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图式叙事与跨时空共鸣
——谈《解忧杂货店》中的叙事割裂

2021-10-24 13:21李奕锦广州大学人文学院广州510006
名作欣赏 2021年30期

⊙李奕锦 [广州大学人文学院,广州 510006]

与东野圭吾的其他作品相比,《解忧杂货店》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悬疑推理小说,而是一部带有温情色彩的治愈系小说。小说呈现了五个看似独立的故事,但随着情节的发展,一切故事的线索都指向为陌生人提供烦恼咨询的“浪矢杂货店”。来自不同时空、素未谋面的人便通过这个杂货店,以书信为媒介,展开了跨越时空的心灵交流。其中事业爱情两难的运动员、四处碰壁的音乐人、急需用钱的女招待和藏匿于杂货店的小偷三人组等角色在杂货店的帮助下获得了真正的心灵解放与灵魂救赎。

东野圭吾在叙事时空的编排上精雕细琢,将互为线索、相互补充的故事通过割裂重组、虚实转换等多个角度改变了故事发生的时空顺序,使小说呈现出“拼图式”的故事,让整部小说带有陌生化的色彩,从而成功地做到“扣人心弦”。小说若只是按照时间的线性发展叙事,则会与落入俗套的心灵鸡汤小说无异。而《解忧杂货店》的创新点便在于通过叙事割裂带来了拼图式、碎片化的故事组合,使读者产生断层式的阅读体验,从而对小说解开心灵困境的主题进行更深入的思考。

现代小说与传统古典小说单一、刻板的叙事时空模式不同,它注重叙事时空对文本的结构作用,将叙事时空作为小说重要的叙事线索和布局谋篇的工具。依据热奈特的近现代西方叙事话语理论,叙事时间可以分为“话语时间”和“故事时间”,其中“话语时间”也被称为文本时间,是故事内容在具体文本中具体呈现出的时间状态,而“故事时间”则是故事发生的自然时间状态。前者是小说中能够以大笔墨构思补充的叙事时间,后者只是客观真实的时间。后现代主义影响下的小说通常将叙事的故事时间模糊化,重点突出话语时间,并把时间和空间融合。

东野圭吾在《解忧杂货店》中便突出小说的叙事话语时间,而压制客观的故事时间。这种叙事手法不同于传统小说单纯的倒叙、插叙手法,而是带有后现代主义手法的刻意拼贴与重组,在文本中也未对读者做出明确的提示,该手法和传统小说的线性发展模式是对立的。东野圭吾在书中对故事时间做出的叙事割裂离不开“浪矢杂货店”这个旧杂货铺。作者赋予浪矢杂货店“时间机器”的功能,通过对以杂货店为中心的事件处理,有意识地将故事割裂得碎片化、拼图化。

一、杂货店内外的时间割裂

浪矢杂货店是贯穿小说的中心线索,同时也是时空编排、叙事割裂的重要载体。小说的时空割裂首先体现为店内和店外的时间割裂,其次体现为店内时间与空间的融合。这种时空建构是作者后续拼图式叙事的基础和前提。

小说开篇提到小偷三人组进入杂货店躲避风头,不料发现了杂货店的神秘之处。杂货店卷闸门内外的时间流逝速度不一致,杂货店的牛奶箱为过去和现在提供了信件交流的通道,为杂货店的“时空机器”特质埋下了伏笔。在客观的故事时间里,小偷三人组在深夜作案后躲进杂货店,原本想在此落脚几小时便离开,却发现了店内外时间不同步的诡异事实——在杂货店内度过的数小时,在杂货店外时针只走过一刻钟。作者通过小偷三人组的对话传达了小说的时空特征:“两边时间的流逝速度不同,这里很长的一段时间,在外界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当小偷三人组中的敦也从杂货店外购物回来时,一个小时的故事时间在杂货店内化为了十五分钟的叙事时间,“只有把后门敞开着,这样屋内外的时间就同步了,只相差十五分钟”等描述,成功建构起杂货店内与杂货店外的时间差异。

