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里的温暖(外一篇)

2021-10-29 10:55袁志芳
西部散文选刊 2021年9期
关键词:火盆木炭玉米粒

袁志芳

冬天一到,暖和就成了生活中的关键词。电暖器、空调、暖气、地暖等清洁安全的取暖设备,就从夏天的沉睡中苏醒,变得活跃起来,开始各显身手。

在我刚上小学的时候,家里能有一盏比煤油灯亮不了多少的电灯都是值得骄傲的。因为这红红的电灯不是谁家都有的,只有街道和临近街道的村落才有,不能不说它是当时最奢侈的家用电器。农村人对电灯太喜爱太向往了,连谜语都离不开电灯:屋里有根藤,藤上结个瓜。一到晚上,瓜里开红花。如今进入寻常百姓家的电暖器、空调,当时连名字都没听说过,更别说见到和使用了。

没有取暖设备的冬天可真冷!那时候,冬天下雪就像夏天下雨一样平常。夏天没有下完的雨好不容易憋到冬天,铆足了劲儿地下,飞舞的雪花把天空变成灰蒙蒙一片。空中的雪花像从母亲抖动的漏筛中掉落下来的,跳着蒙古族的抖肩舞降落到地面。我就是那时候发现了雪花会跳舞的秘密。我想让雪花在我的手心跳会儿舞。伸出手掌,许许多多雪花纷至沓来,落在我的掌心,它们却不跳了,安静地躺着。我有机会看清楚它们的模样了。每个洁白无瑕的精灵都有六个花瓣。书上告诉我雪花“千变万化六个瓣”,我亲眼看见雪花的六个花瓣也是那个时候。

天空抖动巨大的漏筛,不到半天,裸露在地面的一切都被雪覆盖了。光秃秃的枝丫上顶着雪。雪的到来,映衬出枝丫的孤寂,就像迟暮的老人一样无力。竹子的叶子尚在,接住了厚厚一层来自天上的白色精灵。竹梢不能承其重,垂下了头。竹林里不时传来啪啪声,那不是竹子拔节的声音,而是竹子被积雪压断的呻吟。房顶的积雪给腐朽的老房子带来了危险,得及时清扫。路面的积雪越厚越好,那是小孩子的欢乐所在。踩在积雪上,咯吱咯吱地响,那响声只有冬天才听得到,得好好珍惜。尽情地在雪地上想怎么走就怎么走,身后留下一串串脚印。此时路的形状由脚印来表达,故意把路踩得歪歪扭扭,用脚印在雪地上作画,像与不像,都是最美的画。

这么冷的天,自然是离不开火的陪伴。屋里挖一个坑,周围镶几块砖或者石头,以防坑沿塌陷,每家每户必备的火塘就大功告成。填饱火塘的是煮饭没法用的树疙瘩,一个树疙瘩就能装满火塘。树疙瘩需要用树叶引燃,树疙瘩下垫了一层我放学后耙回来的桤木叶。火苗从火柴上跳到了桤木叶上,桤木叶欢快地燃烧着。火苗伸出红舌头,舔舐着树疙瘩。它们一次次想跳到树疙瘩上,树疙瘩太硬,站立不稳,又一次次退回来,继续用舔舐唤醒树疙瘩的温情。树疙瘩上出现了点点发亮的火星,发亮的火星越来越多,连成片,齐心把冬天推到了门外。冬天只好趴在裂开的门缝上往屋里窥视,却怎么也到不了火塘前。火真是神奇的东西,温暖了冰冷坚硬的树疙瘩,让树疙瘩把火塘变成家的中心。

冬天,大人可以围着火塘寻找夏天,小孩子还得上学。

我们的教室冷得彻骨!教室两侧的墙壁三分之二都是窗户,窗户上早已没有了玻璃。事实上,我从来没看见过教室的窗户上有过玻璃,我甚至怀疑教室的窗户上从来就没有过玻璃。全校那么多窗户都没有玻璃,学校买不起,只好让它们都空着。西北风从许许多多窗户大摇大摆地长驱直入,毫无顾忌地肆虐我们。我们就在只能挡雨、不能遮风的教室里与西北风对抗。我的棉袄几乎是姐姐留下的,硬邦邦的,不少地方露出了棉花。这样的棉袄岂是西北风的对手?我的同学跟我境况差不多,有的更糟糕,脚下一双胶鞋已经遮不住脚趾,没穿袜子的脚趾裸露在外面观光。棉袄是冰冷的,鞋是冰冷的,地板也是冰冷的,我们就这样坐在两面透风的大冰窖里,听老师深情讲述刘胡兰迎着呼呼的北风,壮烈牺牲的故事。

