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歌声里,孩子们找到宝藏

2021-10-27 13:21姚远
南风窗 2021年19期
关键词:合唱团音乐孩子

姚远

双减政策正在全国陆续落地,孩子的周末被从学科培训班之中解放出来之后,该用于何处?

艺术教育,成为了选择之一。

素质教育要求孩子们不再“唯分数论”,实现“德智体美劳”全方面发展,在这之中,艺术教育承担的正是“美育”的功能。

美育是什么?

德国诗人、美学家席勒的定义是,“美育是在培养人感性和精神力量的整体达到尽可能的和谐”。

更朴素的表达,“是让孩子学会感悟和发现生活中的美”。深圳中学音乐老师李俏丹与南风窗记者分享。她担任合唱团指导老师七年,见证了一届届孩子参与进来、毕业离开,她发现,合唱为孩子们带来的变化,不仅仅是音乐素养的提升。

集体艺术

“任何一种学习都不会是纯粹快乐的。”在澳门一所中学担任合唱团指导老师的祁子翔说。

要先认识五线谱,练习发声,锻炼音准,再分声部地一句句打磨。把一首歌唱出来、唱完整,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在团员们的配合达到和谐之前,合唱技术的练习往往是枯燥的,和聲声部的旋律,单听起来甚至是缺乏美感的。

相比其他活动,合唱需要长期投入才能看见成果,它的乐趣并不那么“立竿见影”。这也是祁子翔面临招生难的主要原因之一,每一年,他都得“像中国好声音导师一样”和其他社团竞争招揽生源,结果不尽人意。

祁子翔自己是个“老合唱人”。6岁加入上海市长宁区少儿合唱团,四年级时考入上海春天合唱团,一唱就是8年,直到高三。

合唱陪伴着他长大,潜移默化地为他指引着方向。

首先,是音乐方面的。“合唱会建立起‘和声听觉,因为你不仅仅要听自己的声音,还要听别人的声音,和别人合作在一起。”有些孩子刚开始合唱时会捂着耳朵唱,不然会忘记自己的旋律,被别人带偏,这正是缺乏和声听觉的缘故。

这一素养可以被训练出来,并且,将极大地助益于音乐专业的学习。祁子翔报考上海音乐学院时,有一项专业考试是“二声部视唱”,即一边弹奏钢琴,一边演唱另一声部的旋律。得益于合唱团的经历,祁子翔学习这门课程,可以直接从高难度作品开始练习,并在艺考中取得了不错的成绩。

在非音乐方面,合唱会培养孩子的纪律性、集体意识和与人合作的能力。

合唱时必须遵从指挥的命令,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渐强或减弱,都得服从安排,不能随心所欲。作为一门集体艺术,合唱者需要学会倾听,留心其他声部的音量、节奏,甚至是音色的统一性,随时调整自己的状态。

有时,一个人唱得快了,会影响一个声部,乃至所有人都越唱越快,最后以二倍速混乱收尾。有时,和声声部唱得太大声,盖过了主旋律,听起来会杂乱无章,缺乏美感。一次完美的合唱,需要每一位团员默契配合,去保持整体听觉效果的动态平衡。“这都是非常高级的思考。”祁子翔说。

李俏丹也在教学实践之中探索出一些规律:合唱团里,“互相欣赏”的能力非常重要。

“孩子们的学习进度不一样,有些学得快的,排练时会觉得不耐烦,觉得自己比其他人强,为什么还要陪着别人反复练习?”李俏丹说,“但合唱不是独唱。这个过程,需要孩子有耐心欣赏别人的演唱,去帮助学得慢的同学。”

童声合唱指挥家钟维国认为,孩子们在合唱队里受到了集体主义思想的熏陶,体会到在严密组织的集体歌唱活动中,学习是更为有效的、更为快乐的。

一次完美的合唱,需要每一位团员默契配合,去保持整体听觉效果的动态平衡。“这都是非常高级的思考。”祁子翔说。

挺过艰难的磨合期,带着完整作品去参加校外参加比赛之后,祁子翔发现,合唱训练的出勤率有了明显的提升,“没什么人缺席了”。这个新成立的合唱团里,某种可以被称之“荣誉感”或者“归属感”的联结悄然萌生了,在孩子们心里生根、发芽。

边缘的音乐课

现阶段的学校教育体系之中,音乐仍是被边缘化的。

去年8月,向谦去往云南省一所中学支教,负责七年级学生的音乐教学任务。他自己是一名艺术生,希望发挥所长,在艺术教育上给予孩子更多帮助。但在实际教学过程中,他美好的愿望面临着诸多阻碍。到岗后,向谦发现,学校安排的音乐课一星期只有一节,很多的时候是在放电影,考试临近,还会被其他课老师“要走”。

还有那本音乐教材,上面的歌曲和自己读初中时几乎没什么变化,“实在离现在这个时代的音乐太远”,孩子难以提起兴趣。

书本上部分课程内容的设置,对十三岁的孩子们来说,过于传统和深奥了。比如,影视音乐鉴赏单元,七年级课本给出的是《辛德勒的名单》。向谦按教材内容上了几节课,发现效果并不好。七年级学生还没学世界战争史,他得先解释什么是二战,什么是犹太人,什么是纳粹,带着孩子把电影内容快速过一遍,才能开始讲音乐。

“对十三岁的孩子来说,还是有一定难度的。”试讲了几个班后,他决定把这一课的鉴赏对象改成《寻梦环游记》。主题曲《Remember me》不同形式、不同风格的变奏,对应在不同剧情阶段表达的不同情绪,孩子们对动画故事片的接受程度更高,对音乐情绪也更容易理解。

