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状结构”下的生命

2021-10-27 22:52林颖周春英
博览群书 2021年10期
关键词:伞柄宋庄学文

林颖 周春英

《有生》是胡学文耗时多年新近写就的一部长篇小说。如他在后记《我和祖奶》中坦言:“我一直想写一部家族百年的长篇小说。”《有生》可以看作是家族史、乡村史,但更确切地说,它是一部生命史。与以往的乡土小说不同,《有生》的切口很小。胡学文敏锐地抓住了建构乡土的本源——人,从生命、人生、命运等角度展现人的情感世界。

小说涉及了几十个人物,可贵的是,几乎每一个都有血有肉、灵活生动。这很大程度上归功于《有生》独特的叙事结构——伞状结构。《有生》以祖奶为主要叙述者,通过祖奶一个白天和一个夜晚的所听所感所忆,回顾了祖奶的百年人生。中间穿插了分别以如花、毛根、罗包、北风、喜鹊为中心人物的五个故事,叙写了作者对于生命、苦难与命运的思考。

伞柄:宋庄人的信仰:祖奶

贺绍俊高度评价《有生》中的祖奶形象,他说:

祖奶其实是一个现实中活生生的人,但她的身上具有一种充满魅力的神性,这种神性是被胡学文发现的。这是这部小说最值得称道的创造。

《有生》的叙述视角很特别,叙述者祖奶是一位年过百岁、不能说也不能动的接生婆,她只能躺在床上,靠触觉和听觉感受世界,但她却受到宋庄几乎所有人的崇拜与敬仰。胡学文在小说中揭示了原因:“这要感谢黄师傅,正是她的‘五戒使我渐渐立德树望,而不仅仅是接生的技艺被传扬。”

祖奶是宋庄人心中的信仰,一方面,祖奶是宋庄所有人的缩影,祖奶的一生凝聚了作者对于生命与人生的思考。祖奶从清朝末年出生到21世纪,百余年的人生中,遇到了大大小小、难以计数的挫折与坎坷,母亲在逃荒中难产而逝、父亲意外遇害身亡,三任丈夫两任去世、一任弃她而去,九个儿女八个先她而亡、一个不知所终。最后,只有孙儿乔石头一人留在身边。祖奶是不幸的,但绝大多数人也是不幸的,没有人拥有完满的人生、无忧的生活。余华在《活着》的韩文版自序中曾言:

“活着”在我们中国的语言里充满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来自于喊叫,也不是来自于进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赋予我们的责任,去忍受现实给予我们的责任,去忍受现实给予我们的幸福和苦难、无聊和平庸。

忍受是《活着》的苦难哲学,而陈述与反抗是《有生》的苦难哲学。祖奶一生经历苦难,但从未向苦难低头,她勇敢且坚定地反抗。她努力学习接生技艺、积累总结接生经验,以应对接生中未知的风险;五个子女相继离世,于是祖奶迅速嫁给于宝山,只为了生更多的孩子。

另一方面,祖奶善良宽容,历经沧桑、拥有过人的生命智慧。祖奶尊重生命、理解生命,面对李二妮的刁蛮纠缠,祖奶大度容忍:李二妮心不坏,只是虚荣。心小易积气,虚荣爱摆谱。非要和人比着才能活下去。没人教她,从小如此。一个人成了这样,而不是那样,或许就是命数。

面对如花的羞涩腼腆、罗包的胆小懦弱,祖奶慈爱温柔,劝告他们的父母“石子朝下落,羽毛往天上飘,各有各的性”,不能拗着来。面对生命背后的法则——命运,祖奶感知领悟,“造化弄人”,“我不过是生死的见证,与镜子无异”。人无法与命运抗衡,即使是被宋庄人视作半神的祖奶也无能为力。

胡学文花费七八年的时间构思、创作祖奶这一人物形象,赋予她生命的长度,以实现写作家族百年的目标。又给予祖奶接生婆的职业身份,授以包容与智慧,将之塑造为引入生命的关键角色,置于小说的中心地位。如胡学文所言,如果把《有生》视作一把伞,那么祖奶则是伞柄,她是小说中其他人物的信仰与代表,是作者生命观、人生观的集中表达。

伞骨:五个不同的小人物

《有生》由六个故事串联而成,在胡学文的精心设计下,五个分支故事呈现出与主要故事截然不同的叙事艺术。按美国文论家艾布拉姆斯的定义,叙事视点是指“叙述故事的方法——作者所采用的表現方式或观点,读者由此得知构成一部虚拟小说的叙述里的人物、行动、情境和事件”。在小说叙事视点的选取上,胡学文创造性地先固定了一个基本视点——祖奶,然后变动游移,分别延伸出五条线,叙述五个人物的不同故事。