有条件的同学选择上学时带个火盆。所谓条件,只需一个可以像火塘那样烧火的器皿和一点木炭。

每个同学最想要的火盆当数火兜子。它是用竹篾编成的,外形像没有沿口的泡菜坛,上边加一个把手,里面放一个黄泥烧制的瓦盆。火兜子不是谁想要就能要的,得花钱买。几块钱对每个家庭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一般能省则省。老人用火兜子的比较多,那是出于儿女的孝道。如果小孩子上学能提火兜子,家里肯定比较宽裕。提火兜子上学是低调的炫富。像我一样无法提着火兜子上学的人就得自己想办法。

烂瓷盆是制作火盆的首选。瓷盆底部最容易出现洞眼,那也不算没法用的烂瓷盆,大人会拿上有洞眼的瓷盆去街上找人修补。一种职业就此应运而生——补锅匠。每逢赶集日,补锅匠在街边放一个小板凳就开始营生。他的摊位占的面积最大,地上放着瓷碗、瓷盆、沾满锅烟灰的铁锅。铁锅很大很大,平时用来给家里宝贝一样的那头猪煮食,杀年猪时,再用它给猪烧洗澡水。新买一口这么大的锅很贵,相比于买锅,人们更喜欢补锅。因此,补锅匠的生意特别兴隆。

这些碗、盆和锅,有的已经补好了,等待主人的认领。有的还在等待补锅匠的妙手回春。很多碗、盆和锅已经补丁重补丁了,人们还舍不得抛弃,仍希望它们发挥余热,只好把希望寄托在补锅匠身上。寒冷的冬天里,我迫切需要一个烂瓷盆做火盆,我也把希望寄托在补锅匠身上。母亲拿出伤痕累累的瓷盆,补锅匠把瓷盆翻过来又倒过去,他皱紧的眉头告诉旁人他遇到了麻烦。但是,每一个烂碗、烂盆子、烂铁锅都是他的营生,是他养家的来源,他不能輕易放弃,为了生活再增添哪怕只有几毛钱的收入,他也愿意试一试。于是用他那双慧眼再次翻来覆去仔细察看一番,才郑重回复,可以补,但不太好补,得贵点。一番讨价还价后,与一个烂瓷盆有关的协议达成了。

我很失落。

自家找不到烂瓷盆,寻找范围扩大到邻居家,终于找到了。虽然它的底部布满了漏筛一样的大洞小眼,但它终究是一个瓷盆,我完全有把握征服盆底的洞洞眼眼。我在盆沿上用钉子和铁锤弄了三个眼,再把三根铁丝从眼中穿过去,系好结固定住。三根铁丝的另一端捆在一起,做成了火盆的把手。三角形具有稳定性的原理被我用在了火盆上,我颠覆了科学研究的规律,让实践走在了理论前面。然后找来纸壳,剪成比盆底稍大的圆,铺在盆里,盖住那些洞眼。最后把灶台下的草木灰铲进盆里,梦寐以求的火盆就做好了。

火盆的搭档是木炭。有木炭的家庭无疑是幸福的。那是用自家柴山林里的木柴,自家挖炭窑烧制的。我家巴掌大的柴山林里只长荆棘,是烧不出木炭的。买木炭需要钱,这个更没有,所以我家自然就没有木炭。家里煮饭时,灶里如果还剩几颗没化成灰烬的火子,赶紧夹出来,放在沿口破损的泡菜坛里,盖上坛盖,使它隔绝空气自然熄灭。这种方式得到的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木炭,质地太软,一点也不经烧,就像树叶子一样一会儿就烧没了,人们叫它的名字亦如它的质地一样不响亮——乌糟子。不经烧的乌糟子数量也有限。

