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洪流下的小人物命运
——评电视剧《装台》的精神指向

2021-10-26 13:36山西大学太原030002
名作欣赏 2021年29期

⊙曹 丁 [山西大学,太原 030002]

电视剧《装台》于2020年11月29日在央视一套黄金时段温暖登陆,该剧是在陕西本土作家陈彦的同名茅盾文学获奖作品的基础上改编而成的,在陕西方言的小曲中,呈现出装台人的生活百态,他们带着喜怒哀乐缓缓拉开了生活的帷幕。而剧中登台的主角正是陕西籍演员张嘉译和闫妮所扮演的人物刁大顺和蔡素芬,二人的生命轨迹是剧中的核心,在二人的故事线中牵扯出了新时代背景下一幕幕热活的小人物群像,一股生机与热烈感在画面中喷薄欲出。该剧一改时下的流行风格和宏大叙事的模式,在地方秦腔戏与现代流行的冲突中隐晦地表达了传统文化的守与立,在繁华都市与老旧城中村的对立中见证了时代的印记,在幕后装台与盛大光鲜的戏剧演出对比中展现了对小人物的观照力。将普通人的市井生活搬上台面,在接地气的小人物的喜乐悲辛中上演着一场场充满温度的生活戏码。

一、鲜明的小人物形象塑造

在剧中,人们不仅看到了舞台上的闪烁灯光,也见证了台前幕后的辛酸人事。装台,顾名思义,就是演出前后对舞台的归置,包括演出前的搭台、架灯、布光,以及演出后的拆卸归位和装箱整个过程。无论是本地歌舞、秦腔剧团,还是婚丧嫁娶都需要这样一群装台人出卖力气为演出做准备,而就是这样的小人物角色——装台人——成为该剧的主角。正如这部剧中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句对白“你为别人装台,别人也为你装台”,这是一种基于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付出与信任,同时也是当今时代尤为可贵的品质。从小说创作而言,陈彦以其个人的视角注视到了这样一群极易被人忘记的人,在笔墨间将小人物的辛酸苦楚淋漓尽致地跃然于纸。而导演李少飞则以影视剧独特的视听语言将其表现在镜头和画面之中,以满怀善意和极具温度的方式塑造了这一个个鲜活的小人物。

城中村是该剧故事情节发生的主要场所,顺子、大雀儿、猴子、转转、麻刀和墩墩这样一群装台人装点着这一幅小人物群像,在整部剧中这些人物显得分外鲜活真实,甚至些许可爱。整部剧在人物的称呼上惯用绰号(代号),绰号的使用既反映了接地气儿的生活常态,又拥有着更为深层次的个人与文化含义。不同于大人物的正式名号,代号是在传统的乡土社会模式下由于地域和人际关系的相对封闭和稳定而形成的特有指称,其在人物关系的流动中赋予了小人物鲜活的血肉,从而点缀了生活在陕西这一方水土上的装台人。正是因为“大”名被忘记了,所以才是“小”人物。而他们也在彼此的绰号中找到了对自身平凡生命的认同,正如疤叔在剧中不断强调的那样,名字嘛,不过是个代号。而这一代号甚至取代了人的真正姓名,以至于在墩墩结婚的时候,刁大顺才知晓了墩墩的真名。二十年的相处都是在代号的称呼中进行着彼此之间的了解,靠着代号称兄道弟,相互扶持……这在令人发笑之余也平添了一份兄弟朋友间的道义与温情。

边缘人物是整部剧的核心,创作者在创作过程中并没有对小人物进行扁平化处理,相反的是,更为立体、生动地展现了这样一群人物,并且赋予了其不同的形象特点:寄希望于中彩票攒彩礼的墩墩、追随蔡素芬影子的三皮(杨波)、满脸凶狠但是语言和行为颇为风趣的疤叔、经常擦车的黑总、守着亡妻的窦老师、省吃俭用的大雀儿,以及不仅力气大,还能夹着辣子串着吃馍、吃着面咬着蒜的顺子……而在这其中令人印象最为深刻的便是大雀儿和顺子。一脸北方人长相、吃得了苦的大雀儿,结局惨淡。他为了能够给孩子攒下植皮钱,省吃俭用卖力气干活。在镜头中靠着一己之力搬三轮车过城墙、徒手搬冰箱,还因为舍不得吃第二碗面,而又就馍夹辣子的大雀儿在荧屏中刻画得栩栩如生。大雀儿是典型的“苦命人”形象,而这一形象的塑造同样是以“爱”为出发点,因为这种细腻而深沉的父爱使得他的一切行为让观众更加感动。

