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花未眠

2021-10-28 20:50松子
花火A 2021年8期
关键词:河神海棠少女

松子

摘句:留不住的人血液里住着风。

楔子

逢春天,生性顽劣的孙儿轻易折了一两枝海棠,惹得惜花的耄耋老人吹胡子瞪眼。

“上回教你的诗可背上了?”

孙儿轻哼,稚嫩的童声张口就来:“春似酒杯浓,醉得海棠无力。”

老人倏而一笑。

海棠花瓣落下的刹那,岁月缱绻,葳蕤生香。在那烟花三月的扬州,他也曾遇到一个如海棠花般的姑娘。

第一章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扬州观巷,以假乱真的通草花为当地一大特色。那时的江迟燕,也不过十五、六岁,随父母颠沛千里返扬。

在联社的组织下又经几年发展,通草艺人江师傅已而成为行业的领头人。也因此,有不少年轻人慕名前来拜师学艺。江师傅桃李满天下,怎奈何犬子生性顽劣,沉不下心来学习这门手艺,每天尽会泅水捉鱼、四处闯祸。

湖面泛起金灿灿的光,少年迅速捉住水中一条鲤鱼,还不容他涉水返岸,忽听前方的大树后传来声响。

“呔!你这小儿竟偷吾河神子民,还不速速认错?!”那人故意粗着声线,依稀听得是个姑娘家。

早前便听闻树后有个劳什子河神,专吃白食,今日可算叫他给碰上了。

“河神?”江迟燕略微一思索,继而轻轻笑了,“有错既有罚,不知河神大人的惩罚是?”

树后的小姑娘默了默,贝齿轻咬朱唇,殊不知水中的少年已而悄然行至身后。

“你……你明日上供些糕点与我。”少女有些心虚,可能是第一次讹人的缘故。

江迟燕站在树前不作声,侧着身子才勉强看清她的样子,额头饱满,皮肤白皙,蕾丝边的裙子污迹斑斑,更像位落难公主。

见对方不答话,少女尽量加重语气,自以为很凶道:“本河神耐心欠佳,你这小儿……”

“想吃糕点?”少年突然出声。

她没防备,吓了一个哆嗦。

“我听老先生说,河神长相奇丑无比。”江迟燕慢条斯理地走到她的面前,眼底藏着戏谑的笑,“不曾想,竟是位美娇娥。”

少女红着脸,不为害羞,一顆心七上八下,只得低头看着鞋尖。她原是珠江岸边钟家的掌上明珠,不幸与家人在码头冲散至观巷。

眼下的她,为求温饱,只得坑蒙拐骗。

“你叫什么名字?”江迟燕莞尔一笑,伸手替她拨去发丝间的一粒红蕊。

人间三月,海棠开得正旺,小蕾深藏万点红,可人却比花娇。

少女小声道:“钟……钟姝好。”

观巷民风质朴,江家新添了双筷子,收留了钟姝好。

为报答恩情,她自愿揽下大小家务事,可到底是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不是弄坏簸箕就是添些麻烦。

做错了事,她往往苦着一张小脸,将院子来来回回再打扫一遍。

江迟燕幸灾乐祸,趴在窗户边冲她粲然一笑:“河神妹妹,叫两声哥哥,我兴许帮帮你。”

“不要。”她没好气。

“小姑娘。”他仍是好脾气地笑,翻身跃出厢房,“你欠我份情,报恩就得听我的。”

若非江迟燕,恐怕她仍要风餐露宿。

钟姝好停下活计,抿了抿唇,表情怯生生的:“你要我做什么?”

“不难。”江迟燕的笑意更深,“做朵花而已。”

第二章

俗话说,知子莫若父。即便江师傅深知儿子并非学制通草花的料,却仍会每个月布置一份作业,制不出就要挨戒尺。

坦白说,制作过程不难,难的是沉下心。

此后但凡江师傅讲学授课,江迟燕便会领着钟姝好躲在墙后偷师学艺。

“你往旁边站一站,你挡着我听课了。”钟姝好细眉微微蹙起,发力推搡着他,结果只是徒劳。

“我不,你让我让我就让,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江迟燕不依不饶,顽劣得连挪个地都要占个便宜。

“你这人怎么这么讨厌?!”

