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想用《暂坐》启发我们

赵雪 王金玲

“南来北往，有多少人忙忙；爬高走低，何不停下坐坐。”一副山寺门联道尽了茶庄“暂坐”之深意。茶庄主是一位从不施粉黛的都市丽人，她和她的一帮姐妹因茶庄而结识，成为最要好的闺蜜，她们个个优游自尊，仪态高贵，她们活力充满，享受时尚，不愿羁绊，永远自我。她们，就是一个世界。这是年近七旬的作家贾平凹以一种晚年的通透与睿智来审视这座为众姐妹疗养心灵的栖息地、释放烦恼妄图躲避的理想庇护所，他用平铺直叙的“泼烦琐碎”作法写出了当代都市的纷纭众生相，探讨人生信仰，反思生存困境。

直面现实，窥视混沌众生

小说以一个生病住院直到离世的人物夏自花为线索，铺设了十多个经济独立却情感失意的都市女子群像，讲述核心人物海若作为茶庄老板集聚十多个姊妹互相慰藉心灵，生活上互相接济帮助，最终因茶庄爆炸而离散的故事。在作者的眼里，一个茶庄就是一个世界，这个世界里活着的众生都是过客，她们展示出属于人类特有的复杂人性。

小说以每篇“名字+地名”的散文化形式，细致传神地描述出西京十二玉的生存困境与孤独寂寥。譬如海若，作为西京十二玉中最有权威最核心的人物，热爱佛法，心地善良，时刻顾全他人，自以为活得也算通透，可在现实生活中自己的茶庄也要靠着不为人知的隐秘关系维持生计，细心打点一切，不惜倒卖好友羿光的书法作品，以零成本的价格获取润笔费用；帮助姊妹应丽后寻找讨债公司，却丝毫不考虑讨债对象可能面临的忧虑与危險，最终织网人也沦为网上的猎物。

作者正如一尊“佛”暂坐于茶庄之上，万象在下，借助书中人物之口来言说自身的困惑与感悟，在轻描淡写的言谈中，有着平地一声雷的巨响，窥视混沌的众生百态，刻画出城市的“腥”与人性的“杂”。夏自花甘当包工头情人为其生育却至死不能名正言顺；应丽后本衣食无忧，但仍不满足于金钱的诱惑，放高利贷来获利结果本金都收不回来，还被一帮无赖缠身；伊娃与羿光一夜情后最后也走上了回圣彼得堡的归途；司一楠和徐栖不再相信爱情，搞起了同性恋……正如文末伊娃的感慨：“她们是那样一群高尚的人，怎么都有没完没了的这样或那样的事纠结，且各是各痛，如受伤的青虫在蹦跳和扭曲。”作者借助极其现实甚至显得有些琐碎的日常生活场景，真实而深刻地揭示了极具典型意义的人类精神困境，使得小说在象征层面上具有了普遍的人文关怀意义。

正如贾平凹在《暂坐》的后记里说：

众生之相即是文学，写出了这众生相，必然会产生对这个世界的“识”，“识”亦是文学中的意义、哲理和诗性。

书中对当前都市生活中异常广泛的社会现象的毫无讳饰的真实描写，使读者认识到自己所处社会的真实面貌，打破一切脱离现实的主观幻想和有意无意的粉饰，这也正是《暂坐》作为现实主义文学应有的严肃意义。

领悟人生，道破信仰禅机

给书和茶庄起名为“暂坐”，贾平凹是这样解释的：

人生就是一场暂坐，每个人来到世上都是暂坐。小说要表现的是全社会，是人活着的意义，这群女子又是如何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她们在经济独立之后，怎样追求自在、潇洒、时尚和文艺范儿，又怎样艰辛、迷惘、无奈甚至堕落，也是每一个人的状态。小说一开始讲海若信佛，愿皈依居士，寻求安慰与问题的解决，便为迎接西藏活佛而主动盘下二楼并将其装饰成一间禅室，飞天的壁画，明清时期的桌椅摆件，熏香，佛像，玉器，沉香，一应俱全，所有人望眼欲穿地等待活佛的到来，一遍一遍地问：活佛啥时候来呢。最终可笑的是活佛直到小说结束也没有来到茶庄。“等待活佛”其实是众生群像的一条暗线。活佛没有来，但“尘世依然连轴转着没有断过”。正所谓：佛不渡人，人自渡。作者以一种等待活佛的讽刺戏谑意味甚至含有悲悯情怀的视角来探讨如何解决自身所处困境中的烦恼，这从本质上来说正是一种追求“佛”或者靠近“佛”的心态，然而世间混沌依旧，世俗中的人挣扎着无法抽身于名利与欲望，身份与地位，正如西京雾霾缠绕，初若溟蒙，渐而充塞，远近而不知深浅，一切都漂浮于空，恍惚不定。

