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生命深处的苦汁酿就的清酒

2021-10-23 11:32何志钧王心月
百家评论 2021年3期
关键词:悲剧诗歌生命

何志钧 王心月

内容提要:在第三代诗歌运动的亲历者和参与者中,温恕是一个独特的存在。作为大学时代投身诗歌热潮的青年诗人、曾经的制药厂工人、文学博士和人文学者,他将自身复杂坎坷的人生际遇发酵出的悲剧性人生体悟、诗人的敏锐与灵动、大学教授的文学素养和批判思维、海外访学经历和长期英文文献研读铸就的跨文化视野与洞察力、对国际诗歌创作动态的了然于心,都融入了自身创作中。他的多面人生使他的诗作题材丰富,不拘一隅。他天性的洒脱、率真使他即使身历坎坷曲折,他的诗歌却并不悲沉凄苦,相反,多数的诗作轻灵淡雅,举重若轻,散发出清思的芬芳,读后令人心中灵动,心意久久难平。而他的英年早逝又使他创作的180首诗成为了凝定的遗存,为他颇有天分的诗歌创作断然划下了休止符。

关键词:温恕 诗歌 生命 悲剧

一、关于历史与艺术的超越时空的对话思考

在他创作的诗歌中,温恕或是肆意洒脱地表达文学作品所引起的无际遐想,或是超越时空,与历史上的知名艺术家进行心灵对话,将自己的沉思和感悟外化为诗语。或是将自我代入特定历史人物,带领读者漫步于历史长河。或是深入内心,剖析自我的诗歌创作历程……历史与艺术作为其诗歌的重要主题,令其诗歌呈现出浓厚的学者情怀和人文气息。温恕把历史与艺术当作桥梁,并通过二者将自己的独到见解生动地呈现在了诗歌中。在写作于1988年11月的《想起〈瓦尔登湖〉》(全文中所引诗歌出处均为《温恕诗集》,重庆出版社,2017年5月版,不再一一注明)中,他通过回忆文学来表达对人生的独特理解:人既是一个独立自由的“小我”,却终将归入“大我”,作为个体,人既可以拥有“去寻找、去放肆、去摇动”的追寻热情,也可以怀抱“微笑着、退让着”的安宁心境;在《致安德鲁·怀斯》中,“栖身于穷乡的房屋和冷僻的书中”是同为创作者的诗人和“我”都曾有过的艰难处境,“你不断暗示、呼喊”是同为创作者的诗人和“我”对于艺术真谛的执着追求,相同的感受与经历使作者能够跨越艺术种类、无视时空距离与远方的安德鲁.怀斯进行深入交流并产生精神上的共鸣。他将自己关于艺术的看法在诗歌中和盘托出,认为艺术既是“果实中最坚硬的内核”,又是“凌驾了却又空无所有的无边的网”,结尾的诗句“我仅仅要求表达,你却给了我真实”与其说是对安德鲁·怀斯的崇敬与歌颂,不如说其中蕴涵着温恕本人对于艺术本质和价值的追求与向往。

《写作的问题》是温恕创作的又一首灵动的短诗。

差不多成了鬼魂

由于近年来没有敌人和朋友

我几乎把你们当作活物

白天黑夜的傾诉

直到今天大风吹去树梢

和一切幻想

在爽朗的空气中

让我嘲笑青春期的瘦子

过分宽大的制服

在《写作的问题》中,温恕点明了诗歌在其生活中充当着倾听者的角色,“我几乎把你们当作活物,白天黑夜的倾诉”,诗歌一方面被作者看作是灵犀相通的知音,因此他带着自己的全部热忱步入其中,他大可以将自己的荒诞、幻想、希望与感受写入其中,天马行空,任性肆意,为其诗歌增添几分浪漫与梦幻色彩。

温恕的诗浸染着灵性与活力,对日常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他看似信笔写来,但在他的笔下却都被点铁成金,闪烁着金色质感。在《奥斯卡王尔德的最后时光》中,他写道:

