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退潮,“林老师”们的背影

2021-10-27 13:50何承波
南风窗 2021年19期
关键词:教培家教机构

何承波

裁员发生在7月27日,最先向林如歆发来问候的,不是她的父母,不是朋友,而是一位学生家长。

这位家长在微信语音里说:林老师,好遗憾孩子不能上您的课了,今后有什么打算?

此刻,林如歆还有些恍惚,回答有些牛头不对马嘴,以为家长担心退费的事情。“您放心,课程顾问会解决后续事宜”。

一个小时后,离职已经办好。

7月24日,“双减”政策出炉。

这份全名为《关于进一步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作业负担和校外培训负担的意见》的文件指出,要全面压减作业总量和时长,减轻学生过重作业负担。

真正经受大震荡的,是教培行业,首当其冲的是教培机构和从业者。

一个多月过去,双减已经在多个省市完成了部署,尘埃渐次落地。疯狂的教培行业迅速退潮,一批从业者行色匆匆,有的尚无方向,有的感到解脱,有的已经有了属意的工作。

疯狂的教培

广州的陈冬鸣觉得自己解放了。

他来自一家知名的连锁教培机构。广州作为试点城市之一,要求校外培训机构不能在周末、寒暑假和法定假日开学科类的课程。他所在的机构,也应声转型,改在周中上课,周末增加一些素质教育类的课程。

裁员,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25岁的语文老师陈冬鸣没有同行那种悲观、迷茫。离职协议上签字的那一刻,他甚至有些激动。

他说:“变天了,是好事。”

他是潮汕人,从深圳大学毕业后,他就来到了广州,工作只有2年,足够他看清这个行业的疯狂。

他一直带3~4人的小班,作为语文老师,他希望可以引导学生形成自己的理解,唤起他们对阅读的想象力。但这种天真的做法很快遭致了家长和领导的反对。

最开始那段时间,有一堂课讲诗词赏析,他讲完讲义上的内容,接着跟学生说,要用你们的想象力,去理解诗人的感受,不要考虑对与不对的问题。其中一个学生回到学校,做题时有点信马由缰,离参考答案差之千里。家长了解内情后,直接投诉到陈冬鸣的领导那里。

领导把他大骂了一顿,说:“家长花这么多钱,不是来开发想象力的,是要提高分数。懂吗?”

那一刻,他有些幻灭,学校、家长、孩子,包括机构,这一整套体系背后,只有一个终极目的—分数。之后,他就老实了,按部就班地讲解如何解题、答题,他明白,他不是一个真正的老师。

他很快也发现,这份工作的性质也变了味。他的工作考核是跟续报率挂钩的。他可以不用自己招生,有专员负责,但谁不想多赚点钱,于是开始疯狂地打电话、加微信,用尽一切手段劝说他们报班。

陈冬鸣没什么销售技巧,好几次,他打电话过去,招来一顿破口大骂。“好像吃了一嘴的灰”。

当老师,原本是他最向往的职业,“现在成了一个打骚扰电话的销售”。

不仅如此,工作不到一年的他,被包装成名师,资料上写他毕业于名校,在广州某重点中学有丰富的教学经验,实际上,他只在那里实习过。

跟一些知名机构的同行交流,陈冬鸣还看到了更多的疯狂现象。他发现,是个人都能当“老师”,学动物科学的去教语文,学农学的在教数学。不管你什么专业,也不管你什么学历和水平。

这种现象是全行业的。

脉脉上,一位认证用户发帖说,高思教育的前台被包装成了语文名师……老师只需要表现力和服务意识,不需要知识功底。

陈冬鸣觉得,这样的职业,没办法给自己认同感。当他向别人介绍自己是一名老师时,他心里会感到一阵羞愧。

领导把他大骂了一顿,说:“家长花这么多钱,不是来开发想象力的,是要提高分数。懂吗?”

“双减”政策之前,他已经萌生了离职之意。

改 变

林如歆回到出租屋里,躺了一整天,茫然不知所措,她对北京还是太陌生,眼下想着去哪逛逛、散散心,也没个目标。

“回家吧?回家能做什么呢?”

林如歆今年26岁,是北京一家培训机构的英语老师。她的老家在湖南湘西,一个偏远的县城,习惯了北京的生活,那里仿佛成了另一个世界。

“双减”文件下来的第三天,公司管理层开了个漫长的会议,研究文件里的规定、今后的出路,从下午一直开到天黑。

文件中说,各地不再审批新的面向义务教育阶段学生的学科类校外培训机构,学科类培训机构一律不得上市融资,严禁资本化运作,现有学科类培训机构统一登记为非营利性机构,校外培训机构不得占用国家法定节假日、休息日及寒暑假期组织学科类培训。

无疑,每一条都关系着公司的生死存亡。

次日一早,主管把林如歆叫到办公室,他先是一阵抱歉,说:“迫于形势,我们这样的小机构得换个法子活了。”然后问她,你还有没有别的特长,比如艺术方面的爱好?