“叙事情境”是罗钢在《叙事学导论》中用来阐明叙述者与故事之间复杂关系的一大概念。按照叙事情境的基本分类,以祖奶为叙述者的叙事属于第一人称叙事情境,五个分支故事的叙事则属于作者叙事情境。叙事情境的转换显示了胡学文的理论修养与对长篇小说文体的深刻认识。“以第一人称叙述者比较狭窄的视角,显然不足以展开大幅度的纵横扫描。”而《有生》中五个分支故事的设计正是为了弥补小说横向展开宽度的不足,因此在叙事上采用全知视角而非沿用第一人称限知视角,这无疑是明智的选择。

在塑造五个分支故事中心人物的性格,设计他们的人生轨迹时,胡学文也进行了巧妙的安排。五个人物既有不同也有相同。

首先,五个人物的性格大相径庭。同为女性,如花温柔内敛,喜鹊却刚性要强;同为男性,毛根孤僻执拗,罗包却软弱胆小。在丈夫去世后变为乌鸦的事上,柔弱的如花表现出令人惊讶的笃定与坚持;在与有好感的宋慧交谈时,天不怕地不怕的毛根却表现出少男般的心乱与羞涩。如德国哲学家莱布尼茨所说“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世界上也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性格,正是不同性格的生命才组成了丰富多彩的世界。

其次,五个人物的人生轨迹大致相同。他们的人生都不是一帆风顺,而是跌宕起伏的。他们都受看不见的命运摆布,却从未感知到命运的存在。面对生活中的苦难,他们不像祖奶一般积极地反抗,却也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做出了抵抗,他们向祖奶陈述苦难。“有些人向我祈祷后,转运了,那是因为他们把不幸的遭遇、被抛弃的痛苦、陷入困境的绝望、寻死的念头像垃圾一样倾倒出来,心变得平静了。”他们虽然没有激烈地反抗苦难,但我以为,不同于单向的被动忍受,陈述也是一种不自觉的积极抵抗。这一设计再次表达了作者的生命观,面对人生中难以躲避的众多苦难,要采取积极的态度,即使在无力反抗之时也不能陷入完全被动的境地,陈述苦难本身也是一种积极的方式。

伞状叙事结构:撑起理想的生命世界

胡学文酝酿多年,终于把小说中的几十个人物安置在了恰当的位置。如他在后记《我和祖奶》中所言,《有生》的叙事结构为“伞状结构”。其中,祖奶是伞柄。作为宋庄其他人的信仰与倾诉对象,祖奶支撑着整部小说的架构,集中表现着小说的主题。如花等五个人物是伞骨,以伞柄为中心,辐射型地向四周射线状延伸开来。他们是小说生命观的展开表达,丰富着小说的血肉。伞柄与伞骨相辅相成,共同撑起了小说的生命世界。

土地上的每一个生命都处在属于自己的独特状态,面对他人与自己的不同,我们应予以充分的尊重与理解的耐心。人的一生都是苦难的一生,面对生命中的坎坷与波折,我们要采取积极的态度。人生中总有无法逃离的凶险与不可改变的种种,我们都生活在命运的规则里,总有无能为力的地方,但不必慌张,“命运虽然让我们觉得恐惧和不人性,但它将秩序和稳定带入现实”。

在《有生》中,我们看到了一个精心建构的生命世界,里面满是温柔、平等与善良。偶遇突出的小刺或混沌的云团,也是温热、安心与亲近。因为后面站着一位真诚的讲述者,所言句句都是对生命的爱与包容;同时他也是一位有心的建筑者,耗费心力搭建起独特的伞状结构,复杂绚丽却又不失清晰。

(作者简介:林颖: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汉语言文学师范专业学生;周春英: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

评语:如何使自己的小说卓尔不群,这是每一位作者都在绞尽脑汁思考的问题,胡学文的《有生》可谓是这方面的翘楚,他把一百多年的历史浓缩在祖奶一个白天与一个夜晚的叙述中,又用“伞状结构”的形式把百年历史的纵向叙述与另外5个人的横向叙事串联起来,使得小说内容丰厚、结构紧凑。该书评紧紧扣住该小说的这个特点,从“伞柄——宋庄人的信仰:祖奶”“伞骨——五个不同的小人物”“ 伞状叙事结构——撑起理想的生命世界”等三个方面加以评析。条理清楚,逻辑严密,可谓切中该小说叙事结构方面的核心。

——周春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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