活佛的到来没有准确日期，贾平凹在小说里为我们隐伏了答案：寻找自己。问题是，我们很多人，直到离开世界的最后一刻，都没能够认清自己，却仍旧自欺欺人地去追求信仰的纯粹与虔诚，孜孜不倦地想去认清职场、利益、斗争法则以及普遍的价值规律，最终堕入生老病死怨憎别离周而复始的苦恼，在恐惧与困惑当中渐渐麻痹与迷失了自我：城市越是现代，生活在城市里的人越是艰难，其惶然命运的无望，失去信仰的撑持，远离存在的意义，彼此相交集，各自成障碍，表面常来往，实际不兼容，每个人都自我中心，每个人又身处边缘，不见外表的冲突，却在群体中大感不适。

因而我们需要精神寄托，以便在忙碌与烦恼中寻找一方净土，等待“佛”并不仅仅是一场人生悲剧，最重要的是我们要在认清自己的前提下追求精神信仰的自由，小说结尾看似残忍，仔细思考解读却也能够体现出人在迷茫与困惑中寻找出路的乐观精神，《暂坐》中的姊妹们在经历一地鸡毛的烦心事后都有所成长，这也能透露出作者在不断创作中展现出的更为高尚的视野与阔大的气量。

反思虚妄，揭示生存困境

《暂坐》以不同于以往乡土题材小说的新面貌，将笔触深入现代城市生活，关注女性命运与女性生存状态，同时在主题思想和艺术手法上也有着很大的创新和突破，作者在谈到自己继《废都》之后首次尝试纯写一部女性题材的现代都市小说，“实在是我不自信使然”，这或许是一种年近古稀的释然与谦虚，也或许是作者在借助写作慢慢领悟自己的“暂坐”人生。他在采访中谈到自己写这本书的初衷就是想通过女性的两难映射当下社会现代人的一种“暂坐”的虚妄人生。清醒地活着，通透地活着，实乃人生一大难事，因为“我们现在有太多的名义和幌子去干一些龌龊的谋生”。其小说尽管不乏故事情节，但并不以情节取胜，看似写的是日常生活，其实刻画的是人的生存境况。贾平凹对于这个急遽变化的时代始终是保持着一种极其敏锐的心灵感应，他的小说也一直关注着芸芸众生的生存状态和精神境况，给当今时代的读者以深刻的思考与感悟，给予我们不一样的精神盛宴。

小说中的女性给了作者最后的困扰，女性是最会恋爱的，为什么她们都是不结婚或离异后不再结婚，正如看到的那句话“别说我爱你，你爱我，我们只是都饿了”，鲁迅先生在《伤逝》一文中谈到“人必须活着，爱才有所附丽。”这两句话其实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强调了物质追求与精神追求的矛盾这一亘古不变的难题。“暂坐”茶庄成了众女子的精神家园，看似熙熙攘攘热热闹闹，实则每个人心中都藏着一些缺憾、无奈与辛酸。

小说最后以茶庄被毁收尾，昔日无限风光的闺蜜姊妹也因种种原因渐渐疏远彼此而彻底沉沦于都市之中，人走茶凉，终究是散了。虚妄的人生以一场曾经的“暂坐”草草概括，贾平凹先生从女性角度深刻切入，以朴实自然的语言向我们勘破当下人们精神的真实状况，深入现代都市生活，道出信仰与现实的矛盾和复杂人性的虚无与悲哀，探寻生存对人的真正意义，以心观心，于平淡中透出达观与从容。作品《暂坐》引领着我们获悉一种更本质的认知与体味，也带给读者精神上的洗礼与舒缓。透过大巧若拙、余味无穷的文字，仿佛又看到作者置身于茶庄楼上，慈悲而关切地看着：人生短暂，且来小说里坐坐。

（作者简介：赵雪，宁波大学2019级汉语言师范专业学生；王金玲，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讲师。）

评语：贾平凹是当代文坛的著名作家，创作持续时间久，作品数量多。其作品涉及的题材多种多样，以“乡土”题材的小说最为人关注。《暂坐》则以写现代都市女性为主，通过她们的生活折射人生众相、反思人的存在境况，是贾平凹年近古稀之年的一部力作，融合了他的众多思考。这篇书评层层深入，从现实存在、人生信仰和生存困境三个角度分析了作品的思想，为我们理解作品提供了新视角。

——王金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