杂货店内时间的陌生化、神秘化为后文的拼图式叙事和跨时空共鸣做出了解释,同时也将读者不经意间带入了作者构建的叙事话语中。

二、时空维度上的虚实颠覆

时空维度上的融合是后现代主义的表现,时空融合颠覆让小说叙事的时空“融合到了一个被认识了的具体时空当中,打破了日常时空的关联性”。除了时间流动快慢的不同,杂货店内还存在空间上与外界的颠覆。后门的开关不仅仅是物理意义上门的打开与关闭,还是与过去、未来世界连接的开关。这一特质让小说在时空维度上形成了虚实两个空间,使时间话语融入空间中。

在第一章第四节,小偷三人组成员在废弃许久但不至于灰尘遍布的杂货店中打转时,一封来自过去的信投入牛奶箱,打破了故事至此的一元时空维度。小偷三人组进行了两次试探性的回信,终于断定这封信是四十年前的咨询者“月兔”所写,“卷帘门上的投信口和牛奶箱连接着过去,过去的某个人把信投到那个时代的浪矢杂货店里,现在的这个店就会收到……投信者也是过去的人”,这肯定了杂货店在时空上和过去的联系。此后的叙事皆与杂货店的时空特性紧密相关,杂货店内部是时间与空间虚实颠覆的结合体,既有与外界隔绝的空间意义与物理意义,又存在着与过去通讯的时间意义。这种时间意义与空间意义交织在杂货店这个特殊空间,可以理解为“空间化了的时间”,即“时间的空间化”。

《解忧杂货店》便是把过去和现在的时间都归纳在了浪矢杂货店这个空间当中。依据后现代主义的空间视野的理论,当传统、线性、不可逆转的时空破碎成为零星的时间后,过去和未来的概念就弱化了,形成“空间化的时间”。在小说中,浪矢杂货店是一切故事发生的据点,是拼图式叙事的起点。来自过去的信件和小偷三人组犯罪后的隐匿都带有时间上的紧张感,它们都是独立的时间单位。

对于小偷三人组来说,藏匿在废弃的浪矢杂货店里的时间是他们的当下,而对于来信者月兔来说,将信件投递给浪矢杂货店是她的当下,只是浪矢杂货店这个特殊的地点让“过去的当下”与“未来的当下”交汇起来,将过去、现在与未来放在了平行的层面,让读者接受文本时将过去误以为是当下。这种“把时间用空间的形式概念化”的后现代主义手法,让传统小说时间编排中的“时间变化往往引起的空间的转变”的理论不再成立,而是在营造一种过去、现在与未来三者结合的虚实颠覆的新空间。“时间空间化”颠覆后营造出的新空间又是被割裂过的,即线性上不同时间维度的浪矢杂货店也是相对崭新的,让人难以分辨眼前的“当下”究竟属于哪个时间,为接下来“拼图式”叙事碎片的重组提供了可能。

三、情节编排上的拼接重组

基于上文提到杂货店兼具的物理上隔绝内外、时空上颠覆虚实、时间空间化的三个特点,《解忧杂货店》中拼图式叙事的时空编排便呼之欲出。

小说共有五个章节,每个章节的故事都进行了跨时空的叙事割裂。忽略主线以外的情节,根据叙事的故事时间线性排列,可简单地用下面的流程图表示:

但事实上,小说各部分进行了割裂拼接,话语时间和故事时间的线索并不一样。仅看话语时间与故事时间的整体脉络,可以将故事时间和话语时间进行对照,如下表:

从表中可以看出,小说的故事时间和话语时间有着较大的差距,故事时间并不按从第一到第五章进行,发生在最初的故事被分解到了首尾两章,而随后的故事也并未按照时间顺序依次排列。作者在谋篇布局时刻意做了调整,除将第一章和第五章的时空对接形成了叙事的闭环,还将第二、三、四章的叙述刻意颠倒。此外,由于小说各章节故事具有相对独立性,读者最初阅读时并不一定能直接察觉,但小说除话语时间和故事时间外,还提供了书信交流的暗示,因此上表中的“故事时间——话语时间——书信情节”大致可以还原小说宏观时空上的叙事割裂。

然而作者在故事时间的雕琢上远远超出表格呈现的线性排列。在线性的故事发生过程中,作者安排的人物多次复现,在同一个时空中有所交集。在陌生化的新章节中作者合理地安排了前几章节提到过的线索人物,使得故事的叙述得到补充,出人意料又豁然开朗。这些精妙的细节是难以用表格中简单的对应关系表现的。