我家附近有个铁业社,全乡百姓生产和生活所需的铁器都出自铁业社。浇铸铧犁(铁业社和老百姓称之为倒铧)是铁业社最盛大的活动,全体社员一齐出动,场面热火朝天。每次铁业社倒铧时,我都会去观战。看着又冷又硬的铁在高温面前变得柔情似水,变得热情似火,变得温顺似小绵羊。它们任由铁匠师傅舀起,倒在铸铧的模具里,任由模具把它们变成铧犁。铁业社为了浇铸铧犁和打制铁器,要准备很多质地坚硬的上好木炭。我看见过那堆满屋子的木炭,好生羡慕,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那么多财富。乌糟子见底时,铁业社的木炭跑进了我的脑子里。

放木炭的门是锁着的。门扣子是铁匠师傅自己打的,粗糙得不能使两扇木门紧密闭合。向屋里使劲一推,门脚下就露出成人巴掌大小的缝隙。哦,木炭,我从缝隙看到了,得想办法让它距离我近点儿。一截长木棍可以帮我的忙。我把木棍从缝隙伸进去,希望能刨几块木炭出来。大的刨不动,小的也行。它可不会牵着鼻子顺从地任我刨着走。看不见,只能凭感觉,有时费了好大的功夫,刨着刨着,却不知道刨到哪里去了,最终只刨出来几块。婆婆经常对我们说不能拿别人的东西,眼前的几块木炭让我充满自责和害怕,藏进裤兜,悄悄溜回家,趁大人不备,赶紧转移到书包里,然后赶忙手脚麻利地帮大人做事,以减轻心中的负罪感和紧张不安。

一觉醒来,心情就改天换地了。因为书包里的几块木炭,让我可以神采飞扬地提着火盆上学了,甚至想和提着火兜子的同学媲美。

火盆成了冬天校园生活的重要道具,成了学生关注的焦点。

木炭何其珍贵,都舍不得往盆里多放,火自然烧不旺,眼见火快要走到生命的尽头,如果火真的熄了,提火盆就失去了意义。于是趁老师转身之际,一下子溜到桌子下,鼓起腮帮,呼哧呼哧吹上几口气,估计老师要转过身了,赶紧坐回板凳上。也有没把握好时间,被老师发现的时候。老师一顿呵斥,引得满教室哄堂大笑。有聪明的同学,身体紧靠课桌,桌面上的部分保持认真听课的姿势,桌面下,两手拿着一本书,不停地扇着火,这是老师看不见的。

盆里火烧得旺的,家里木炭一定很充裕,自然不用这么操劳,他们可以尽情享受火带来的惬意。有人得意地烧起了玉米花儿,当然得提防老师。把玉米粒扔进烧红的灰里,再刨点灰盖住。十几秒后,灰里闷声一响,很轻,老师发现不了。响声在报告玉米粒熟了,同时也在报告这粒玉米没有爆成花,是哑子。吃过的人都知道,没有爆成花的哑子同样香。玉米粒爆成花的概率很小。况且,玉米粒爆成花会发出响亮的声音,容易暴露,爆成花的玉米粒还会毫无方向感地乱蹿,说不定冒着被老师发现的危险忙乎了一阵子才爆成的玉米花儿到头来却找不见。课堂上烧玉米粒的同学一心祈祷玉米粒不要爆成花,全都变哑子。

不烧玉米粒的同学安心地边烤火边听课。带火兜子的同学最安逸,可以把双脚稳稳地踩在上面而不必担心踩翻了火盆。提瓷盆的同学只能小心翼翼将脚放在盆沿上,生怕踩翻了。踩得久了,竟忘记了脚还踩在盆沿上,老师叫回答问题,一骨碌站起来,“砰”的一声,火盆翻了。盆里的灰像被捅的马蜂一样,到处乱窜,将教室变成了爆炸现场。我们谁都能判断出老师会生气,谁也不敢笑。因烤火闯的祸不止于此。教室里飘散着浓浓的塑料味,最先感知到的同学凭经验判断有人把鞋烤焦了,大声提醒谁的鞋烤焦了!正烤着火的同学忙查看,确实有人的胶鞋底已经变形,回家那顿打多半逃不掉了。我们心里都很同情那位同学。

课堂上的不愉快随着下课铃声的到来消失得比水蒸气还快。盆里火快熄灭的同学像得到特赦一般,提着火盆,箭一般冲出教室。一只手提着火盆把手,抡圆胳膊,挥舞手臂,将火盆在空中舞成一个圆。木炭在舞动的火盆里越烧越红,越烧越旺。瓷盆底的洞沒有垫严实的,灰趁着火盆的飞舞从洞里逃逸出来,在空中飘扬。舞火盆的同学全然不顾,继续舞动。操场上,挥舞火盆成了课间的时髦运动。