汗衫、小腰包和破三轮是刁大顺时常的打扮,以大顺的事业和家庭为双重线贯穿整剧。在事业线的表现中,这是一个为生活奔波,替兄弟罚跪祠堂和替别人遭受谩骂的刁大顺。人如其名不如姓,尽管姓“刁”,但为人却“大顺”,甚至有时到了窝囊的境地。在姓与名的冲突中,人物的形象通过情节的表现得以丰满。尽管有活儿的时候他总是和兄弟们同吃同住,但是作为头儿的顺子实际上与他们的身份略有不同,刁大顺是城中村的有房一代,尽管破烂不堪。但大顺的兄弟们却都是农村外来务工人员,凭借装台的饭碗打工挣钱养家。而在家庭线中,这样一个小小的装台人同样具有普遍的社会属性——父亲和丈夫的双重身份,但因身边人血缘关系的断裂而导致冲突性的矛盾出现,所以在剧中父亲和丈夫的身份无法调和,以至于家庭生活的矛盾频发,一地鸡毛。蹬着三轮、佝偻着背的刁大顺也在鸡零狗碎中面对着一件又一件生活带来的挫折。

二、细节的处理与表达

该剧有着鲜明的陕西地域特色,浓浓的陕西味儿无处不在细节中流露了出来,导演不仅在角色的选择上重点选用陕西人,而且对陕西的美食和方言了如指掌,这种地域化处理一下子就将观众拉到了陕西的街道、城墙和生活中。

从幕起时陕西话的片头曲到剧中人物操着一口地道的方言,哈(坏)、哈数(规矩)、瓜(笨)、歪(厉害)和发瓷(呆)……一下子就把观众代入到了小人物所处的真实环境之中。而陕西的美食又在镜头的切换中不断出现,勾起了人们的味蕾,短短几十秒,辣子蒜羊血泡馍、腊牛肉夹馍、油泼面、裤带面、菜盒子、锅盔……热油辣子,滋啦一声,将世俗生活的烟火气蒸腾于画面中,真实而富有动感,活脱脱上演了一场“舌尖上的陕西”,美食画面的取舍与调度,不断地刺激着观众的味蕾。不仅如此,剧中对传统文艺内容同样进行了融入,如秦腔、眉户剧、碗碗腔、豫剧等,使得该剧带上更加别样的民俗风情,西安古城的市井生活被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同时导演为了显得更“接地气”,更接近年轻人的观赏期待,引入了当下最流行的“吃播文化”,安排大明星宋丹丹与小人物刁大顺的“跨界合作”,使得故事情节新颖而有趣味。

在小人物角色的塑造上,镜头中处处稀松平常的生活化细节表达描摹出立体鲜活的人物:一排排的装台人圪蹴着吃面,一口大蒜一口面,刁大顺在影楼偷拿免费的糖……这样一群不讲究的人,奔波劳苦卖力气的人,看似跟艺术“沾边”但又离“艺术”很远的人,却对装台这一份职业充满理想。当有人提及装台究竟是做什么的,解释之后别人总认为是搭台,每每遇到这样的情况,他们总是面红耳赤地强调搭台和装台的不同。通过他们的争论,可以看出他们已经把枯燥的生活和工作当作辅之以艺术的佐料,缺一不可。都说搭台唱戏,而在这部剧中人们只见唱戏人,不见装台人。台前幕后应当是一个有机体,但现实是台前的演员流光溢彩,台后的装台人挥汗如雨,相比之下令人心酸。但不可否认的是,在人生的这场戏里,他们每个人都无可替代地成为自己的主角。围绕着城中村,无论是装台人刁大顺、大雀儿、敦敦、猴子、转转,还是刁大顺的大女儿菊花、二女儿韩梅、大哥刁大军,以及周围的八叔、八婶、黑总等城中村各色人物,每个人物形象都饱含着情感,有着清晰的心理逻辑。“舞台这个台装好了,生活这个台该怎么装”,每个人在现实生活中都面临着各种问题,即使彼此之间有着各种各样的冲突,但依旧互相帮衬,在艰难努力中创造幸福生活。