“怎么说话呢,我可是你救命恩人。”一件事说了百八十遍,江迟燕没完没了,乐此不疲。

钟姝好气不过,手底下又多用了三分力。

这一下,江迟燕彻底没了防备,临摔倒前愣是拽住了钟姝好的衣服一角,两人双双倒在门前,一齐闷哼了一声,惹得全班的学生探出头来。

江师傅走出来一看,气不打一处来,单罚江迟燕面壁思过了一下午。虽说这人被罚是理所应当,但钟姝好还是过意不去,在打扫院子时悄悄给他塞了两块糕点。

“说好了,给我做朵花。”江迟燕得了便宜还卖乖,一把抓住她的手,说什么也不松开。

“你快放手,叫人看去了怎么办?”钟姝好急急地说,脸颊上晕起淡淡的粉红。

“你先答应。”

少女没辙,声音软软糯糯,像一条垂头丧气的小奶猫:“好好好,我答应。”

姑娘家心细,不出大半个月便做好一朵像样的海棠,钟姝好难得扬眉吐气了一番,得意地递给他看:“这回是报恩,下回可要讲价的。”

“讲价?”江迟燕的笑眼益发蛊惑人心,凑近了些,趁她发愣,顺走了那朵假海棠。

“江迟燕!”少女的心脏“怦怦”跳。

“谢了!”他转头笑着跑进春风里,发梢都染上恣意的光。

只是,江迟燕终究没能逃过戒尺,倒不是因为江师傅发现通草花制作者另有其人。毕竟这是第一回从钟姝好那里得来的宝贝,他终是没能舍得,留在身边看了好些天。

少年的手掌猩红一片,几天难泅水。

钟姝好为他上药时,忍不住红了眼眶:“为一朵花而已,江老师未免太过狠心。”

其实,无怪江师傅狠心,是有人压根没交。

眼见小姑娘眼窝子浅,眼泪说掉就掉,江迟燕又心疼又好笑,索性趁机讹人:“莫要哭了,该哭的是我,下回当真要讲价?”

钟姝好抽泣着,用力摇了摇头:“不……不讲了。”

许是头一回受女孩心疼,江迟燕很受用,难得温柔了一回,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耐着性子温声哄她。

第三章

江迟燕虽顽劣,却也是个堂堂正正的少年,不屑担空名。下月的作业,他特署了钟姝好的名。

“我爹夸你有天赋,河神妹妹,拜我为师学做通草花,如何?”江迟燕坏笑着挡了她的去路,横行霸道,分外乖张。

靠得太近,钟姝好不由屏住了呼吸,匆匆瞥了一眼少年的眼睛,直言拒绝:“不要,你还没我做得好。”

江迟燕一噎,气急之下便口无遮掩:“反正你找不到亲人,若是你做的通草花叫人买了去,保不齐名扬四方,你的亲人自然能寻来。”

“那也不要你管。”她红着眼跑开。

这些天来,每当钟姝好看见有母女路过巷口,免不了触景伤情,久而久之,她暗暗埋怨自己无能,找不到回家的路。

原来世界那样大,走散便难聚。

姑娘家八面玲珑的心思,江迟燕想破脑袋亦猜不出,为逗她开心,好说歹说才请到她一同逛逛东关街,正好遇上商贩售卖通草花头饰。

“海棠花,衬你。”少年敛了性子,小心翼翼地买来递给她。

大红灯笼高悬于顶,可疑的红晕爬上少女的脸颊,她故意刁难道:“没诚意,你得亲手为我戴上。”

这一刻,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慌了心神,竟觉得海棠再娇也不如眼前人。

江迟燕柔和了眉眼,轻轻将花插进她的发髻,仔细看着她:“漂亮。”

钟姝好红了红脸,转脸说道:“一两朵花就想哄好我,未免太小看人了?”