老师也会想办法让我们的“冰窖”变得暖和些。用白纸糊没有玻璃的窗户是老师唯一可行的办法,成本低,每个同学凑两角钱就可以解决资金问题,伙食团一盆米汤再来助阵,就可以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糊教室得提前计划,白纸不是问题,只要钱凑齐了,随时可以买到,稀缺的是米汤。伙食团只有中午给老师蒸米饭时才会产生一些米汤。学生都是自己从家里带午饭,在伙食团蒸热。平时,米汤则是学生中午吃饭时的热饮,为了糊窗户,学生只好不喝热饮了。全校所有班级,都指望那点米汤将教室变暖和点,需大于供,只能通过预订来解决问题,先预订的先用。

最先糊好窗户的班级定会引得其他班同学的羡慕。雪白雪白的教室,在灰色调的校园里显得特别突兀,真像一只高贵的仙鹤立在鸡群中。其他班的同学被吸引了过去。白纸太易破裂了,参观的同学多了,也为糊好窗户的班级带去了风险。为了防止马大哈型同学弄破白纸,也为了防止不怀好意同学的蓄意破坏,老师早就派了班上的同学严防死守,时刻保卫他们白纸糊的窗户。参观的同学兴冲冲地跑过去,被严厉禁止靠近窗户,最多只能站在教室门口向里望一望。失望、愤慨之际,留下一句酸溜溜的话:有什么了不起?黑黢黢的,还没我们的教室亮。教室里没有电灯,窗户敞开时,遇到阴天,教室里都是黑黢黢的,现在把窗户全糊上了,不黑才怪呢。但这对我们来说根本不是问题,全校没有一个同学戴眼镜就是最有力的证明。

糊好窗户的班级越来越多,原来灰色的校园变得明快、亮堂了许多。看着这些班级的同学从教室门进进出出,感觉他们的精神比平时更抖擞,腰杆比平时挺得更直,说话的声音比平时更大,操场上全是他们的声音。我甚至想象到期末考试时,他们的成绩也一定会更好。我们班是少数几个还没糊窗户的班级之一,现在轮到我们显得突兀了。拖了校园风貌大转变的后腿,我们一个个都成了霜打的茄子——蔫了。只能埋怨自己运气太差,遇到一个蜗牛变成的老师。我们不再指望自己教室的窗户也能糊上白纸时,老师突然宣布,中午糊窗户。我们的激情再次被点燃,都争当老师的小助手。

十多年以后,我中师毕业,回到儿时读书的小学当老师,学校依旧,教室依旧,西北风依旧,用白纸糊窗户的习惯依旧。后来,没有玻璃的教室全被推倒,取而代之的是教学楼。不但教室窗户上安装了明亮的玻璃,而且教室里还有很多盏电灯。烧树疙瘩取暖、上学提火盆、糊教室已经成了岁月中的一道道痕迹,冬天也让人感到越来越温暖。

时间深处

我小的时候,生活是清苦的,一年到头难得有新衣服穿,有大米饭吃。新衣服和大米饭属于奢侈品,只有过年才有。为了那一件新衣服、一口大米饭,不停地掰着指头计算还要等多久才过年。伸长脖子,瞪大眼睛盼着,恨不得一天算作两天跑步前进。这一小小的朴素的心愿,让小时候的我时时都有盼头,时时都生活在憧憬中,也就时时都有了乐趣。

一、杀年猪

一年中最盼望过年,因为经验告诉我,过年那会儿天就会冷,天一冷,我家就要杀年猪。那头猪在我家待了近一年,享受着贵宾一样的待遇。为了弥补粮食稀缺给猪儿造成的亏欠,我们给猪儿打猪草时不用刀割,怕猪草老了猪儿嚼不动,用手指掐,就像我们把红苕尖当蔬菜时用手指掐一样。为了猪儿吃得舒服,我家的猪食都是煮熟的。隔三差五煮一大锅猪食要耗费两背篓柴火。母亲天刚亮就出门,天黑才回家,只能背回一背篓柴火,煮猪食就消耗了母亲大半辛劳。尽管如此,全家老少都不敢有半点怨言和懈怠。孩子长身体需要脂肪助力,大人更需要脂肪抵御过度的劳累。那仅有的一头猪,是我们全家脂肪的来源。我们投入全部精力,热切盼望猪儿长肥一点,再长肥一点。猪儿似乎早已猜透人们对它的殷勤带着不纯动机,偏偏就不遂人愿,始终保持苗条身材。即使长得苗条,也逃不掉一头猪最后的宿命。

