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灵

2021-10-28 05:28陈乐怡
牡丹 2021年16期
关键词:灵堂裤腿房间

陈乐怡

落了漆的暗朱色宅门开开闭闭,每一下推合都有细沙般的灰尘“簌簌”飘落,洒在砾岩台阶上,在那很快聚起了一片薄薄的土层,每当一只黑裤腿从门槛里跨出时,就会被踩碾出浅浅的印子。宅内长明灯的点点烛光通过门开启时露出的些微缝隙透至宅外,一点点黑豆似的烛影映在暗赤色的沙土地上,像不知名凶兽的双瞳,在即将笼罩世界的夜色里凝视着这座宅院。

他忙得团团转,从一只绣着金线的黑裤腿旁奔到另一只被扎得紧紧的黑袖口边,“节哀,节哀啊……你母亲…哎…”,来自本家的一位老者伸出包覆在黑稠衣里鸡爪般干枯的右手,轻轻地扣着他的腕子,嘴里不住念叨着抚慰的话语。

“伯,家母过世,侄儿心里难过,却也晓得‘福逝这道理的。家母嫁了咱家高门大户,享了一辈子清福,又活到这个岁,福气享尽了,是拦不住她走的了。”他僵硬地翕动着双唇回应后,感到自己活像初登台的丑角,唱着莫名其妙的滑稽戏文。说罢之后他无视老者脸上耐人寻味的微笑,就又回身向一众来吊唁他母亲的宾客们招呼道:“天已黑沉,请用晚膳。”一只只黑裤腿很快踏出门去,在一片空寂中,他的两只黑裤腿在子时又跨了进来。

快走到灵堂中央,他放松支撑身体的力道,支撑了太久的酸软双膝一下子跪在灵位前的蒲团上,没有实体的阴冷气息霎时之间在他周身升腾缭绕。他攥紧双手,任凭指甲深陷入皮肉,带来抵御恐惧的刺痛。供桌前的灵像上母亲那灰白木然的双眼始终凝视着他,因为这里已经没有别人,她总算可以开口了,眼睛里透出刻毒的幽怨:“你是我的错误。”

他别开了眼,有些透不过气,抬头间灵堂里厚厚的帷幔遮住了他的视线。它们的颜色让他不止一次想起腐烂的深色花朵,又令他仿佛回到了父亲娶妾的新婚之夜,置身于母亲的房间。那个时候,母亲的房间里挂着的也是这般暗红的纱幕,它们质地上乘,却满是褶皱,随意地挂在这没有多余饰品的房间里,被抛弃了似的,是主事仆人听了男主人“把屋子上下都打扮喜庆”的吩咐后,不得已收掇至母亲房间的产物。大宅西边的厢房里斜逸出一对新人的莺啼燕语,而此时这个满是红纱幔的房间里,母亲和年幼的他坐在空阔的床上,背倚着叠在一起的龙凤枕,对忽远忽近的欢声笑语充耳不闻,脸上无悲无喜,像一截干枯的树枝。

他知道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母亲是镇上一户极富粮商家的二女儿,顶上有位大哥,她一直在父母和大哥的荫庇下长大,从小就没有对未来有过什么忧虑。她的宗族是极为传统的,不似30年前什么“洋务人”还有勇气浅尝洋水,她家的思想简直就是代代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用的刻刀不外乎只有“十三经”“女德”“四书”这么几种,母亲在日日的刀凿斧削下,不出意外地长成了最为标准的窈窕淑女,大家闺秀。

母亲的宗族虽有银两,在那时却仍因“贱商”的称谓而苦恼不已;父亲的宗族倒是个名声远扬乡里的书香门第,门下弟子以念书为第一要务,那几年“洋务”渐兴,家学转型不及时,只出了几个做官的才子,几乎断了谋私的机会,用度愈发捉襟见肘。两家本是同乡,彼此需求又互补,众亲族一拍即合,把当时只有五六岁的母亲配给了父亲做正妻。父亲那时十五六岁了,是个理解父母用心的省心聪明孩子;母亲小了父亲10岁,但听说郎君是个知书达理的才子,也没有什么不答应的了。