不列颠终于来到我头脑中

女王、国教、见习修女

她们不断指出:嗨,王尔德

向左转,通过伦敦西区

奔流的泰晤士河水

教会你领悟永恒的人生……

听啊,整个国家的脚步

多么轰然向前

当累丁狱忧伤的回忆

给我送来罗敦道、冥想中的甜点

同志们仍在指手画脚

小个子比亚芝莱、阴谋家佩特

如今功德圆满、奔赴天国

可是给我撂下一副怎样的烂摊子

整整一个世纪的重担

全都找上我,生活、艺术

良心、道德、人类的疾病

在我衰亡的余生反复发作

悬而未决。是的,到底是哪一个环节

我、奥斯卡·王尔德

经历了惩罚和监禁

拥有良好的举止、言行

这还不够吗?忏悔不足以

弥补过错,又让我赶上未来

新世纪的曙光

对于今天,我来得太早

昨天正是时候,然而

一个王尔德反对另一个王尔德

主啊,我知道这样的时刻已经来临

“让邪恶抛弃邪恶”

难道罪过在我,抑或是别的

英俊少年、华丽的马车

驰过狂热的街心

当时我干得多么漂亮

一个世纪在驱使

一个世纪在呼唤

但现在我必须说:再见,奥斯卡;再见,伦敦

在诗中,虚拟幻想与历史真实交错重叠,读者跟随作者脚步迈入特定历史时期,“女王、修女、伦敦西区、泰晤士河水”作者用简单几个词语便构建出浓郁的异国风调,令读者的感受更加逼真,生活、艺术、良心、道德、人类的疾病“在我衰亡的余生反复发作”这些诗句更让读者重新审视与思考王尔德这一伟大人物的在历史中所应拥有的地位与价值。

在这类以历史与艺术为主题的诗歌中,作者仿佛缔造了一场存在着多元角色的对话与思考,过程精彩纷繁却不喧嚣,历史和艺术既作为载体传达着作者的感受与思考,也引发了读者关于二者自身的价值与意义何在这一问题的思索与追寻。“Art for art’s sake(为艺术而艺术)”,这是温恕执着追求的艺术目标,他身体力行,不断尝试在诗歌中与历史、艺术、文学进行对话,以期发现诗歌自身的独立价值并找回诗歌本应具有的尊严和力量。

二、回眸自然与童年的隐含在平凡中的

生活哲学

温恕的创作并未拘泥于一种形式,在以深奥、渊博为特点的学者气质浓厚的诗歌之外,他的诗歌还表现出另外一种风格:明丽、轻松、温馨。这类诗歌以自然和童年为出发点,给其诗歌带来一抹亮色。这首先表现在群山、群星、河流、飞鸟、花瓣、无花果等自然景物大量出现于诗中,如果说“群山、群星、山峰”等静态景物为诗歌奠定了浪漫与庄重的基调,那么,“河流、飞鸟、落日”等动态景物又为其诗歌增添了几笔灵动与活泼的色彩。自然既是一种可供我们观赏的美的形式,又是一种我们可深入其中感受的生命。人类永远是自然之子,也唯有在自然中,我们可以躲避都市生活的沉闷、机械与人际交往的繁琐、虚伪,重新审视生活与自身,重新回归最初的宁静本心。

在写于1994年4月2日的《我的房屋永远在田野上》中,他写道:

我的房屋永远在田野上

在时间、飞翔的玫瑰花瓣上

我的灵魂在无花果上

在妥巴树、小圆石

在所有干燥的和潮湿的物质上

看啊,阳光金色的蜜蜂围绕它

风的女儿吹拂它,面向着永远的田野

与其说作者在想象中将自己的房屋置于了田野上,不如说他将自己的灵魂安妥在了清新、旷远的自然中,诗人尽情生发,在他的畅想中,他所向往的生活境界如金色的阳光一样铺洒,这是一个心性自由飞翔、阳光、清风、蜜蜂、树木与花果尽情绽放的理想化境,诗人用全部身心投入其中,歆享这和谐、愉悦、安然、闲适、静谧的意境。