农村杀年猪習惯选日子,选个老皇历上说的黄道吉日,希望来年家里六畜兴旺,顺顺利利把猪养大点,再养肥一点。杀年猪那段时间,家家的猪儿都选择在黄道吉日奉献自己。一个生产大队一般就一两个杀猪匠,杀猪前必须提前跟杀猪匠预约。杀猪匠会根据预约或提前或错后地安排,尽量避免拥挤。为了提高预约的成功率,至少要提前四五天。杀年猪前一天,大人们就忙着准备大木桶,又宽又大的板凳,柴火和水。为了杀年猪,父亲专门做了一条板凳,很宽大,很结实。把猪儿摁在板凳上,既能盛下猪儿的身体,又能承受猪儿的重量和它挣扎时的冲击。虽然猪儿只在它生命最后时刻,在板凳上躺了一小会儿,剩余的时间,板凳都被人的屁股占领了,但依然改变不了这条板凳专为杀年猪而定制的事实,因为人的屁股用不了那么宽、那么大、那么结实的板凳。给猪儿装洗澡水的大木桶太大了,太占地方,平时我家没地方放,而且制作一个大木桶需要很多木材,我家也没有,只好向邻居借木桶。父亲提前扛回大木桶,放在猪圈外的平台上。母亲也把大板凳放在了木桶旁边。平时给猪儿煮食的大铁锅里,母亲已经提前舀满水,灶前已准备好烧水的木柴。那高高的一堆木柴,母亲至少要起早贪黑背三天。我已不需要像掐菜一样给猪儿准备猪草了,我要做的就是忙着向左邻右舍宣告我家明天要杀猪的喜讯。

第二天一大早听见逮猪时猪的叫声,我不用大人喊,也不畏惧天寒就一骨碌起了床。猪儿已经预见到了它的结局,和命运作最后的抗争,在猪圈里和人捉起了迷藏。四个小伙子满圈追,猪儿满圈跑。猪就在眼前,人赶紧包抄过去,猪儿像泥鳅一样,从八条腿间寻了个缝隙,瞬间便突出了重围,站在包围圈外,甩着短尾巴观望试图包围它的人。下一轮攻防在猪儿的观望中迅即展开。人想让猪儿在连续包围中落网,于是又向正在甩尾巴的猪扑过去。猪儿又一扭身尖叫着逃脱。人来不及收回扑出去的手,虽然连猪毛都没抓到一根,但总得抓住点什么,对伸出去的姿势有个交代,比如同伴的手、衣服。人经过几个回合已累得气喘吁吁。猪儿不光在和人比耐力、体力,还在比智力。猪终究没人聪明,被人逼到角落后,被人摁在地上,它唯一的反抗只剩下嚎叫。人揪着猪耳朵和尾巴,拽着猪的脚,连推带拉往板凳拽。猪儿把嚎叫洒了一路。人没有对猪的嚎叫产生同情,谁让它是猪呢?既然做了猪,既然长大了,就该接受一头猪的命运,包括最后的嚎叫。对于猪,嚎叫是悲哀的结局,对于人却是幸福的乐章。为了感恩猪儿对人做出的牺牲,杀猪匠会尽力让猪儿少受痛苦。猪的嚎叫由两声沉闷的叫声取代后,猪已经变成了猪肉。

我一直守着大木桶,看着猪被褪去一身毛,一头大黑猪变成了大白猪,直到鲜嫩的猪肉堆放在案几上。那可是母亲一年的劳作成果。大人们议论着这头猪的大小、长势快慢,我眼里只有猪的瘦肉。找一截竹筒,把瘦肉洗净,切成小块,拌好调料,塞进竹筒或用菜叶包好,埋进灶膛红通通的柴灰里烧。这是我们极致的享受。那时调料不周全,就一点盐,最多再加点不高档的酱油,但烧出来的肉香得让人直舔嘴角。

