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秋雨
想概括05后是一件很难的事。有一点可以肯定,这群尚在接受义务教育的孩子,独属移动互联网。主要娱乐媒介变成手机以后,他们直面视频化的讯息,偶像也在小屏的框内观赏。连学习的文具、习题册、上课笔记,很多都从APP上“种草”。
后浪们愈发成为互联网平台的主力,群体与平台之间相互定义。
2020年,鹤岗13岁少年钟美美在短视频平台模仿轰动网络。面对“最浅的痛苦是什么”的提问时,他成熟地回答—“痛苦不分深浅”,刷新众人对孩子的认知。
2021年,来自深圳的15岁女孩宣宣上数学课时突发灵感,回家用半个小时编好原创英文歌曲《she》,还将创作历程发至B站,获得火爆的1400多万播放量。
这群被称为“小孩”的人,在喜欢张扬的年纪,愈发主动在互联网上展示自我。在B站有3.7万粉丝的北京初中生“风汁子”,4月发了纪念自己做UP主(由日本传入的词汇,即视频博主)满一周年的视频。
七分半的时长里,他说,视频博主不只是网红,而是各个具有才华的天才。
很多人给他留言:“想到互联网的未来是很多像弟弟这样的年轻人在撑着,很安心。”
“做视频会带来快乐,快乐让我对生活充满了追求。”他对记者感慨。因为一个视频意外走红后,风汁子建立了粉丝群,很早开始思考出名、流量与成长的关系。目前为止,他能在互联网汲取源源不断的力量。
但在另一方面,学龄少年浸泡网络,成為很多家长焦虑的来源—尚在发育的孩子站在喷涌的互联网浪潮前,稍不小心可能被吞噬。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发展战略研究院研究员田丰最近做了一次研究,发现互联网平台对青少年价值观产生显著影响。
“爱刷微博的孩子更想赚钱,刷抖音的人更注重外表。”田丰告诉南风窗记者。
他也不忘强调,比起归咎网络,青少年的价值观更多是时代变化的产物。
“我们社会传递出来的 ‘怎样是成功人士,孩子通过网络,成为这些信息的接收者。”
田丰想传达的是,网络并非洪水猛兽。人如何在互联网中拥有主动学习和选择的能力,才是教育最应该关注的。
风汁子最早被关注,发生在小学六年级的寒假。2020年年初,在一个刚上完学而思网课的下午,他掏出手机,将脸对着镜头,记录了他在疫情当下上网课的感受。
视频在晚饭半小时前拍摄,他担心父母听见,压低了声音,迅速录完并在手机剪辑。赶在吃晚饭前,他将这段自认为“内向又自闭”的视频,第一次上传至B站。
从一个自拍视频开始,他在短短一个多月连续更新了六条视频,积累了近万粉丝。内容都是小学生的日常,充满真实的童趣。2020年3月27日,他拍了一段躲避母亲、偷买辣条回家的视频,也火了。
视频有7分钟,但屏幕外的人们,乐此不疲地看他将辣条藏在衣服口袋,关好拉链,再回家藏到书包,小心翼翼撕开包装袋,最后用双手捻着辣条塞进嘴里。
那天,风汁子穿了一套New Balance的红色运动服,拉上好友在疫情期间走到小区另一端的自动贩卖机,各自买了一包“卫龙牌”辣条。他还在路上荡了一会儿秋千,脸上的快乐隔着厚厚的M95口罩,还是藏不住。弹幕一下飘来了好多句—“小朋友好可爱”“怀念吃辣条的日子”。
算法推荐时代做博主,少年们基本都体验了一回“一夜成名”—凭借一个爆款,他们被成千上万人关注,拥趸推动他们持续更新。
上B站做UP主以前,风汁子跟着同龄人玩抖音,偶尔也会上传搞笑短视频。现在再问他对抖音的认知,他说以前年龄太小,喜欢看碎片化的内容。直到受两位B站UP主的好友影响,他也学会看长视频,花了半年时间理解B站博主的叙事逻辑。
他最喜欢名叫信誓蛋蛋的百万UP主。这是两位外国人的组合,拍摄环境大多在世界各地,包括荒岛、户外,每期都会发起奇思妙想的挑战。风汁子看入了迷,也想做一个传播快乐的人,两次和记者激动地提起信誓蛋蛋的口号—“life is fantastic,生活非常有趣”。
他算是一次性成功。更新几条视频后,他在2020年4月1日建立自己的粉丝群。现在再分享这段经历时,风汁子总结,能否火全靠运气。如果不是因为学而思网课视频的出圈,他不会坚持更新一年,亦不会自学摄影、专业剪辑,攒钱买相机和麦克风。
而当年两位玩B站的博主朋友,已经放弃更新,粉丝还停留在三位数。
在算法推荐时代做博主,少年们基本都体验了一回“一夜成名”—凭借一个爆款,他们被成千上万人关注,拥趸推动他们持续更新。
来自上海八中的博主希子,也在六年级感受了一把被追随的感觉。2021年升初中的暑假,她借着与母亲协商的假期每日两小时上网的机会,开始上传视频,自我定位是“学习博主”。
目的很简单,她想用这一举动,督促自己学习。
她第一个发的视频叫SA,即视频网站上通用的、英文study account的缩写。
“用延时摄影记录一天的学习过程。”希子和记者科普SA的概念。主流学习类视频有两种,SA是博主用一天学习Vlog的形式,给观众传播动力,00后明星欧阳娜娜带头让SA火遍网络。另一种为声控,学習过程的声响—写字的沙沙声、修正带的咔嚓声均被精准收音,成为主要“卖点”。
为了节省拍摄时间,从第二个视频始,希子录起了声控。2021年暑假更新的27个视频里,她默写过十几分钟的古文《春江花月夜》,完成了数学补习班课后布置的因式分解作业,还分享过做笔记的方法。每期视频都会有留言为她总结,她使用文具的牌子—书桌上习题册的名字。
她写得一手工整的楷体,旁人看她用啫喱笔画过淡黄的纸面,是一种令人忘却时间的享受。
但最火的,还是她今年6月发的“纠错”视频。那时,她忙着给六年级的英语错题做总结纠错,评论区却多了很多质疑的人,说她“怎么六年级就要那么拼做错题了?”“上海的学校都那么卷了吗?”