父亲家,也就是他的本家,实在是个精明读书人的聚集地。他们用传统严苛的教条来约束族人,却不缺洋人的行事作风,以为只要凡事不触犯族规,不败了家族的名声和利益,便没有什么不可以接受的。父亲更是这一理念的坚决奉行者:他把母亲这个“窈窕淑女”放在了正妻的位置上,拿着陪嫁来的金银去名利场上闯荡,发达之后对待母亲弃若敝屣,转而流连于莺莺燕燕间,口口声声说是在追求西方的“真爱”,留给母亲的则是一辈子的孤寂。

他是对不起母亲的,到后来甚至有些畏惧她,但他觉得自己怕得有理:他长到能记事时,母亲的心灵已经在过去美好幻想与如今悲伤现实的巨大落差中扭曲,能拥有的正面情感也在日复一日的精神压抑中淡去了,乃至于最后彻底封闭了自己,极少与外界交流,逃避一切,包括她一度视为精神寄托的儿子。每一次从父亲宗族为他安排好的新式学校里回到家,他都有强烈的渴望和娘说说话,可当他站在母亲房间紧闭的门扉前时,他还是畏惧地退缩了——他害怕看见那双痛苦的眼睛。

他每周從学校回来一次,次次呼吸着从母亲房间里散发出的笼罩全宅的压抑气息。为了从那样的重压中解脱出来,他便把不可能在父母关爱中得到抚慰的青春激情宣泄到校园里。在那座白墙红瓦,有着浪漫钟楼和绿茵地的学校里,他喜欢上了个爱穿西式衬裙的女孩。女孩开朗活泼,神采飞扬,谈吐不凡,眼界高瞻,像冬日暖阳,他望着她,就像死囚牢里的犯人看着窗外的光芒。他们之间毫无可能,因为他晓得自己和母亲一般,从小就被一桩不幸的婚姻桎梏住了,这门亲事是父亲家提出的,对象是隔壁镇钱庄老板的独生女,他们从未放弃过进一步敛财的欲望。

或许自己与母亲没有分别?或许自己与父亲没有分别?他跪在灵堂里又一次陷入了混乱,若说他是前者吧,他分明是个男子;若说他是后者,他又不似父亲在这段不幸的错误亲事里那么洒脱。他虽然对母亲的悲剧无能为力,但并不只是冷眼旁观,因为他很小就对自己发誓了:不要让像母亲那样的女子们更痛苦。

但是,他想,到头来为了不让对方更加痛苦,代价竟是自己必然陷入更苦闷的境地吗?蒲团在一点点失去温度,冷气的势力变得更加强大了,他在阴森森的灵堂里颤颤巍巍地跪拜,躬身俯向地面,想把那种走投无路的滋味一次性呕出。

灵堂的门忽然开了,“嘎吱嘎吱”的。钱庄老板的独生女,他的妻子探出身来,一只手里捧着盏油灯,另一只手里端了碗冒着热气的莲子羹。

一进门她就冷得缩了缩脖子,继而压低声音招呼:“大爷,卯时了,天冷,您喝了暖暖身子吧。”她低声下气地说道,裹在黑棉大衣里的身体笨拙地挪动。

他跪在地上没有说话,走开,走开!我不愿意的,我根本就不想要这样,但凭什么却只有我要深深地约束自己,而你却可以温温吞吞,好像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就这么过这可笑的夫妻一生?在他心里常年蛰伏的暴虐野兽即将苏醒,发出低低的愤怒吼声。

“大——大爷?”妻子看出他不对劲,有些害怕地退后了几步,很快就又反应过来,搁下东西就向他跑来,激烈动作间,宽大的衣袍掀动了深红的帷幕,手肘一撇,灵台上半数的东西尽数被这一下扫落,狠狠地摔碎在地上,“跄踉!——”那破裂声有如钢丝在摩挲般刺耳。

他忍无可忍,猛地起身,一个箭步直冲到这女人面前,把所有的遗憾、恨意、痛苦化作的力量传至右手,仿佛是在与一个极其强大却看不见的怪物搏斗,用尽力气朝这个是他“妻子”的女人脸上来了一掌,狂叫道:

“蠢货!生在富贵乡,就连这点事也做不好啦?”

女人捂着红了的左颊,怔怔地看着面前狰狞怪状的男人,大颗泪珠滚落下来。

他被这眼泪刺痛,猛然清醒,一扭头,灵像上母亲怨毒的视线瞬间穿透了他,从前发过的誓言电光火石般在他脑海里闪现。此时他只觉得人间所有后悔之海里的潮水都向他席卷而来,淹没了他的五感乃至周围的一切,自己只是一个空壳罢了。

(福建师范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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