林如歆心里叹道:“我也是应试教育的产物,能有什么爱好,我只会教学生怎么解题,怎么拿高分。”

主管只是象征性地问一下,林如歆心知肚明。以后不能做学科类的培训了,可能会转向艺术之类的非学科教育。数学、英语等热门学科,首当其冲被裁掉。

事实上,幾个月前,北京就在整顿教培行业,堪称“宇宙教培中心”的海淀黄庄,已经有不少培训机构关门走人。但事情真正落到自己头上,林如歆还是感到突然。

入职3年,按照N+1的约定,她的离职赔偿原本有4个月的工资,但只拿到了2个月的,她和几个同事去找领导理论,领导跟他们倾诉自己的艰难,家长那边也要退款,稍不注意就会闹出大事,说着说着就掉了眼泪。

林如歆有些不忍,事情也不了了之。

那几天,很多人都抱着资料走出那栋大楼。林如歆的30多个同事,被劝退了一半,只留下来一些人收尾。隔壁是一家规模很大的少儿英语培训班,全是排着队办离职的。

3年前,普通二本毕业的林如歆留在了北京,这样的学历毫无竞争力,去不了大机构,一直栖身这间小培训班。好在,她勤勤恳恳、对学生负责,所以续费率很高,深得家长喜爱。

不过,一切都要改变。

想做“堂堂正正的老师”

8月30日,在朋友圈公布离职消息后,3位学生家长找到了陈冬鸣。

她们是相约好的,拉了一个临时的小群。先是问陈老师还会不会留在广州,以后有何打算。

陈冬鸣没有想好,他可能会考编,进公立学校,也可能去私立学校中转一下,但未来会怎样,他也说不准。数据显示,教培从业者超过1000万,突如其来的离职潮,大部分人还是想挤进学校,更想削尖脑袋考编。

他如实相告:“走一步看一步了。”

接着,家长们试探性地提出,有没有意向做家教?

现在不允许周末补习,3位家长的孩子都是住校,周中也出不来。所以想请陈冬鸣上门,周末给孩子补习。陈冬鸣教过这3个学生,刚开始读初二,听话、爱学,但天赋并不高,因此他很理解家长的焦虑,害怕孩子落于下风。

现在学生是摇号进初中,中考又面临分流,稍不注意就读不了高中,参加不了高考,只能流落到中专去。对于家长和学生来说,现在初中阶段的压力,是前所未有。

不让补习,他们直接慌了。

见陈冬鸣久久未回,一位家长说:“价格你来定。”

陈冬鸣的朋友已经开始接家教活儿了,价格高昂,有的甚至超过300元一个小时。

据南风窗记者了解,“双减”落地后,各地“一对一”辅导和家教市场迅速升温,补课费也节节攀升,有的一对一达到千元每小时的水平。

最近,央视新闻也做了调查:如果教培机构假期不开课,超过一半的家长会选择拼班请名师辅导,或一对一家教。

陈冬鸣最终还是拒绝了,“没保障,不体面,风险高,跟游击战一样,偷偷摸摸的”。

他想做“堂堂正正的老师”。

当地能不能转型做家教?林如歆始终没有头绪。

朋友圈有人传:机构的冬天,就是家教的春天。

转型做家教,是很多教培人的首选。林如歆也不例外,有位家长主动提出,希望帮她的孩子补补课。

鸡娃和内卷,是一种剧场效应。剧场里,所有人都习惯站着的时候,没有人能够坐下来。

林如歆没有细谈课时费的问题,几天后直接上门去了。找到下一份工作之前,她可以先赚点生活费。

家长姓张,住在通州一个小房子里。算不上富裕家庭。孩子在一个不错的初中读书,比同龄孩子都更懂事,疫情期间,她成绩有所下滑,跟同学拉开了差距,她时常有些焦虑症的表现,莫名感到心慌。

张妈妈说,自己从不给孩子压力,但孩子主动要求报班,她也是没有办法。但林如歆知道,女孩从小优秀惯了,突然进入一个人人都很优秀的环境,她显得相形见绌,变得有点边缘化,感到孤独。

压力是无形的。

张妈妈三番五次找到林如歆,是看中她的口语能力,也看她跟孩子談得来。最终商定价格在400元一个小时,每周2次,每次2个小时。张妈妈很爽快,打算一次性给2个月的酬劳。

林如歆心有不安,没敢收,只说先上一天,再看情况。

新闻上,家教被举报、查处的事情已经屡见不鲜。7月27日,黄山市教育局组织人员突击行动,在一栋豪华别墅里查处了一起有偿补课的行为。虽然林如歆自己不是公职教师,但感到有点害怕。

李洋去年离开高途,因为手上生源多,彼时教培行业正如日中天,他和几个伙伴准备创业,开一家培训机构,租了个场地,但资质一直没办下来。

李洋今年30岁,还没有结婚买房,把所有积蓄都投了进去。但在双减政策之下,原计划无法继续。他仍打算做下去,场地不敢用了,他和伙伴们改为上门开班。

陈冬鸣从家长的反应感受到,鸡娃和内卷的问题,还并没有根本性的缓解。

鸡娃和内卷,是一种剧场效应。剧场里,所有人都习惯站着的时候,没有人能够坐下来。陈冬鸣认为,剧场转移到了更隐秘的角落,从公开转为地下。

林如歆最终还是选择回到了老家,没有继续那份刀尖上的家教。张妈妈只得找下一个能令她满意的家教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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