二、爆米花

天一冷,有趣的事就增多了。听说又有人走村串户炒爆米花了,这难得的机会岂能错过?没有哪个小孩子能抵御住爆米花的诱惑,那是我们唯一吃得到的零食。炒爆米花的原料来源于自己家,不用花钱,只需向炒爆米花的师傅付一两角钱的工钱。即使这样简单易得的零食,能吃到的时候也不多。炒爆米花的师傅一般要冬天才开始转乡炒爆米花,时间是有限的。玉米粒十分珍惜,被拿来炒了爆米花当零食,会被大人气哼哼地骂“败家子”。给炒爆米花师傅付的一两角工钱,可别小看,有时候家里翻箱倒柜也找不出这一两角钱。我就曾被这一两角钱难倒过,只能悻悻地看热闹。能翻出一两角炒爆米花的工钱时,欣喜若狂都不足以表达那时的心情。赶紧找玉米粒。装玉米粒的木桶见底了,急急忙忙从架上取几包玉米,幸好平时干农活是生活的常态,把玉米粒从玉米棒上脱下来,只需三下五除二的功夫。此时的动作比平时更麻利,因为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催促自己“快快快,炒爆米花的等不及了,马上就走了”。直到现在,不管做什么事情,依然有个声音在催我“快快快”,以至于我总是猴急猴急的,是不是小时候炒爆米花留下的后遗症?脱粒后的玉米核刚好可以用作炒爆米花的燃料。用蛇皮口袋装上,把蛇皮口袋往肩上一扛,便向炒爆米花的地方冲去。

冲到那一看,有点泄气,人太多了需要排队。没有取号机,靠的是自觉。经过一番问询,找到了只比我幸运地早到一点点那个人,懊恼地排在他后面。为了让爆米花有甜味,炒之前要放几颗糖精。走的时候太心急,到了地儿,看到别人拿了糖精才发现自己竟忘了。向周围的人要,别人也只带了仅够自己用的两三粒,只好又心急火燎地回家拿,还好已经排了队,心里总算踏实了一点儿。

没人知道炒爆米花的师傅是哪里来的,即使人家说了,我们也不知道,我们的眼里所见只有大山,心里所想也只有大山,我们不知道山外面还有世界。这些并不影响炒爆米花的师傅成为焦点,等待的大人孩子不约而同以炒爆米花师傅为中心,围成一个圆。圆周上的每一双眼睛都盯着师傅和那口炒爆米花的锅。那口锅呈纺锤形,一端有盖子,放玉米粒进去,倒爆米花出来,可以密闭。锅的另一端是手柄,方便师傅炒爆米花时转动锅体。手柄处还有一个计时的表,一锅爆米花的炒制时间由它来决定。那口锅长期在烟火的熏烤下,周身裹满了厚厚的锅烟灰。炒爆米花的师傅长时间离家转乡,每天都与裹满锅烟灰的锅打交道,他的手上、脸上、衣服上、裤子也沾上了锅烟灰。炒爆米花的場地就在路边或某家院子边。用今天的标准看,卫生是不达标的。爆米花就诞生在卫生不达标的环境中,我们对它的热情和追捧却不减。

看见炒爆米花的师傅起身,围观的人赶紧让开,大家知道爆米花要出锅了。师傅左手提着锅一端的手柄,把有盖子那端伸进麻袋里。麻袋在经年累月中已经被锅染黑了。右手拿着的铁棍也伸进麻袋,插入锅盖顶端的圆环里。围观的人急忙双手捂耳朵,眼睛却睁得大大的,盯着麻袋。师傅左手紧握手柄,右手用力一转铁棍,锅盖被打开了,随着“砰”的一声巨响,白花花的玉米花爆出来了,喷涌在了麻袋里。极少数活跃分子逃出了麻袋,掉在了地上。大人小孩都一哄而上抢爆米花,即使手上沾了锅烟灰也全然不顾,依然用沾着锅烟灰的手把棉花似的洁白的爆米花往嘴里送,满嘴的香甜一直滑落心底。