换作是别人,江迟燕早不乐意伺候,可谁叫他这回做错了事,更别提这个人还是钟姝好。

一想到他的河神妹妹爱吃糕点,他的眼睛一亮:“你待在此地莫动,我很快回来。”

只可惜今日人流骤增,江迟燕好不容易排着长队买来糕点,却彻底和钟姝好冲散在人海里。

老街没有高楼,他只得站在重心不稳的石柱上四处眺望,不经意之间就恰好瞥见人群中一点红。

多亏了这朵海棠,如若不然,她真真又要走丢。

“钟姝好!”江迟燕费力地拨开逆流的人群,急切地抓住了她的手。

不知从何时起,他渐渐习惯家中多了一个人,渐渐习惯与她插科打诨,渐渐习惯与她嘻笑打闹。

习惯有其意味,意味着再难割舍。

回家路上,他们的影子一直交叠着彼此。

“若是有一天你我走散,请务必戴上这朵海棠,这样的话,即便远隔万里……”夜色沉沉,江迟燕牵着她往前走去,顿了顿,继续道,“我也能找到你。”

好听的话向来没有道理,只管听的人开心。

过去,钟姝好在码头见过来往万万人,却从未见过这般炽热张扬的少年,她心脏空缺的一块渐渐溢满柔情,由他带着自己慢慢走回家。

第四章

上回,江迟燕听父亲有意收她为徒,这才旁敲侧击问她的意向,毕竟爱好强求不得。

又一周的新授课,江师傅的班里来了位新同学,来人不是旁人,正是钟姝好。

“河神妹妹向谁打听来我这周有课,特意和我坐个同桌?”江迟燕低头与她耳语,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小巧的耳骨上。

意料之中,她的耳尖泛红。

钟姝好小声辩驳:“才不是。”

“那是因何?”他来了兴致。

“因为,我很想家。”她的目光黯淡了些,鼻头微酸。

听闻江师傅年轻时也曾与师母分别过,说来也巧,师母帮忙做活的人家新购置了一座室内装饰品,作品的落款是一个小小的“江”字。

车马邮件都慢,重逢皆是人为得来的缘。师母以为的巧合,不过是江师傅没日没夜四处接活的结果。

若是有朝一日,远在珠江的父母也在买来的装饰品识得她的名字,那可真是天大的幸事。

关于这事,江师傅心善,早在一开始便托同是珠江边的好友打听。这日子细细算来,好友的回信也该带到了。

然而,邮递员送信的那天,江迟燕半路截和,私自拆封信件,信上的三言两语,偏偏成为他和钟姝好之间的一道天堑。

她确实不是河神,也到底不是个寻常姑娘。

珠江岸边响当当的鐘家,光是一个小小的跺脚,便能扬起一方尘土。

彼时,江迟燕只差没将信纸看出一个大洞,他有种冲动,若是当场撕毁当作从未发生,是否能挽留住什么?

他犹豫着,脑海里浮现的是她渴望回家的神情。

“她若是想走,你当真以为留得住吗?”江师傅背手站在不远处,表情淡漠。

留不住的人血液里住着风。

见他充耳不闻,江师傅继续问道:“这十几年来,我从未强求你学制通草花,你可知为何?”

那一年,江师傅不过是观巷里的一个穷小子,是师母众多追求者之一。不论身份地位还是家室,他都比不过旁的年轻小伙子。

那时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放手。

江迟燕猜不透,低声问道:“为何?”