哈维将后现代主义的叙事割裂在时间上的体验指向历史的割裂、未来的消解和对“片刻”的关注,他提到“后现代文本呈现的是各种异质的、破碎的和不确定的时空片段”。

东野圭吾笔下的《解忧杂货店》正体现了哈维后现代主义时间割裂的特征:在小说中,不同时空的叙事围绕着杂货店这个中心展开,作者有意识地将其割裂为不同的碎片化片段。但用“碎片化片段”形容这部小说的时间割裂并不恰切,因为作者东野圭吾在割裂为碎片后还有意识地将其还原,在后文中不断复现,因而用“拼图式叙事”更准确——一切割裂过的碎片片段在后文的复现中都为读者提供了复原的可能性,将各种碎片连接起来便是完整的故事,如同拼图般,便是本文标题所提到的“拼图式叙事”。

拼图式叙事具体又表现为具体细节的拼接重组。如小偷三人组的故事在第一章与第五章皆有出现,且在第一章与第五章形成了闭环,即小偷三人组在小说第一章故事发生前的行窃行为,行窃对象便是第五章中的主要角色武藤晴美,而武藤晴美在她所处的时空中也曾投递过咨询信,经手人恰恰是同一故事时间但处于另一时空的小偷三人组,这一安排出乎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同时也成为整个故事的主要线索和叙事闭环的起点与终点;第二章关于鱼店音乐人的叙事中安排了第一章主要角色月兔前往杂货店投放感谢信的情节,且第二章主要角色鱼店音乐人与第三章主要角色绿河又有牵连,鱼店音乐人救助的小男孩恰好是绿河负责艺人的弟弟……这些例子无一例外皆体现了东野圭吾在叙事上做出的割裂与重组,他将完整的故事整体分解、分散到不同章节中,即在“拼图式叙事”中营造出陌生叙事中的熟悉感。

综上,东野圭吾在《解忧杂货店》中对时空的处理兼具杂货店物理意义上的时间割裂、时空维度上的时空颠覆与情节编排上的拼接重组。前两者属于作者对小说世界构建的运用,为情节编排的拼接重组奠定了基础。

结语

《解忧杂货店》以小偷三人组自首结尾,这既是拼图式叙事的结局,又是跨时空共鸣的回应。他们向过去时空投入的白纸,呼应了另一时空下浪矢雄治走心的回答,对于小偷三人组来说,白纸是自由的,是无限的可能,如何斟酌人生全在自己。这暗示了小说人物最终走向了自我救赎,温情主题的表达在此收束,余味悠长。

小说叙事话语时间与故事时间的互相观照,在这部小说中表现得十分突出。作者运用后现代主义手法,通过拼图式的叙事割裂使原本按故事时间排列的情节发生断层,继而通过话语时间的递进一步步还原了故事,直至尾声形成环形的叙事圈,为读者揭开了浪矢杂货店跨越两个时空、近四十年时间的故事。小说的主题趋向心灵治愈式的救赎与被救赎,在当下看来是较为常规的主题,但作者时空编排上采用的后现代主义手法,让小说主题的表达不至于像心灵鸡汤般落入俗套,可谓独具匠心。

东野圭吾在叙事上将时间与空间结合、将完整叙事碎片化、拼图化,最终将一切空间归结到人的心灵空间,将多重时空体的内涵落地到一个如此朴素、常规又温情的主题上,既体现其写作水平的高超,也可见作者对人生价值和意义的思考。由此,拼图式的叙事与跨时空的共鸣相得益彰,小说对叙事时空的雕琢最终回归人性救赎共鸣的主题,给读者思考生命的价值与意义留下空间。

①高奋:《时间的割裂与错置——〈喧哗与骚动〉的叙述结构与时间艺术》,《杭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3年第3期,第103—106页。

② 热奈特:《叙事话语》,王文融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22页。

③申丹、王丽亚:《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12页。

④⑤⑦⑨⑩⑪⑫⑭ 东野圭吾:《解忧杂货店》,南海出版公司2014年版,第28页,第32页,第29页,第160页,第121页,第96页,第210页,第291页。

⑥ 金添玉:《巴赫金的“时空体”理论探析》,华东师范大学2019年论文。

⑧⑬ 李春敏:《作为一种时空体验的后现代主义:一种哈维的视角》,《人文杂志》2020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