三、穿新衣

天越来越冷,外出挣钱的父亲回来了,这对于我又是一个好消息,预示着我们可以做新衣服了,要知道我穿新衣服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果然没几天,母亲就带着我们姐妹几个去了裁缝铺。裁缝铺里布的色彩呈现两个极端,给大人和男孩子做衣裤的只有纯色的黑、蓝、灰和深褐色,单调又沉闷。给女孩子做衣裤的布,色彩艳丽到极致。交错混搭的颜色让人分不清到底有些什么颜色,分不清色彩到底构建出哪些图案,只好给它们一个统一名称——花布。给我们做衣服的就是这些花得分不清色彩和图案的布。为了节省布料,裤子也用同样色系的布,大人美其名曰做成一套才好看。一身花到底,感觉像掉进了油漆桶。那时的小女孩儿都像掉进了油漆桶似的,谁也不会认为谁穿得丑,相反还会因为有了新衣服,东家跑西家地炫耀。尽管那只是一层薄薄的单衣,用来套在棉花外露的破棉袄外,可这也是一年到头唯一的新衣服,实在值得炫耀。

从量衣服尺寸那天起就一直盼。开始几天,明明知道裁缝不可能做好,每天上学、放学从裁缝铺经过时,还是忍不住向里面张望。明明知道不可能有所发现,还是期望有意外惊喜。明明知道即使做好了,也要等到正月初一早上才能穿,还是迫切希望早点做好。只见裁缝每天都在忙碌,裁剪、锁边、缝合、打纽扣眼、钉纽扣。每次看到裁缝手里的幸运儿都不是我选中的布料,我很沮丧。腊月里,几乎人人都会做一套新衣服犒赏一年的辛劳。所有的新衣服都出自全乡屈指可数的几个裁缝铺,每个裁缝铺都门庭若市。看到裁缝又给人量尺寸,我忍不住担心起来。每个做衣服的人都会说自己的衣服怎么怎么要得急,希望尽快做好。这就有可能出现排在前面的人被挤到后面的风险。二十来天过去了,我在铺子外还没窥见我新衣服的影儿,终于鼓起勇气迈进铺子里,怯生生地询问我的衣服做好了没有。裁缝在角落一堆衣服里翻找了半天,抖开一看,衣服已经成型,还差最后的工序,钉纽扣,打纽扣眼和锁纽扣眼。新衣服让人心生欢喜,晚上居然梦到新衣服已经被我穿在了身上。一周后,新衣服总算完工了。

新衣服好不容易做好了,还不能穿,必须等到正月初一才能穿。怎么办呢?只好每天拿出来饱饱眼福,或者拿着新衣服比来试去,摆弄够了,又小心翼翼叠好,放回箱子里,继续在焦灼与期盼中等待。

四、看川戏

临近春节,县川剧团下乡演出,这下着实热闹起来,也就把新衣服的事淡忘了。在电灯都是稀罕之物的年代,偏僻乡村晚间的娱乐除了邻里闲聊几句,便是早早上床睡觉,为第二天繁重的劳动储备力气。川剧团的到来,打破了沉闷,让空气中游离着快乐因子,大人孩子都喜欢追剧。剧团的演出大多是在晚上进行,让人追剧干活两不误。

乡政府后面有个戏院,里面有个戏台,很大的一个戏台,是解放前修建的,专门用来演戏。戏要晚上才开演,下午演员就开始准备。我们一帮小孩下午早早就去戏院看人家准备,挂幕布,演员画脸,穿戏装。我最喜欢演员的戏装,头饰和衣服色彩艳丽、金光闪闪。女演员戴的头饰好漂亮,随着演员脚步的移动左摇右晃,再把投射在上面的灯光反射给观众,直夺人眼。我一直认为它们肯定贵重无比,并不知它们的真实身份——道具。一直想伸手摸一摸那些被称为道具的华丽头饰、衣服,这个愿望一次也没实现过。好羡慕那些演员,可以穿得像仙女一样,还可以把脸画得像仙女一样,在台上优雅地歌、轻盈地舞。于是,愈发觉得那方戏台非常神秘,总想爬上戏台偷窥演员怎么换上漂亮的服饰,怎么化妆的,却总是被驱赶。

晚上要看戏,大人比平常收工早。路上遇到还在干活的人,提高嗓门说:“今晚要去看戏,早一点收了工。”说的人一脸喜悦和骄傲,听的人一脸羡慕,毕竟看戏也不是经常有的事,需要花钱买票,还要耽误干活。计划看戏那天,大人早早安排小孩子拿上自家的长板凳,放在戏台下正中不远不近最好的地方占位置。临近戏开场,戏院子成了全乡的中心,都直奔戏院子而来。没来得及占位置的人扛着长板凳,提着独凳子、矮凳子火急火燎地向剧院跑。戏院门口已经有人收票了,门前的巷道十分拥挤。买了票的着急进去,要么找自己占位置的板凳,要么着急占位置,没买票的人急着买票。板凳碰撞板凳,板凳碰撞人,亲人朋友失联的呼喊,让空气中弥漫着躁动,但又会相安无事,戏一开场,就自觉地安静下来。