江师傅的眼神变得悲悯起来,长叹了一声说道:“强求求不来好花啊。”

倘若是强求,可江迟燕分明在她的眼中也曾瞥见过一瞬柔情,但人是无法凭爱意将海棠花所私有。

一如江迟燕,无法留住钟姝好。

第五章

明知这是一场注定无果的遇见,江迟燕还是忍不住陪她再多走一段路。

春天有草莓,夏天有荷花,秋天有糕点,冬天有栗子,即便是天上星,他也会想着法子替她寻来。

钟姝好爱看话本,全套的《倚天屠龙记》,他也费尽千方百计淘来。

也因此,同窗的师兄妹们免不了调侃二人,说是老江家白白捡了个童养媳。消息走得快,江师傅得知后又狠狠教训了一顿江迟燕,叫他莫要痴心妄想。

年少的喜欢啊,真诚无畏,一往无前。

纵是旁人百般阻挠,他也听不进一句。

又过了几日,江师傅布置下作业,主题关于娇俏的少女与鲜花。

“你做的海棠与我的画,那才是良配。”江迟燕纤长的手指指着成画,眼里透着光亮,“这画中的姑娘还差两撇点睛的眉毛,只可惜我不会画。”

闻及,钟姝好下意识地抚眉,羞赧笑道:“不如你替我描眉,试试手?”

四周静了静,浅淡的花香慢慢悠悠爬进屋内,少女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圈阴影。

古人譬如张敞,为妻子描眉,是用情至深的典范。

江迟燕胡乱想着,只敢照着眉毛的轮廓画个样子,状似无意问道:“那日在院子里说过的话,你都听见了吧?”

江师傅说完走后,江迟燕在外面的院墙旁发现了一根横躺的笤帚,想来大概是有人正欲前来打扫院子。

钟姝好想要睁开眼睛,却被他伸手蒙住。

“钟姝好,明月湖算不上大,比不上珠江。”江迟燕的语气有些低微,鼻尖亲昵地碰了碰她,哑声说道,“可若你跟着我,我便对你好。”

“若是我不愿呢?”钟姝好扒下他的手,故意同他唱着反调。

“那我便跟着你,即便天涯海角。”少年的神情坚定,双手紧紧握着她。

随之而来的不是气急败坏的回呛,而是少女鼓起勇气落下的青涩一吻。

“书上说,我们问心无愧就好,莫管旁人。”钟姝好看着他的眉眼,认认真真说下诺言,“那我们可说好了,我跟着你,你永远只对我一个人好。”

人间情事,不外乎一见钟情或是日久生情。前者热烈却难见真诚,后者真诚却过于缓慢。

而他们恰恰适中,乍见怦然,久处仍心动。

江迟燕欣喜地望着她,不得不承认第一眼见她就控住不住的心动。

“当然啊,我只遇见过一个河神妹妹。”

第六章

江师傅惜才,每每交上来的作业,总是给钟姝好一个相当漂亮的等第。

远不止江师傅对其格外褒奖,江家店铺摆设学生作品,有商人一眼看中钟姝好的设计,工厂连夜赶制几千单。

后又听闻那商人来自珠江,现在正在厂里视察工作,钟姝好连鞋都尚未来得及穿,就要去一探究竟。

遗憾的是,她前脚刚到,对方便走了。

江师傅看在眼里,格外心疼这个聪慧的姑娘。好友的下一封信送到时,大院门口除了邮差,还有一位气度不凡的年轻男子,应是她的兄长。

江迟燕站在不远处,眼睁睁看着少女惊喜地跑了过去。

他早知这一日会来,却不知会有这般无措。

从珠江到明月湖畔,路程并不容易,来往信件也很迟缓,可钟家仍未放弃寻找小女儿,多亏有好心人告知,这才知晓钟姝好的具体下落。

“什么时候走?”里屋的大人们相谈融洽,江迟燕静静蹲在花坛前播种通草木的种子,故作开心道,“真好,河神妹妹终于找到家人了。”

“真丑。”钟姝好吐出两个字,伸手将他的嘴角往下拉去,“装笑的样子真丑。”

如果可以,他希望她留下,可是他又觉得她不该仅仅绽放在这小小的观巷。

“强颜欢笑果然很难,做不到表里不一。”江迟燕的不开心写满了一整张脸,转换了话题,“你可知通脱木有何用处?”

“怎么?”

