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外国语学校 杨文玫
在粮食作物普遍种植之前,古人吃什么?有人说吃虫子,有人说吃草木果实,也有人说虫子和草木果实都吃,就像大猩猩和猴子一样。当然,这些都只是猜测。从现当代考古情况来看,7000 多年前我国的老百姓就开始在黄河流域种“黍”“粟”等粮食作物,在长江流域种植水稻。“五谷”一词,很早就出现在《论语》《孟子》《荀子》等诸多重要典籍当中。比如:
子路从而后,遇丈人,以杖荷蓧。子路问曰:“子见夫子乎?”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植其杖而芸。子路拱而立。(《论语·微子》)
“后稷教民稼穑,树艺五谷。”(《孟子·滕文公上》)
“深抇之而得甘泉焉,树之而五谷蕃焉,草木殖焉,禽兽育焉。”(《荀子·尧问》)
“五谷”具体指哪五种作物?为什么以“谷”为总称?
“谷”字从它原始字形来看,其实和粮食作物根本没有关系。许慎《说文解字》:“泉出通川为谷,从水半见出于口,凡谷之属皆从谷。”
甲骨文
金文
篆文
许慎的判断是有道理的。从甲骨文到金文再到篆文,“谷”字字形变化不大。甲骨文和金文的“谷”字的上半部分像水流,篆文把“谷”字上方的水流稍加处理,与甲骨文、金文相比较,少了流水的韵味,但大体还有点儿水流的样子。而“谷”字的下半部分就像是水流通道的横截面。这样从整体上看,“谷”字应该属于会意字,意思是指两山之间水流通过的夹道或指两山间的水流。
简单地说,“谷”字本义可能就是指山谷或溪流。《尔雅·释水》:“水注川曰溪,注溪曰谷。”意思就是水注入大川大河的叫溪,水注入溪流的叫谷。但人们在使用过程中,对于何谓“溪”、何谓“谷”,并没有严加区别。像许慎所说的,“泉出通川为谷”就是直接把“溪”和“谷”混同了。又如,姚鼐的《登泰山记》:“阳谷皆入汶,阴谷皆入济。”意思就是“山南边山谷里的水都流入汶水,山北边山谷里的水都流入济水”,这里两个“谷”字都解释为“山谷里的水”。如果按《尔雅·释水》所列标准来判断,这“入汶”“入济”的水,理应称之为“阳溪”“阴溪”才妥。但是,向来重视辞章、义理和考据的桐城派代表姚鼐也未加细分。
许慎所谓的“凡谷之属皆从谷”,意思就是,凡是与“谷”字本义相关的字都以“谷”为偏旁。比如,谹(hónɡ,山谷中的回声)、峪、豁、溪(谿)等字确实都以“谷”为偏旁,它们或保留“谷”的本义,或扩展延伸,或缩小转移,其字义与“谷”字本义的关系,基本上还是有迹可循。比如,“豁”字有“缺口”“露出缺口”等义项,现在我们把牙齿脱落叫“豁齿”,也就是俗语所说的“狗窦大开”。又如,成语“白驹空谷”则是借用山谷之空旷幽深,指代贤者隐居的地方。“虚怀若谷”则是借用山谷之深广,比喻人胸怀宽广能容。
现在我们也发现部分以“谷”为偏旁的汉字,其字义与“谷”的本义的关系很难探求,这基本上是因讹传或误写造成的。比如,“绤”(xì,粗葛布)字,其偏旁“谷”字,既不表音,也不表意。有专家认为“绤”的右边原来可能就是字,字对应的金文是字,的上部像葛布织线交织,依此推断可能就是“绤”的前身。这样推断似乎是有道理的,要不然无法合理地解释“绤”与葛布的关系。但是,读作“却”,又和“绤”字读音毫无关系。所以,至于这类以“谷”为偏旁的汉字,其身世扑朔迷离,我们只能存疑。
从现有可解读的与“谷”相关的汉字来看,无论是从其字形结构来分析,还是从其构词功能来考辨,在汉字简化之前,“谷”和我们现在所说的“稻谷”基本上没有什么关系。“五谷”的正确写法应该是“五穀”。战国文字、篆文、隶书的“穀”字由形符“禾”和声符“”(读作què,后又写作“殻”,读作qiào)构成。
战国文字
篆文
隶书
形符“禾”,表示与稻禾作物相关;声符“殻”,表示读音,同时也表示“穀”类植物所结的果穗颗粒有坚硬的外壳。由此可见,“穀”是合体字,应是属于形声兼会意的汉字。在古代凡是植物果实成穗状,果实颗粒有坚硬的外壳,人们都可以称之为“穀子”。所以,古人将“穀”作为粮食作物的总称,于是也就有了“五穀”“六穀”“九穀”“百穀”之说。其实,“五穀”“六穀”是特指:“五穀”通常是指稻、黍、稷、麦、菽或稻、稷、麦、菽、麻;“六穀”就是指稻、黍、稷、麦、菽、麻。所谓“九穀”“百穀”都是泛指,泛指所有的“穀”物。
“谷”和“穀”是两个古老的汉字,“谷”字的出现可能略早于“穀”字。从目前发掘的文物和文献来看,“谷”和“穀”表意完全不同,它们从战国时期就开始并存于汉字书写系统之中。这期间“谷”和“穀”可能存在过假借现象,但也不甚确定。比如《诗经·小雅·谷风》(节选):
习习谷风,维风及雨。将恐将惧,维予与女。将安将乐,女转弃予。
“谷风”是什么风?有人认为是来自山谷的大风,也有人认为是东风,“东风谓之谷风,阴阳和而谷风至”(《毛诗传笺》)。从诗的内容来看,两种解释都可以自圆其说。如依前者解释,就宜写作“谷风”;如按后者解释,属于假借,本应写作“穀风”。毛亨断定“谷”是“穀”的假借,可见,毛亨看到的版本应该就是“谷风”,是不是“假借”也难说。
自汉字简化后,“穀”和“谷”,一律都写成了“谷”,确实方便了书写,但是形义剥离,徒留字音,就难免会造成混淆,闹出笑话。比如说,“金谷友”就不能写作“金穀友”。“金谷”特指金谷涧,“金谷友”原指富有才华的至友,典故出自《晋书·刘琨列传》。当时陆机、陆云、刘琨等二十四位才华出众的雅士,因经常在石崇金谷涧别庐中雅集,吟诗作赋,故号为“二十四友”,后人称之为“金谷友”。刘克庄《杂咏·绿珠》一诗“向来金谷友,至此散如云。却是娉婷者,楼前不负君。”首句用的正是这个典故。
从文化传承的角度来看,“谷”和“穀”理应做准确的区分,但是因汉字简化已久,早已是“谷”“穀”合一,如果在认知层面“谷”“穀”不分,那就难免会陷于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