作者在欣赏、沉醉于大自然的秀丽风光之余,也因其内心的细腻而敏锐感知着季节的转变。在《跟随春天》中,作者将可感却抽象的四季转化为具体实在并一一进行“跟随、击碎、诉说和孕育”,自然事物完全被拟人化了——“阳光编织的幻象”“群星燃烧”表现了春日的浪漫与激情,“纠缠的水草”“云朵的尖叫”点明了夏日的躁动与喧嚣,“生命泻空后的虚无”道出了秋天的寂静与缓慢,“时光的魔法溺死飞行的物体和天空”的冬天却迎来属于自己的萧条与沉寂,四季在这篇诗歌中完成了一个轮回。初读这类以自然为主题的诗歌似乎并无特别之处,但细细品味,却不难发现作者将自己的生活哲思隐匿于其中,或是在诗歌中通过描写自然景物来表达对自然的喜爱,从而不言自明地展现自己的淡泊心境和对闲适、宁静生活的向往,或是在诗歌中大胆抒写自己的内心独白,如《遥寄秋天》的结尾诗句:“上帝,我厌倦了虚假”以及《再致向日葵(二)》的诗句:“请你以不变的本性畅饮”,“从此你仅存了智慧”,“去度过、去历尽漫漫余生”等。

童年记忆对每个人来说都弥足珍贵并难以忘却,它同样成为了温恕创作的重要主题。在写作于1997年的《空气——童年纪事》中,他写道:

十点,灯光熄灭

城市像一本识字课本

被黑夜吞没

自铁皮屋顶下

父亲、母亲在搓洗衣服

院子里晒衣绳滴水的声音

像平原上的大河流动

教导爱与关怀

我们是吞食空气的孩子

穿蓝布衣服,蔑视肉体

在一个安详的时刻

燕子飞翔的声音可以传出很远

在这个星球上孤零零的一点

它远离大陆,静静地向前

在《空气——童年纪事》中,写实部分如“白铁皮屋顶下 父亲、母亲在搓洗衣服”,这是一幅极日常却又深深烙印在所有人脑海中的画面,正是这些平常事物与简单动作的日日重复构成了我们自认不凡却又时时怀念的童年回忆,也影响着我们对于温馨生活的理解与定义。夸张部分如“院子里晒衣绳滴水的声音,像平原上的大河流动,教导着爱与关怀”,个人所拥有的美好本性从不是与生俱来的,血脉中拥有的良好品质,来自于他人在生活中的点滴给予和善良。在童年时期我们最信任、最依赖、给予我们最多的便是与我们朝夕相处的父母,从日常生活的一蔬一饭到心理精神的一寸一土。院子里晒衣绳滴水的声音虽微小,然而它的影响力量却如平原上辽阔的大河,不断渗透于我们的生命之中,教导着我们学会关怀与爱。想象部分如“燕子飞翔的声音可以傳出很远 在这个星球上孤零零的一点 它远离大陆 静静地向前”,在结尾处,我们的思绪也跟随着这只向前飞行的燕子进入浩瀚无垠的宇宙,展开无限的遐想。纪实的童年回忆与无稽的童年幻想在诗歌中前后联结,能够激起读者的双重情感:既有昔日温馨回忆带给我们的感动,也有如今的我们对于童年天真的怀念。“我们是吞食空气的孩子”这一诗句联结前半部分的回忆与后半部分的幻想,将的孩童的自由灵魂与天性表现得淋漓尽致,为整篇诗歌注入了童趣与灵性。以童年与自然为主题的诗歌创作虽平凡常见,然而温恕却将自己的人生智慧以及独特回忆与其相融,形成其诗歌特有的韵味。