“其茎髓可制通草花,一年可生长几十厘米,足够盖住一人半身。”少年的眼中夹杂着细碎的星光,声音温柔且动情,“待明年春天,你或可同我一齐躲在这叶片之下,共赏春光烂漫。”

没遇见她前,他是明月湖畔的小霸王,从不惧岁月长。遇见她之后,鲤鱼、湖水、鹅卵石都变成太过遥远的事物,他愿意放下骄傲,只向她俯首称臣。

甚至,连那么讨厌而又烦琐的通草花,都变得那样有趣可爱。

钟姝好见惯了他吊儿郎当,他陡然如此认真还有些许不太习惯,带着笑意说道:“好。”

兄妹二人臨走前,特在东关街玩了个遍。

趁着兄长购买特产,两人才放下矜持牵起了手,他们走到一颗许愿树的跟前,每一根树枝上都挂满了善男信女求来的红纸。

“我希望,我同阿好长相厮守。”烛火摇曳,江迟燕虔诚地将两张写有愿望的红纸挂在枝头。

“等我回来,没准某些人另寻新欢也未可知。”钟姝好故意说道,眼睛却是笑得眯了起来。

江迟燕岂会不知她是故意,温声说道:“我允过你,自然万不敢辜负。”

自钟姝好走后,他认真学制通草花,后浪的劲头大有代替江师傅之势,二三十道工序、上百个流程,他也会认认真真完成。

钟姝好习惯清晨起早打扫院子,衣服规规矩矩熨烫贴合。

这些小小的习惯,江迟燕都学着做。

在十几岁的少年心中,最深的喜欢或许就是,所有她留下的习惯仍然活在他的身上。

第七章

江迟燕到底是没能见得到他心心念念的姑娘,第二年春末,时局动荡不安,通草花被迫停止生产。

这一停,就是十年。

没了收入来源,江家只得另谋生路,江师傅一双精巧的手做起了农活。在同钟姝好的书信中得知,这段年月是读书人的劫。

而对于江家而言,这也是最困窘的年月,困窘到江迟燕连一张邮票的钱也拿不出。

渐渐地,就和钟姝好断了联系。

起初她也会单方面写信过来,抱怨家中饭菜口味不如师母,惊喜夏日荷花如此明丽,只是后来也慢慢没了消息。

于江迟燕而言,唯一可以见她的地方,就是在他的梦里。

那晚,他梦见她白发苍苍也没能等来他,醒来后便泪湿眼眶,下定决心外出打起短工,只为写一张回信。

可谁又能料到重逢那样突然。

那日与往常并无不同,辛苦劳作一天的江迟燕灰头土脸地推开院门,迎面看到的正是那相别已久的梦中人。

这两年来,钟姝好随兄长出国求学,泰晤士河畔的热风养人,吹得她益发熠熠闪光,引人凝神细望。

“對不起,我来晚了。”钟姝好摩挲着他粗糙的手掌,热泪含在眼眶里,“真希望,我们能永永远远不分离。”

允下承诺只需要三言两语,兑现诺言却要倾其所有。

“不早了,我给你做碗热面。”江迟燕一身的傲骨碎了七七八八,断然不敢看着她的眼睛,故意忽略了最后一句话。

时至这一刻,他才不得不承认,也许父亲是对的。也许有的人,终将归还给人海,才敢远远相望。

隔着雾气腾腾的桌面上空,江迟燕将从前同她合作的通草花作品递给她,莞尔一笑:“这算是……我给你的礼物吧。”

没什么像样的离别礼物,别的他也买不起。

“我很喜欢。”钟姝好的笑容一点点放大,简直爱不释手,她忙从包里翻出提前准备好的小礼物,“这是我在英国买来的钢笔,看到它第一眼,就觉得你会喜欢。”

见他没反应,她又继续道:“以后,你可以用这支笔给我写信啦。”

江迟燕眨了眨眼,依言接过。

“怎么,你不喜欢吗?”钟姝好注意到他的细微表情。

“不。”只是一想到要用这支笔写下一封信,江迟燕的内心登时升起巨大的悲伤。他努力笑道,“我很喜欢。”