除此之外,导演对情节与画面的处理也极为细致,这由人物关系间的幽微曲折所体现。当导演在表现蔡素芬、菊和三皮的矛盾时,三人的位置形成了三角站位,三皮和菊站于高位,而蔡素芬处于低位。由于蔡素芬对过去的不愿和不敢提及成为其软肋,致使三皮和菊在这一画面中掌握着绝对的优势。这部剧在展现人物关系镜头的使用上也十分考究,通过正侧镜头拍摄素芬坐在大顺三轮车上,在熙攘的人群中穿行,素芬满脸的憧憬与幸福,同时通过近景的拍摄,使得画面语言十分平实近人,展现了二人平淡爱情中的丝丝浪漫。值得注意的是,这种特定双人镜头的运用,再加上演员表演到位,肢体语言顺畅,建立了顺子素芬两人独特爱情风格的叙事联系。

每次收工分账的时候,大家都会围坐在一起,顺子将每个人的工资透明分配,大家在一起开个荤、吃碗面,挣得多的就给大家加个荤,缺钱的在桌子上借,大家彼此之间没有芥蒂,不会斤斤计较。人与人之间总有一种温暖的信任,维系着装台人之间情感的纽带。另外,装台人的质朴与真实体现在剧中的方方面面,顺子和大雀儿骑着三轮商量着挣钱大计,在城门口被交警拦下,顺子硬是把车扛了过去。这种质朴的人物气质在引人发笑的同时,又让人们与其产生了一种共鸣。

在即将大结局时大雀儿和刁大军逝去,生命的不断殒落为整部剧蒙上了灰色的基调。导演通过平行蒙太奇的方式升华主题,当镜头在菊姐生孩子和刁大军去世的画面中切换时,新生命的来临和老去生命的逝去使得观众得到了新的启发和思考。

三、深刻的主题意蕴表达

原著《装台》的故事本身是沉重的,生活也并没有因为刁大顺的主角光环而对其动了恻隐之心放弃对他的磨难与打击,更没有在遭遇挫折时总能迎刃而解的“超人”的设定,更多的是用一个小人物的直觉推动着剧情。作为丈夫的刁大顺,初婚离异、二婚丧偶,最后好不容易遇到了温和隐忍的素芬又受到乖张暴虐的大女儿菊的百般针对,然而鸡飞狗跳里又调和了中年人对彼此的体谅、扶持、包容,这种韵味悠长的生活情感和千帆过尽方知平淡可贵的生活智慧都弥足珍贵。作为主事人的他一方面认真负责讲义气,另一方面也有其世俗圆滑猥琐的生活面相,在不同个性的灵活转化中,无奈又颇有些智慧应对着人世的心酸无常,敦厚的人物在世俗的烟火中呛出些许有质感的灰尘。

导演一改原著小说灰冷的色调,不断在电视剧中融入暖色,举重若轻般将时代急遽变革潮流中裹挟而下的小人物命运以镜头的方式跃然于屏,正如李普曼在《舆论》中所言:“影像给人一种完全真实的感觉,将其内容直观地呈现于我们眼前,使我们认为这些内容未曾经过任何人为的处理,故而成为可以想象的最易消化的精神食粮。然而面对语言文字或沉闷的画作,我们往往需要花点工夫去记忆,才能将其描绘的图景装进脑海。”影片中,在高楼大厦的包围中日渐消失的城中村,在流行文化冲击下悄然消声的秦腔,在城市化进程当中生存境地日益艰难的农民工,三者之间似乎被有意无意被串联起来,带着对旧日的留恋,亦试图寻求着新生。素芬骑着三轮带着大顺穿行在街道上,眼波流转,阳光下的笑脸让人忘记了生活所有的沉重,毕竟阳光普照的地方,总会有新的希望在拔节生长。

