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冰心在玉壶”
——在中国艺术研究院学习和工作漫忆

2021-10-25 08:24冯双白
传记文学 2021年10期

冯双白

中国艺术研究院舞蹈研究所

入读中国艺术研究院的牵线人

大约是1980年夏季,我踏上北京开往宁波的火车。此趟公差的目的,是作为北京舞蹈学院的团委副书记和文艺理论课老师,将一个学生送回宁波老家。那时出差坐的是硬座,我的对面坐着一位年过中旬的先生,风度翩翩,一下子吸引了我的注意。一路上,我们谈天说地,天南海北,相谈甚欢。他的中国戏曲艺术知识之广博,更令我无比敬佩。他此次是到宁波天一阁采风,去看藏书楼。火车到站时,他递来一张纸条,告诉我以后可以多多联系。那张纸条上写明了联系地址,还写了一个名字:宋铁铮。

一年后,我突然接到一封信,署名就是宋铁铮。这唤醒了我早已丢到脑后的记忆。他在信中告诉我,他是昆曲表演艺术大师俞振飞的入门弟子,就职于中国艺术研究院舞蹈研究所。他诚挚殷切地在信里告诉我,中国艺术研究院将在1981年秋季举行首届舞蹈硕士研究生考试,导师是大名鼎鼎的时任中国舞蹈家协会主席吴晓邦!他问我:你愿不愿意来试试?

片言只语,顿时让我心中充满了感动。这是心胸多么开阔的一位先生啊!我与宋先生,其实相交甚浅,他却对我如此期待,对一个年轻晚辈如此热忱相帮。手捧短信,心潮起伏,因为这封信再次唤起了我对舞蹈艺术的热爱之情,同时也让我对中国艺术研究院和舞蹈研究所产生了极大的兴趣:那里,该是一个充满了学术气息的地方吧,因为它的一个学者,可以只是为了看一看天一阁的藏书楼而千里迢迢地坐硬座火车赶去宁波;那里,该是一个对年轻人充满了鼓励有温暖之情的地方吧,因为招收研究生的信息可以用这样最简单的方式传递到一个如饥似渴等待学习机会的年轻人手中!

贴在墙上的招生样表和我的学术“门神”

记得是1981年夏末的一天,终于可以抛开各种杂事的羁绊,我骑着那辆虽然乱响却是自己心爱的永久牌自行车,兴冲冲找到前海西街17号,去参加研究生报名。然而,在恭王府东南角的一座二层灰色砖楼里,一个坐在光线有些暗弱处的工作人员告诉我:整个报名工作已经结束了。要想参加考试,明年再来。如果那时有人看到过恭王府大院子里的我,一定会发现,一个戴着白边塑料边框近视眼镜的年轻人,有多么沮丧和无奈。我漫无目的地在大院子里走了一圈,不知道该怎么办。怎么办?这念头撞击着我的大脑,带着我又回到了那座小楼里,明知无望,却还是开口求那位工作人员能不能再想想办法。“你要考舞蹈专业硕士吗?你从哪里来?”一个亲切的略带沙哑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回头看去,一张和蔼可亲的脸庞映入眼帘。那是一位中年女老师,她沉稳地看着我,脸上带着仔细而又严肃的表情。我急忙诉说了事情的原委。她耐心听完了我的“故事”,安静地问:“宋铁铮的信,带来了吗?”我慌忙地递了过去。她拿了信,走向光线更加明亮一点的窗口,看看信,又看看我,然后开始与那位工作人员小声地商量起来。最后,她走向我,缓缓地、抱憾地说:“实在没有办法了,因为招生报名表已经发完了,一张也不剩,而且考生们填好的表刚刚已经上交教育部了。你要是真想上学,那就明年再来吧。”从她手中接过那封宋铁铮的信,我悻悻然地走向门口。“你等一下!”从我背后再次传来那亲切的略带沙哑的声音。那位女老师从我身旁赶向大门口,抬起手臂,指向一张招生报名的样表,回头问工作人员:“这张表可以填吗?”工作人员很为难。女老师不等回答,就用手揭下样表,递到了我的手上,说:“你快填表吧,别的事情我来想办法!”那张样表,在我手上的分量有些重,低头一看,居然是用最传统的办法,调和了面糊糊当作胶水,贴到墙上去的!所以,虽然带着几块面糊,揭下来还很完整。看我开始填表,她匆匆向外走去,在大门口,回头又对我说:“有事儿来找我吧,我是董锡玖,咱们是北大校友!”后来从工作人员处我才得知,这位董锡玖,恰恰是中国艺术研究院舞蹈研究所的副所长、首任研究生部舞蹈系系主任。她匆匆走出,去找时任中国艺术研究院副院长的张庚先生,希望能够网开一面,把我的报名表补报上去。张庚先生欣然允诺——艺研院的大门,向我敞开了!