第八章

钟姝好的生辰,钟家诚邀江家赴宴。来往宾客络绎不绝,不乏青年才俊。

江迟燕好不容易买来的西装,仍然有些寒酸,他坐在角落看着钟姝好身穿华服,周围都是与她格外登对的同龄男子。

原来观巷不是世界的全部。

“我们出去散散心吧。”钟姝好终于抽出身,走到了他的身边。

“好。”他眸光微动。

优美的古典乐缓缓流出,他们躲在灰暗的走廊上尽情跳舞,晚风吹过少女的长发,时光若是就此定格那该有多好。

可是他的脑海里仍然止不住回想的是方才晚宴开始前,钟父的一席话:“寻常男子大都庸俗,配不上我的女儿。”

少年一往无前的棱角,经人事打磨,已而平滑。

又一次的分别,他们之间寥寥数语。

或许此刻的钟姝好永远猜不到,再过不久,她就会收到来自江迟燕的最后一封信。

返扬的大船漂浮在江上,江师傅拍了拍他的肩膀,又一次劝道:“迟燕,门当户对才是人间常态,其他的通通走不了长路。”

况且他们都是人间的沧海一粟,通草花的文化须得传承,需要一脉香火传承下去。

“父亲的意思是?”江迟燕滚了滚喉结。

“我为你寻了门好亲事,那姑娘纯朴勤快,是个好姑娘。”江师傅道。

世间女子何其多,姓钟的也只那一个。

江迟燕在同钟姝好的最后一封信中仅仅写了五个字,他说:“莫要等我了。”

第九章

江迟燕那时候跑船赚钱些,得来的几个月钱,又偷偷一次去了一趟珠江。回来之后,他便按照江师傅的意思,与别的姑娘成了家。

他与钟姝好,到底是结束了。

所谓意难平,再难也得平。

日子过得快,庭院里种植的通脱木,早已亭亭如盖,又过了几年,通草花终于恢复生产,这一年的扬州制花厂生产了新作品,先后在各大展览会上展出。

而后,江家父子为珠江进口商品会设计通草花架,获得业界一致好评,香港记者还为此做了有关专题报道。

一时之间,江迟燕声名鹊起。

“请问江先生,您方便透露一些创作初心吗?”记者举着话筒,他们站在商品会外的红色长毯上。

人头攒动的会场外是艳阳高照的尘世,春光无比烂漫,江迟燕眯起眼睛,恍惚中好像看见一个熟悉的女人,发髻上点缀着艳丽的海棠。

“稍等。”他顾不上风度,如少年般莽撞,拨开逆流的人群,努力走上前去看一看那姑娘的正脸。

某一瞬间,过往与现在不谋而合,可无一人是她。

错过,才是少年爱恋绝大多数的结局。

待江迟燕收拾好情绪,采访才继续,他低低地笑了:“初心,大抵是因为我佩服过一个人,她天真烂漫,善良纯真,似乎有着许多人所拥有的珍贵品质。”

“但是那又怎样呢?”他吸了一口气,“我佩服她,这就够了。”

离开广州后,有同行的人无意提到,本次商品会的开办者之一姓钟,是钟家长子。在记者采访江迟燕时,谁都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高楼上站着一个身着驼色大衣的女人。

“小妹,真的不去打个招呼吗?”大哥揽过她的肩,忍不住出声。

“不必了,待会儿还有别的正事。”她按住了眼角,匆匆转进大楼里。

这世间唯一不变的就是,朝夕万变。

一瞬间,她思绪万千,犹记得那年明月湖畔,不知岁月悠悠的少年,其实有给过她一个家。

尾声

后来的江迟燕,尽其事,听天命,目送身边亲近的人一一远去,除了他,很少有人知晓他与一个姑娘的故事。

又一年春天,庭院里的通脱木继续生长,垂老渐渐爬上了他的脸颊,儿孙欢聚一堂。

他独自站在如盖的叶片之下,静候第一场春雨。

他心里如湖面般清明,几十年前没能等来的一场春雨,几十年后亦无法如愿。

编辑/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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