视频的播放量随之增至15万。希子因此多了几千位粉丝。
少年因为当博主受到潮水般的关注,他们也似乎天然深谙与粉丝们建立连结。有时候,吸引流量、维护粉丝,这些处事方式比成年人还显得老练。
小红书博主Melody,一名武汉的初一学生,在今年夏天因为更新SA学习视频收获了1100多位粉丝。她在暑假后半期坚持每天更新,内容大多在视频封面写得清清楚楚—“08年初中女生学习XX的日常”。
Melody和风汁子都对记者解释,在标题打上初中生等字眼,人们会因为好奇心点击进去。
她的视频有着极强的学生烙印。欢乐配乐通常配上一段鸡汤语录:“在繁华中自律,在落魄中自愈”“可是爸爸并没有说,钱难赚就不赚了,所以我也没有资格说累”。
类似的话在小红书的学习博主里很流行,Melody看了大受鼓舞,才打算拍视频激励他人。
她深知回馈粉丝的重要性。9月1日发布的视频里,她做了预告:“1000粉的福利在准备了,是3期你问我答吼。任何人有问题随时在评论区留言。”
她告诉我,过去坚持日更的最大动力在于粉丝。为了让账号保持定期更新的体面,她还在暑假预录了很多视频,储备开学后的日子。
“宠粉”,是浸泡在互联网追星文化的一代自发举动。Melody在小红书平台主要做两件事:学习、追星。前者赋予了她很多积极意义,习题练习、课堂笔记,她都会用红色软件搜索,在琳琅满目的帖子中找到点赞量最高的几条,一一消化。至于后者,她分析,小红书与微博功能不一,微博提供偶像动态,小红书上则全是粉丝自剪视频。
为了像爱豆一样回馈粉丝,她做了两期视频。视频是粉丝私信她要求拍的,主题是当前流行的“开箱”。她做过荷氏糖果的开箱—将装有糖果的包裹在镜头前拆开,再把八种口味的糖摆成整整齐齐的一列。全程25秒。
这条视频仅获得了13个点赞爱心,比过往的学习视频少很多。她自己在下面添了两条评论,艾特小红书官方,“高质没流量怎么回事”“求一个流量”。
少年因为当博主受到潮水般的关注,他们也似乎天然深谙与粉丝们建立连结。有时候,吸引流量、维护粉丝,这些处事方式比成年人还显得老练。
风汁子也体会过受流量裹挟的日子。建立了粉丝群以后,他常看到群里有人呼唤他,要拿“百大UP主”(B站每年给前100名博主颁的奖)。他想着也感到激动,于是在2020年小升初的暑假,他将大部分时间用在了拍摄视频、学习剪辑软件等操作上。
但无奈,视频数据持续低迷。他做的特效有所长进,主题亦是当下最流行的:不要笑挑战、倒放挑战,连线对话加拿大疫情防控等等。播放量却都停留在3000上下,让人心情也跟着压抑。
他花了超过半年走出低迷怪圈,和记者分享的秘诀是—“要有自己的定位”。他从分享小学生日常的“生活区”转变成了“搞笑区”的博主,做起了更符合同龄人关心的主题。
2021年寒假的最后一天,他发布了一个让中小学生内心一紧的视频。在里面,穿着灰色毛衣的他坐在客厅一脸惊恐地大呼:“我们到了寒假末期,才发现我们的作业一笔没动。”
“欢迎观看,由观众朋友赞助播出的史诗级灾难片《开学》”—旁白是他用专业麦克风录下的。视频瞬间布满弹幕:“写不完作业”“不想开学”。
观众反馈很好,发布五天后,他到QQ空间发了条说说“显摆”:“(播放量)20万了,时隔一年我又做到了。”但他也很坦诚地告诉记者,之所以有精力做这个视频,是因为所在清华附中班级管理严格,假期每天均需上交作业。
“作业早就做完了。”
寒假做不完作业的崩溃都是演出来的。六个月后,他如法炮制。在暑假流量再度低迷时,他拍摄了一集《初中生用生命尝试暑假最后一天补完所有作业》。这一期令他上了B站热门榜第一,收获300多万点击量—风汁子前后发了三条说说庆祝。
最令他得意的是,“大家都看不出来我在演戏,还不断问我,作业写完了吗?”
在流量面前,很多人担心,成名发生得早,稚嫩的孩子会过度早熟。
13岁少年钟美美给过众人吃惊的答案,他预估自己只会火一两个星期,“(流量)就像你买了一个东西,你(最后)肯定会吃完。”
孩童面对互联网时,更多时候有着成人般的清醒。
风汁子有自己的观察,同龄人分两拨,一拨像他一样喜欢在网上展示自己,另有很多对社交产品持保守态度的人。“手机放在我面前拍,我能吧啦地说好多话,但如果你要我站在30人面前耍猴的话,我接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