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也
2014年夏天,去参观汶川县城地震遗址。六年多过去了,那里保存着人间地狱之原貌。某个偏僻角落,一幢楼房下陷了三层,在露出地表的一家严重扭曲变形的凉台上,在断壁残垣那已变旧了的裂缝和折痕之间,有一盆花竟然还活着,它吸收室外的阳光雨露,叶子绿着,小白花开着——那是地震之前那家主人栽种的,天崩地陷墙倒房塌人去也,这盆花却活了下来。它盛开的背景如此惨烈,但它自己似乎无知无觉,完全不像经历了大灾大难,更不像已经多年无人照料了,它自在自然自得,就打算这么开下去了。
江心洲组诗于我,就像这盆废墟上的花。眼看它起朱楼眼看它宴宾客眼看它楼塌了,已逾十年。十年过去了,我又写出许多新作,尤其写了我個人认可的《心脏内科》《木渎镇》《兰花草》《老城赋》《城南哀歌》等长诗,而这组与江南有关的组诗仍被当成代表作高频率提起,以至于额头上粘了一个“江心洲”的标签,想撕也撕不掉,想用后来的作品覆盖它,也不那么容易。最近在一个朗诵会上听到《木梳》,声情并茂,我却如坐针毡,想逃跑,后来我真的逃到走廊上去了,去外面透透气。不是悔其少作,而是此一时彼一时矣。江心洲组诗毫无疑问是我这个“正常人身上的疯子部分”,在年逾四十的理智之年,想到自己曾经那样过而且又展现在大庭广众之下,我感到害羞。当然这组诗是自然的真实的,它好就好在毫不做作毫无虚饰,而也正因为如此,我才更加感到害羞。
我反对把江心洲组诗“仅仅”定义为爱情诗——虽然它们的确写了爱情,我尤其反对将里面的内容“仅仅”解读为幸福——虽然主人公看上去的确仿佛是幸福的,类似只停留在片面意义上的正确解读,差不多等于把我看见的汶川县城凉台上那盆侥幸活下来的小花非常主旋律地解读成了“多难兴邦”“众志成城”“大爱精神”一样。
我个人更愿意将江心洲组诗看成是探讨人与大自然关系的诗作。这个国家当前的文学作品和文艺理论都过于关注人与社会的关系了,却忽视了人与自我的关系、人与大自然的关系、人与宇宙的关系、人与上帝的关系。
『附 诗』
江心洲
给出十年时间
我们到江心洲上去安家
一个像首饰盒那样小巧精致的家
江心洲是一条大江的合页
江水在它的北边离别又在南端重逢
我们初来乍到,手拉着手
绕岛一周
在这里我称油菜花为姐姐芦蒿为妹妹
向猫和狗学习自由和单纯
一只蚕伏在桑叶上,那是它的祖国
在江南潮润的天空下
我还来得及生育
来得及像种植一畦豌豆那样
把儿女养大
把床安放在窗前
做爱时可以越过屋外的芦苇塘和水杉树
看见长江
远方来的货轮用笛声使我们的身体
摆脱地心引力
我们志向宏伟,赶得上这里的造船厂
把豪华想法藏在锈迹斑斑的劳作中
每天面对着一条大江居住
光住也能住成李白
我要改编一首歌来唱
歌名叫《我的家在江心洲上》
下面一句应当是“这里有我亲爱的某某”
(选自林莽、海城主编的《一首诗的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