1981年12月,舞蹈研究所第一届硕士研究生毕业合影。左起:宋今为、欧建平、本文作者、谢长、薛艺兵(音乐专业)、高厉霆

从此,那张和蔼可亲的面容,就永远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我在中国舞蹈历史学习中遇到困惑时,她在;我在北海边上的老北图里苦苦找寻资料时,她在;我在敦煌石窟见到樊锦诗,领到石窟钥匙跟随管理员去112窟看反弹琵琶舞姿时,她在;我在课堂上听阴法鲁先生讲民族迁徙对中国舞蹈文化影响时,她在;日本著名舞蹈家花柳千代访华演出,在舞台上一招一式精妙传神时,她在;漫长的、坐在冷板凳上青灯苦读时,偶尔松懈下来,想要偷懒时,似乎也会看见她责备而又充满爱心的严肃目光,她时刻都在啊……

董锡玖先生学术造诣深厚,在中国古代舞史特别是宋代舞史研究上开疆拓土,又有很多首创,对敦煌石窟造像艺术研究精深,更是中日舞蹈文化交流的功臣。她对所有的学生一视同仁,充满爱心,严于管理,循循善诱。一张贴在墙上的报名表,透出她的智者仁心。我常常想,踏入中国艺术研究院的大门,从此不敢懈怠,因为那扇大门前,立着一位既严肃又用殷殷期许眼神看着我的人。

1991年,在沈阳国际秧歌(民间舞蹈)节上采风

1999年9月30日,本文作者(左一)与董锡玖先生(左三)接待日本舞蹈家

董锡玖先生是我的学术“门神”。

舞蹈艺海的领航人

吴晓邦先生,是我的硕士导师。

听董锡玖先生说,她是尽了极大的努力,才劝说吴晓邦先生同意担任中国艺术研究院首任硕士导师的,从此开拓了一片天地——中国几千年乐舞艺术教育史揭开了崭新一页,中国艺术研究院也从此有了舞蹈硕士以及后来的博士学位授予资质。

那是1982年的3月,我兴冲冲地走入教室,手里拿着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准备开始听课做记录。但是,吴先生笑眯眯地透过晶莹的眼镜片,望着我和欧建平,用带着浓郁江浙口音的话语告诉我们:立即准备出发,随他去成都,在四川省舞蹈编导创作讲习班上开始学习编导艺术。我毫无准备,没有想到攻读舞蹈理论专业方向的硕士课程,竟然会从编导实践课开始!

那是多么令人难忘的成都之行啊。每天上午,我都要在四川省歌舞团的练功厅里,开始日复一日的基训课。基训之后,会安排民间舞课,有藏族舞、蒙古族舞、四川秀山(秀山土家族苗族自治县,今隶属重庆市——笔者注)花灯等,都是必修的。当然,主要课程还是吴先生的编导课。吴先生亲自教授创作理论和创作实践。课堂上,他戴着细细边框的眼镜,显得十分儒雅有范儿,和蔼可亲;但是对于艺术,特别是学生们在创作作业回课时,他却是非常严格,标准很高,轻易不会给出满分好评,甚至常常显得很是挑剔。面对吴先生的严格执教,我有时会向蒲以勉投以求援的目光。蒲以勉是吴先生创建天马工作室之后的弟子,长期追随先生,走南闯北,辅助工作。蒲以勉作为我们这期编导班的助教老师,主要任务之一就是教授吴先生的自然法则之舞——那是吴先生在中国几十年从事舞蹈教育的精髓。透过吴先生浓厚的江南口音,蒲以勉总是比我们更深地懂得吴先生的内心想法,然后通过更加平实的语言,婉转地转述吴先生的思想。每当我们有了一点点进步,特别是当我们超越了对于老师单纯动作模仿而真正进入艺术创作境地的时候,或者用吴先生的话说,当我们慢慢地打开了自己的心扉,用自己的力量在生活的大地上深入“凿井”,挖掘了潜藏于自身的“泉水”的时候,吴先生就会满意地笑开了。那是我所见过的最特殊的,也是最美好的笑容——充满了长辈对晚生的厚爱,充盈着一位艺术家对舞蹈灵感的发自心底的赞许,流淌着温润如玉的色泽。

作为舞研所重大科研项目科研电视系列片《中国当代舞蹈精萃·陈翘专辑》总撰稿和制片人的本文作者(二排左一)与学术专家隆荫培(二排左二)、陈翘(二排右二)及海南黎族百姓在一起