装台是一个体力活,而装台人对自己工作没有决定权,经济开销步步紧逼,生活显得尤为被动,城角一隅的招工处是装台人没有装台活的求职之所,也成为市井生活的底色之一。无论是再小的小人物,生活怎么不是一个过呢?经历一处处山穷水尽,陡然柳暗花明是奇迹,而人物通过自我调整,化被动为主动,委曲求全也好,泼皮耍赖也罢,被迫积极面对变故坎坷才是常态。无论怎样的一地鸡毛,生活只能过下去,人生的终点确定而单一,因而如何完成这个“过”的过程则构成了生活的全部真相,而在剧中,导演通过略带悲剧性的情节不断演进,体现着人物的野蛮生长与坚韧底色。

舞台上的演员们上演着一出出古往今来、佳人才子、帝王将相、街头巷陌的片段,上百年的光景与广阔的空间浓缩进几个小时之内,各类情感及冲突的体验都是极致而浓烈的。而在装台人他们自己的人生戏台上,生老病死、爱恨情仇、人世变幻,却是一分一秒真真实实镌刻进他们骨头的缝隙中,在漫长中消磨着痛苦,在平淡中稀释着心酸,也在相互守望与帮助中得以坚持。不仅是他们,我们每个普通人的生命亦是如此,但难能可贵的是,这些在社会上的弱者却在生活中展现出极大的勇气与担当。不论是负责任的刁大顺干了十万元的活儿拿不到全部工资,并把好不容易拿到的部分工资全分给了兄弟,然后兄弟们又一人凑一份分给大顺的镜头,还是二代为了自己的幸福和父亲叫板,最终被爸爸停了面馆,然后大伙儿转钱给二代的镜头,都让人不禁泪涌眼眶,而这些也正是当下社会核心价值观的体现和正能量在社会中的输送。

在蔡素芬和刁大顺的聊天中,刁大顺的一句“你给我装台,我给你装台”,又何尝不是这部剧所想要向人们传达的小人物的精神指向呢?在人们这一生中,什么都是“装台”。而在这里装台有着更多的衍生含义,它是困难时的相守,是挫折时的互助,是人们在平淡如水生活中的相互扶持和帮助。顺子对兄弟们的照顾是一种“装台”,二代总是请装台人吃面是一种“装台”,大雀儿老婆帮刁大顺照顾刁大军是一种“装台”,疤叔号召租房子的人去剧场看戏也是一种“装台”……从这一意义上,装台超越了片名的字面含义,成为导演想要传达小人物精神的核心指向。哪怕生活不容易,人们还是需要继续前进。而在前进的过程中,彼此间同事、朋友和家人的相互扶持和帮助使得人们能够看到一丝丝希望的光。而人们无论是在台上还是台下,生活依旧得继续。栉风沐雨,素履以往。

四、结语

无论人文关怀也好,演技也罢,整部剧很多方面都是可圈可点的。诚然,该剧无论是在人物、细节表达,还是镜头画面语言的塑造上都是相对成功的,但不可否认的是相比于小说和现实情况而言,某些情节还需要细细推敲。作为一种影视艺术,导演、编剧为了趋向观众的审美爱好,在一些方面势必会脱离现实,使得在表现的过程中增强戏剧感弱化真实性。但即使如此,人们仍能够从这部剧中跳出为了满足当下娱乐至死的快餐影像文化框架,凝视人性的温暖善良与真诚,观照现实生活的酸甜苦辣咸,同时也能够对身边的“装台人”投以更多的关怀与理解。

① 〔美〕沃尔特·李普曼:《舆论》常江、肖寒译,北京大学出版2018年版,第7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