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雷晶晶
2019年年底,坂本龙一的自传式纪录片《终曲》在中国上映。影片中,他弹奏一架破旧的雅马哈钢琴,表情庄重而温煦。
坂本龙一出生在日本东京的中野区,父亲是图书编辑,母亲是帽子设计师,优渥的家境让他接受了良好的教育。
在“自由学园”幼儿园里,老师弹奏巴赫的音乐鼓励孩子们进行音乐创作。没有特别感受,坂本龙一只在“用歌曲记录生活”的暑假偶尔写出《小兔之歌》。初中二年级时,坂本龙一从舅舅的收藏里翻出德彪西的唱片。它在唱盘里流转,他盯着乐谱碰触钢琴,幻想顶着灰蒙蒙的天空漫步林中。他怀疑自己与德彪西有着某种联系,甚至模仿其笔迹练习签名,对音乐的心意日渐明朗。
从东京艺术大学毕业后,26 岁的坂本龙一遇见两个音乐发烧友:擅长民族音乐的细野晴臣和能驾驭时尚造型的高桥幸宏。学院派的坂本龙一咀嚼过绵软的饭团后,决定和两人一起成立Y.M.O乐队。高桥幸宏一边调侃坂本龙一的音乐系硕士身份,一边吐槽他叛逆夸张的装扮。第一次出国巡演,这支乐队就一举成为世界电子音乐的新生流派,连迈克尔·杰克逊也翻唱过他们的作品。
1983年,Y.M.O 乐队宣布解散。三个合伙人邀请日本戏剧大师搭建起酷似纽伦堡集会会场的舞台。他们在台上进行告别演出,然后一把火将其烧掉。
如今,很难将坂本龙一标志性的眼镜、黑白灰主打的服饰与昔日的乖戾形象联系在一起。“那时我只是穿着高桥幸宏告诉我们需要穿的衣服。”坂本龙一这样解释。理想中的自己当是印象派保罗·塞尚的画中人,随便叼根烟斗坐在桌旁,无限低调和最大程度上保留个人喜好。似乎颇存芥蒂,但坂本龙一没有忽视这段奋斗过程,“加入Y.M.O 之前,我不过是半瓶醋,在乐队经历了争执和纠葛后,才一点一点成长。”
1983年,坂本龙一应邀扮演电影《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中的男主角,并主动请缨调配音乐。从未接触过电影配乐的他只能“创造自己的方法”。他一面对自己的表演讨厌至极,暗自打算将粗剪版的胶片偷出来销毁;一面把音乐提升为弥补演技的有效方式。尽管人们对这部电影的解读观点不一,但无不为配乐里钢琴、大提琴、小提琴和谐的“故事感”热泪盈眶。坂本龙一的首次配乐赢得第37届英国电影学院奖。
《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在戛纳电影节参展时,坂本龙一遇到意大利导演贝纳尔多·贝托鲁奇。随后,坂本龙一参演了由他执导的《末代皇帝》,并用很短的时间完成电影中溥仪“登基仪式”的音乐。接下来,贝托鲁奇希望坂本龙一接手整部电影的其余配乐,最好用一周时间完成。坂本龙一抱怨道:“我要求两周时间。”贝托鲁奇耸耸肩,“唔,埃尼奥·莫里康内做到过。”坂本龙一立刻买来二十多张中国音乐家的作品集补习古典乐器及音乐知识。不久,45首曲子倾泻而生。他演奏剧中文绣选择离婚时的《雨》,听者互相拥抱,直呼“美妙绝伦”。凭借其中的两首配乐,坂本龙一横扫奥斯卡奖、格莱美奖及金球奖。他无法停止与贝托鲁奇这样有趣的人共事,1990年又为他的电影《遮蔽的天空》配乐,同样展现了不失感性的代入感。
2015年,坂本龙一受墨西哥导演亚历桑德罗·冈萨雷斯·伊纳里图邀请担任电影《荒野猎人》的音乐监制。苍茫的雪山场景,大提琴的“开场白”恢宏深沉,旋律游走间的冗长停顿巧妙铺陈出凝重的时空感。那时的坂本龙一开始偏离宏大的创作视角,对电影的在意程度已超过配乐本身,“我希望它隐藏在对白声音和电影的纹理之中。”凭借这部电影,陪跑奥斯卡奖20年之久的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成功捧回“小金人”。当电影遇见坂本龙一的声音,共赢式的契合不胜枚举。
“我的音乐是一座岛屿,而世界是无垠的海洋。”在电影配乐的领域,坂本龙一突破着“按别人要求实现想法”的限制,犹如一艘自由奔走的船,打通了横亘世界的对话。
坂本龙一(左一)参加奥斯卡颁奖典礼
坂本龙一
2014年,坂本龙一因罹患咽喉癌接受了两个月的放射治疗,疼痛到无法咽下唾沫。他发觉人生最大的梦想是“吃咖喱猪排饭”,哪怕看一眼饭店传过来的图片都相当满足。坂本龙一从未想过癌症会降临到自己身上,只能吃流质食品的他感慨:“做音乐、听音乐是多么幸福的事,和能吃到普普通通一顿饭的感受很相似。”
生病的体验让坂本龙一对自然与人生有了更深刻的感悟。有位从事视觉艺术设计的朋友做了一个让音乐尽可能持续的装置,这让坂本龙一对声音景观兴趣倍增。为了创造如苏联导演安德烈·塔可夫斯基那般没有固定形式的音乐,他的努力简直不拘一格:去肯尼亚探寻生命的原点,去北极采集冰川的流动,让脚上系有鸽哨的鸽群起劲飞舞,敲击街边的消防栓、路灯发声,把蓝色塑料桶罩在头上捕捉雨水……声音也配合着乐器“拼贴”出与病痛抗争中的专辑《异步》。
2020年年初,坂本龙一呈给中国观众一场线上音乐会,其中用到印有“中国武汉制造”的吊钹,那是医用橡胶回收制成的黑色马林巴槌。2021年初春,当坂本龙一通过微博告诉大家自己患上直肠癌时,决意“与癌共生”的他亦被伤感、强韧交织的情绪包围。他曾回答过NHK(日本放送协会)电视台“想以何种方式燃尽”的提问——“做真实的音乐,看每天的月亮。”
纪录片《终曲》的结尾处,坂本龙一沉浸在崭新的音乐中,继而回到寒冷的天气里,动动手指,保持温暖,继续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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