看戏时,虽然我不懂,但我仍然感觉唱得好听极了,以至于我在一个人时便会模仿着站在自认为可以做舞台的高处怡然自得地唱着、舞着,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唱的是什么,舞的是什么,但我乐在其中。一直到现在我也爱用我的左嗓子唱呀唱,大概就缘于此吧。奶奶是个忠实的戏迷,我是奶奶忠实的随从,我也就成了一个小戏迷。至今人们依然记得当年看过的剧目,记得川剧团一些演员的名字。

五、捡鞭炮

在望眼欲穿中,大年三十姗姗而来,终于可以饱一饱口福了。吃上不掺杂一丁点儿玉米面的大米饭是深藏于心的夙愿。馒头少了麸皮,白了许多,吃起来更爽口。胃在这一天尽情地享受了一番。晚上没有太多娱乐活动,早早睡下,大年初一早上乐趣可多了,必须得早起。

初一一大早就被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惊醒,穿好新衣服,没顾上洗脸、梳头就去捡鞭炮。日子再苦,过年也要放挂鞭炮,日子的清苦被鞭炮炸得无影无踪,来年的希望在鞭炮声中到来。看见哪家门前有鞭炮渣就跑过去,弓着腰仔细搜寻,看里面有没有没放响的哑炮。捡鞭炮的小孩可多了,相互间都要比试谁捡得多。开始时,舍不得把捡的鞭炮往新衣服的兜里揣,只好握在手里。挨家挨户一路捡过去,手已经握不下了。一路走过,新衣服已经被很多人夸过了,可以用来装鞭炮了。左右两边的衣兜装得鼓鼓囊囊的,还不肯罢休,一心想比别的小孩捡得多,于是两个裤兜也派上了用场。带着装得胀鼓鼓的四兜鞭炮往家走,那轩昂的气宇,比奥运冠军有胜之。紧接着便是对鞭炮进行分类。捡回去后便分类,有引线的点燃放。柴灶里的火星子是我们点鞭炮的火源。男孩子胆子大,用手直接捏住鞭炮靠近火星子,点燃,再扔出去。这样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想让鞭炮在哪儿响就在哪儿响。他们为了吓唬女孩,故意扔到女孩身边。女孩的尖叫声在鞭炮声之后响起,男孩肆意的笑声又在女孩的尖叫声后响起。女孩气得干瞪眼,又无可奈何。女孩不敢把鞭炮捏在手里点燃,只好把鞭炮放在地上,用火钳夹住火星子主动往鞭炮上靠。点了几颗后,胆子变大了,也想报复报复男孩,试着用手捏着鞭炮点燃引线。紧张之中,把鞭炮扔在了自己跟前,引得男孩一阵哄笑。没引线的把火药剥出来放地上,在火药上放一块平滑的小石板,用力一踩石板,既能听见“啪”一声清脆的鞭炮响,又能看到五彩的火花,有意思极了。

等大人忙完后,父亲便给我们发压岁钱,我印象最深的是两角压岁钱。那两角钱被我紧紧拽在手里,生活的乐趣也被我攥住了。

春天在企盼中来临,我又开始了一年的憧憬,一年的乐趣也在憧憬中拉开序幕。

现在的爆米花看起来色香俱佳,但吃起來没有了小时候的香甜,没有了想吃的欲望,更别说盼了。新衣服时常买时常穿,感觉不到一丝新鲜。女儿老是说我“你们20世纪的人同我们21世纪的人没法比”。是的,我小时候同女儿的小时候的确没法比,我有许多值得骄傲的:我有过全家人把一头猪视为珍宝的经历,有过对爆米花热情的追捧,有过对新衣服热切的企盼,也有过与川剧零距离的接触,还有过对一枚鞭炮全情的痴迷。它们让物资匮乏的年代,不乏乐趣。

小时候,永无止境的乐趣都藏在了时间深处。让我们拂去覆盖其上的厚厚尘土,去时间深处找寻曾滋养我们精神生长的简单乐趣。

——选自西部散文学会微信公众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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