2001年8月,本文作者(左一)在青海省黄南藏族自治州同仁县保安镇下庄村考察“六月会”时采访民间艺人

或许是看我很努力吧,吴先生让我自编自演的独舞《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参加了那一次四川省舞蹈编导创作讲习班的毕业晚会。四川省歌舞团的老师们帮我从四川省川剧院借来一套老生的服装,热心的同学们还帮我化好妆,戴上长长的髯口,乍一看,还真有模有样呢。这个作品虽然还很稚嫩,却得到吴先生的极大肯定。他告诉我:“杜甫是一位伟大的诗人,他心怀天下,境界很高,格局很大。你一定要仔细揣摩,从内心找感觉,再运行到动作里,把这样的气势努力表现出来。”吴先生所开办的编导创作讲习班,以及他在课上课下所讲的许多话,都让我醍醐灌顶。他的批评和鼓励、他的审视目光和艺术见地,不仅像一把重锤,打通了我通往舞蹈艺术的大门,帮我“开窍”,而且极大地提升了我对舞蹈艺术的认识和体验,让我开始探入到艺术创作的美妙境地。多年之后,我努力将舞蹈理论与创作实践相结合,走出了一条知行合一、学术探究与艺术探微相辅相成、研究者参与舞剧剧本创作的艺术之路,回想起来,那正是吴先生开办四川省舞蹈编导创作讲习班给我打下的牢固基础。在深入创作的基础上,当我再回望舞蹈理论建设的时候,思路和见解就完全不一样了。吴先生自己就是一位在创作、表演、理论、历史研究等方面融合创新的艺术大师。有了吴先生的领航,有了他老人家做榜样,我,以及后来很多参与创作实践的舞蹈学博士们,都有了在艺术海洋里勇敢冲浪的胆识;另一方面,吴先生高度重视艺术实践的教学理念、他所提倡的“为人民而舞”的舞蹈思想、他屡屡告诫我们要关心的时代与艺术的深刻关系,所有这些,都恰恰与中国艺术研究领域里所谓“前海学派”相关。在这一点上,吴晓邦先生与张庚、郭汉城等艺术大家们心心相通。

几句心里话

值此中国艺术研究院建院70周年之际,回顾在艺研院学习和工作的点点滴滴,感慨良多。其实,除了上述几位先生,还有很多老师和同事都给予我莫大的指导和帮助。例如:我的舞蹈理论老师隆荫培和徐尔充。他们二位,在我的心中似乎是永远不分的理论双剑,同出一鞘,同向一心。隆先生满满的长者风范,敦厚温润,对学生谆谆教导,极富耐心。不过,对于大是大非,他却很有书生意气,常能拔剑怒指,指斥要害,令人心生敬佩;徐先生被称作智多星,足智多谋,善于分析,品头论足,条条是道,话里话外,都是满满的逻辑。更难得的是他的风趣幽默,谈笑之间,已经令人深思。我们的副所长薛天,与董锡玖先生同任,也跟随吴晓邦先生工作。他的眼睛炯炯有神,说话很有力量,骨子里带出了曾经的战场风云。他因《陆军腰鼓》《藏民骑兵队》而获得一世的好名声。孙景琛先生,也是我从心里尊敬的一位长者。他和太太吴曼英都为舞蹈事业辛勤耕耘。印象特别深的是孙先生说话似乎永远不急不慌,极有条理。他在20世纪80年代就在中国民族民间舞蹈集成工作中领悟到中国舞蹈历史由多元民族文化构成的大道理,从而迈出了他与董锡玖、王克芬、彭松等人一起开拓的中国舞史新天地,走向更为广阔的历史天空,真可谓站得高,看得远!刘恩伯先生,是我们读硕士时给我们讲授舞蹈文物知识的老师,我对于出土文物的基础认识全拜刘先生所赐,特别是他对于各地舞蹈碑石上舞蹈形象的搜集整理,下了极大功夫。傅兆先先生,我还清晰地记得他第一次给我们上中国古典舞课时的情形。他从戏曲程式动作“起霸”开始教起,动作一丝不苟,一招一式、一板一眼,从“形、神、劲、律”中透出好一身功夫,好一个做派!霍德华先生是我们读硕士时董锡玖先生的助手,负责教学教务工作。她爽朗的笑声感染着我们初入研究领域的“五条小龙”(徐尔充对第一批硕士研究生的昵称),给青灯冷寂的学习带来阳光般的感动。当然,最重要的,我还必须说到资华筠先生。她是舞蹈研究所的第二任所长。资先生在任期间,舞研所开启了学术研究新风,与北京师范大学的王宁教授、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的全如瑊,以及资民筠等先生一起大胆创立舞蹈生态学,赢得了国内外学术界的高度关注。她善于集众家所长于一体,提振舞研所的社会影响力,把舞蹈艺术实践和理论的结合提升到一个全新的高度。资华筠先生还是我的博士导师,她严格治学和永远进取的精神,至今都深深影响着我。

古兰丹姆获得硕士学位时与导师王克芬(左二)、张庚先生及本文作者(左一)合影

本文作者(中)在贾作光舞蹈艺术图片展上与资华筠(右二)及嘉宾合影

另外,北京大学的阴法鲁先生、北京舞蹈学院的彭松先生,为我们讲授古代舞蹈史,他们的大家风范,令人仰慕。北京大学的宿白先生也应董锡玖先生之约,来到中国艺术研究院为我们讲考古专业知识,令我们大开眼界。此外,北京舞蹈学院的许淑英先生为我们开讲中国民间舞美学,罗雄岩先生为我们开讲民间舞文化的地理分布,马力学、李维康先生亲自传授汉族、藏族民间舞,那些激动人心的课堂,至今仍历历在目。

写到此,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了唐代诗人王昌龄的《芙蓉楼送辛渐》:“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我想,中国艺术研究院是业界公认的一个学者大家林立的学术圣地,一个硕果累累的学术高地,也请允许我把它比作中国当代艺术研究领域的一个集贤纳精、高洁自傲之所在,满满地,有那一片冰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