重新审视,是撼人心魄下的沉郁,是命运抗争下的悲欢离合,也是致富奔小康的诗意之歌。事实上,《石峁》中并未写田园风光的唯美,也没有在皇天厚土中写恬然的意境,更多是对乡村文化的谛视、对乡村风俗的打量,这也就为小说的发展提供了无限张力,让文学内涵以另外一种形式呈现出纵深感、立体感。可以说,《石峁》是一面镜子,照亮着记忆与想象,也使得读者在广阔视野中探究时空中的常与变,以思想的交汇与碰撞,去书写身不由己的宿命,展现苦难人生和一切的不幸。在时代的快速发展中,每个人都在面临着不同的境遇,他们既是当事者,也是旁观者。年届三十的牛定昌因为婚事犯愁,这在农村实属平常不过,可牛德承为了解决儿子的问题,不停地找媒人介绍。从宿命角度来说这是注定,但作家还是经过巧妙的构思,在一系列的意外后,再次将牛氏家族中人物不同命运呈现。四处奔波为儿子定亲筹钱,准备迁移祖坟时的外在表现,尤其是牛德承的心理状态描写,活灵活现,生活味道十足。
苦难让人难以接受,唤醒的却是源于心底的爱。小说基于石峁这不为人知的村庄,在情节的跌宕中表现出了叙事的宏大,平静中的琐碎,各种戏剧性的冲突,都看似日常,实则通过不为人知的令人唏嘘,完善着人物性格中的复杂、丰富,进而表现出牛家的兴衰故事。总体来看,这部写陕北青年自强不息的故事,起伏中多少有着《平凡的世界》的感觉,尤其是牛远昌骨子里的倔强和大胆,让人感觉似曾相识,又耐人咀嚼。这种时代重构下的人格期待,表象上较为含蓄,但在时代的大背景下,令人欣慰的是作家深刻的思考,并没有纠葛于命运的结局,而是在文字构思中展现出小人物转变的精气神,写出了社会发展的新气象。在思维深处,石峁只是具象的点,故事围绕着这个点,在混沌敘事中讲述着复杂的情感、愤怒、伦理和上进的人生、乡村的偏僻落后,加重着对当下农村各种现象的诘问和辨思,使处于社会底层的这些人更富于质感和憧憬。在《石峁》中,牛远昌这个人的深刻在于,他的种种遭遇既是那个时代的激情表达,又是乡土文明下的必然命运。他一直想摆脱着命运的束缚,可始终在城乡的缝隙中不断沦陷,历经了各种磨难后,才好不容易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尊严。于他而言,所有的生存境遇是艰难、是努力,是不断动荡中举步维艰。他寒窗苦读不想辜负家人,但在饱含希望中名落孙山;他迫不得已被驱离开繁重的体力活,却又落入到看似体面实则变态的试用期;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圆梦大学,又让公司开除还停掉学费。各种坐山车式的面对,是无奈下的沉默,是身不由己的悲痛。为了赚钱,他只能去出卖体力,只能疯狂地带着家教。这样的焦灼感带给他的是无尽的痛苦,而所做的这一切,只为和他那些上大学的同学一样,让自己留在城市体面地生活。从现实来看,对情感的渴望不是主线,但又始终贯穿全篇。牛定昌的情感是幸福下的苟且,注定着痛苦要伴随他一生,实际上也是在激情过后不了了之。在对待情感的问题上,牛远昌同样沉迷其中,可处理问题时不走极端,与杨丽丽、杨秀梅以及艾丽娅有着纠葛,但故事都不雷同,以至在残酷的人性伦理命题中,闪烁着让人感动的诸多细节。如,牛远昌与杨丽丽的断离舍,与杨秀梅的真挚,都在人性的暖意中触及读者最柔软的心底。当然,并非每位作家都能在书写中从这种角度去考虑,这种在思想的穿透力中反观人生叙事建构,记录生活、反映现实,使《石峁》在“真实”的内在震撼力中更为动人。表现在女性的细腻描写方面,杨秀梅、杨丽丽等人的出现,与其说是点缀,更像是卓然独立的清醒审视。她们身上的喜怒哀乐和现实压力,于读者而言是熟悉而又亲切的,从字里行间流露出别具意味的底层生活,这种个人化的叙事向度,无疑是用笔触在勾勒着的人生百态。杨丽丽的性格外向,敢爱敢恨,尤其是在爱情面前的各种选择,有着不容更改的个性,为了能和牛远昌在一起,硬是扛起了石峁海子旅游度假村的重担。杨秀梅走出山村来到县城当保姆,不屈服命运的安排,把小人物对爱情的坚贞执着表现得淋漓尽致。如果说,此前她是听从了父亲的话,才对牛远昌主动出击紧追不舍,那么当牛远昌远赴省城上学,她的爱就成了无私无畏,以至为供牛远昌上学,要在学校附近开洗衣房谋生。最后为了爱情,她心怀爱恋却放任自己,甘愿去了南方从事服务员行业,只为每月给心上人寄去学费。当牛远昌功成名就,一直操持的杨秀梅因自己无法生育,大度地让牛远昌和艾丽娅结为天作之美。
对大多数作家而言,长篇小说的写作其实就是在写故事。“小说一定要写实,一定要讲述一个好看的故事。”写实,并非纪实,苗雨田在《石峁》中的故事并不新鲜,没有奇幻风物,有的只是特定条件下的无力无助和脆弱。但力求质朴中的创新,偏偏从现实出发、从乡土出发,在各种琐碎中展现出不凡功力,让读者从人情世态中去感受到发乎内心的阵痛。也就是说,他讲故事不刻意但有味道,不独特但是得心应手,如同贴着地面的写作,在纷繁的故事中聆听着一个时代的声音。《石峁》的现实叙事,生动展现出石峁人石头般铆实的秉性,形象刻画出普通民众质朴善良和积极向上的进取心态。小说通过对普通民众艰难创业、由贫变富的多彩而深刻的表述,牛远昌能够抓住历史机遇创业,带领山村群众实现梦想。但这方面的不足就是疏忽了故事性,整篇看起来像是新闻报道。同时,也独到地写出了推进城市化进程中的现实问题。子承父业的牛定昌骨子里有着逆反性格,眼下流行一窝蜂地进城吃“工饭”“浮饭”“青春饭”,才使得人们对他逆流而行的这一行径不太理解,甚至说他年纪轻轻的窝囊在家里,没出息。牛定昌就在心里不由自主地嘀咕:“都进了城,没人养畜种地了,你们吃什么?喝什么?城里那满世界的钢筋水泥壁垒,总不能当饭吃吧?”这是对当下农民扎堆进城现象的质疑,城市的快速发展,人口的严重流失,很多现实问题亟须回答,作家虽然只是泛泛写出了问题的表象,依然警醒着大家去认真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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