支教的下半年,向谦组建了一支校级合唱团,自己写和声、编伴奏,让孩子们有机会登台演唱。

然而,第一次表演后,合唱团一下子退出了十余个学生。那些孩子愧疚地向他解释,说,“老师,上一次月考我退步了几名,我妈妈说是因为我参加了合唱团,她不让我唱歌了。”

“为什么家长一定将成绩的波动全部归咎于音乐?为什么要把音乐放在学习的对立面?”回忆起合唱团经历的动荡,向谦语气仍然激动。他以自己的成长经历为例,从初中开始写歌、玩乐队,文化课成绩从未耽误过。

后来,向谦慢慢想通:这里刚刚脱贫不久,孩子的父母们大多在务农、务工,对孩子的全部期许就是好好学习。通过考试选拔体系,走出去,改变命运。

实际上,家长们对音乐活动的态度,在地区和地区间没有太大的差别。在深圳这样的一线城市,李俏丹面临着和向谦同样的困扰。

李俏丹印象深刻,之前有个在音乐方面颇有天赋的男生,因为想参加合唱团,和妈妈大吵了一架,僵持了许久。他的妈妈也是担心唱歌会影响文化课成绩,李俏丹不得不亲自去沟通,打消妈妈的顾虑。

“其实孩子学习主要是抓紧上课和做作业的时间,提高效率。合理安排好时间,唱歌不会对学习造成任何影响。”李俏丹说。有正面例子,她的一位合唱团的团长,原来成绩将近100名,在承担合唱团管理工作的同时,成绩进步到了年级20名。

为了留住团员,督促他们学习成为了音乐老师日常工作的一部分。李俏丹和向谦都会在排练时反复告诉孩子,“一定要好好学习,成绩不落后,我们才能继续唱歌”。

退团风波過后,向谦将合唱团重新组织了起来。他拍摄了几则合唱团的小视频,发到网上,陆续被媒体转载。“家长们也看到了,他们觉得让孩子去唱歌,能上电视,也就不那么排斥了,”他笑,“尽管他们依然不认为唱歌的意义在于音乐本身。”

他教的这一届七年级学生,正好是云南省实行音乐美术中考的第一届考生,三年后,他们将参加第一次音乐中考。起初,向谦认为艺术是主观的、灵动的,是无法用一套考试体系去规范和评定的。但在经历了这一切后,他改变了想法。

“如果不把美育放进考试,真的不会有人重视了。”他说。

普通人的音乐素养

大学期间,向谦兼职当过艺术课程老师,也教过一线城市的同年龄段学生。在他看来,支教学校的孩子和北京孩子比起来,在音乐素养上确实存在差距。

孩子们基本不会识谱,看简谱都有一定障碍。向谦觉得奇怪,随口问了一句,“你们小学没上过音乐课吗?”孩子们回答:没有。

这答案出乎所料。后来,向谦了解到,那里的一些偏僻的乡镇小学,加上校长本人,一共才五六位老师。连主课都教不过来,更别说音乐课了。

由于艺术教育资源相对匮乏,短视频成了当地孩子接触音乐的主要渠道。向谦进行过一次调查,让每个班同学自己投票,选出十首最喜欢的歌曲。票选出来的歌曲分为两类,一类是大热流行歌手的作品,比如周杰伦、邓紫棋,一类是旋律极具记忆点的短视频热歌,如《飞鸟和蝉》《你的答案》之类。

实际上,家长们对音乐活动的态度,在地区和地区间没有太大的差别。在深圳这样的一线城市,李俏丹面临着和向谦同样的困扰。

“这些歌也很清新、励志,倒不是说不好,”向谦说,“但是,通过好的教育,是可以进一步提升孩子们的鉴赏能力的。”

祁子翔也这么认为。专业音乐教育培养的是专业人才,而义务教育阶段的学校音乐教育,面向的是普通人,承担着社会平均音乐素养的培育功能。祁子翔希望,自己合唱团的学生毕业之后,即使不走音乐专业这条路,他们也可以继续热爱歌唱、享受音乐。

经过一学期的音乐基础学习,下半年,向谦开始在各班挑选合唱团成员时,惊讶于孩子们在音准和节奏上的进步之快,与半年前的变化非常大。上学期时尚且难以攻克的和声练习,在下学期,孩子们很快地便掌握了。

向谦将合唱团的录音作品发给自己的录音师朋友听,朋友问,这是实录的还是修音的?他骄傲地回答,没有修音,是实录的。他将这些作品上传在网络,孩子们的歌声也得到了无数网友的称赞。

孩子们的性格也在被集体音乐活动改变着。七年级的一位音乐课代表,嗓音条件很好,但性格害羞,缺乏自信,从不敢当众表现自己。加入合唱团以后,孩子班主任向向谦反映,他变得活泼了许多,上课也更愿意主动发言。

高中时,向谦参加学校的十佳歌手比赛,在台上唱了一首自己写的歌。一曲唱罢,他看见台下有评委老师在悄悄擦眼泪。“原来我希望传递的情绪是可以被接收到的。”那一刻,向谦具象地意识到,音乐原来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

它像是一条看不见的纽带,将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联结起来,让听者在某一瞬间与创作者产生共情。而这是繁重的学科教育无法教会孩子的。

“一个能向生活伸出触角,感受得到不同情绪的人,才是一个完整的人。”向谦说。他相信,在歌声里,孩子们会找到这件宝藏。

(文中部分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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