三、游刃技艺与诗心间的诗歌语词炼金术

温恕的诗歌运思精细,他对诗语有着天然的敏感,但他又不是纯然放任自己诗思自然迸流的性情化诗人,他又很注重文句的精工打造。在他的诗作中,词语及意义的对立非常引人注目,这构成了温恕诗歌的一个重要结构特点。其中一种表现为单层对立,占比较大的为动词的对立,如《想起〈瓦尔登湖〉》中“去寻找、去放肆”与“微笑着、退让着”;《声音》中“他们要继续梦游他乡”与“多舛的书本遗世独立”;《再致向日葵(二)》中“暗自接近”与“深刻别离”“在溃散、在集结”;《别样的方法》中“要么永远背弃”与“要么立刻缄默”,这些对立词语或表示人可拥有的双向选择,或是运用反衬手法,突出所描写的对象与主题。或通过描写选择的犹豫彷徨来表达内心的挣扎与痛苦。除动词外,也有名词的对立,如《致安德鲁·怀斯》中的“果实中最坚硬的内核”与“一张凌驾了却又空无所有的无边的网”,用坚硬实在与轻盈无边来形容某一共同体,既从不同方面表现出共同体的特有价值,也加深了读者对这一共同体的理解。在单层对立之外,一些诗句中也蕴涵着多层对立。在《黄昏》这首小诗之中,既有着浮现于诗歌表层的忙碌与疲倦的对立——“日出我忙于行走、忙于劳作”与“现在,很疲倦,我摇摇晃晃”,也有着更为深层的精神与肉体、期待与现实的对立。温恕在诗歌创作中常常将相反或相对的词语置于同一天平的两端,虽看似矛盾,却能够将事物表现得更为完善深入,读者读来不能不被其超凡的联想能力、深厚的文学功底以及独到的目光所折服。作者虽频繁使用对立词语,却并未破坏诗歌自身逻辑与完整性,加之其他艺术手法的运用,诗歌整体给人一种耳目一新的和谐之感。艺术手法的运用其中之一便是结构的匀称,如《跟随春天》以“跟随春天、击碎夏天、诉说秋天、孕育冬天”作为每一段诗节的开篇,既着重点出了诗歌的分层结构,也令诗歌读来节奏鲜明、朗朗上口,加之各段诗节篇幅相当,特色鲜明,不可或缺,全诗便形成一种拥有着内在张力的和谐。在《黄昏》中,“期待的画面”与“现实的处境”两段诗节着墨相当,平分秋色,同样是这一手法的体现。形成和谐之感的另一因素便是顶针手法的运用。在《是否有过那么一天》中,“大海的心脏永远不变”“当群山驶过疯狂的夏天”以及“直到喧嚣的时辰终止”等诗句既是上一段诗节的结尾,也是下一段诗节的开篇,不仅起到了推动诗歌主题层层深入的作用,也使得密切联系的诗节之间环环相扣,全诗形成整齐的句子结构。整体和谐包容着部分对立,部分对立反而造就了别样的和谐,就这样,和谐与对立在温恕的诗歌中相辅相成、共生共存,为其诗歌赢得了独特的光彩。

温恕的诗歌创作,想象天马行空,文思汪洋恣肆。相较于平淡的词语,他在诗歌中更偏爱于选用那些具有强烈表现效果的词语,并令其承载着自己全部情感与思索的重量。名词如“遥远的风暴”“可怕的战栗”“碎裂的血肉”“喧嚣的时辰”“遍地惊魂”等,这类冷色调词语的频繁使用为其诗歌披上了一层冷峻与悲凉的色彩;动词如“轰然突破”“骤然消失”“倏忽即至”“奔突四散”“勇敢焚烧”等,这些词语不仅使诗歌表层词句间充盈着跳动的力量,似乎也在诗歌深层积蓄着能量,以期在适当的时候喷薄而出,震撼人心;形容词的恰切、精当使用既加深了诗歌内容的深广度,有时也在其中氤氲升腾起作者的期许与希冀。浓墨重彩的词语地大量使用,既标明、调节着诗歌的段落、节奏,也使得诗歌整体风格更为激荡、悲壮。

以己观物、物我灵犀相通似乎是诗人的特长。温恕在创作时也非常擅长将自我属性与情感移植于自然和其他事物,因此,其诗歌中蓬勃的各种无生命的事物如同人类一样有情思有感喟,能独立思考,有鲜明个性,并遵从其自身意志采取行动。

在写作于1987年10月13日的《声音》中,他写道:

沉寂的秋天降临窗外

我熟悉了这种迁移

像夏天的光辉骤然消失

他们很难再次归来

他们要继续梦游他乡

在渐渐昏暗的光线中

我看见这些去年的家具

多舛的书本遗世独立

我还会不会一如既往

潮湿而微弱的空气啊

请让我凝神倾听

一种声音带我远去

作者将夏末初秋的季节转换看作夏天将要离开此地的一场出游,夏天这一季节在作者笔下成了鲜活灵动的生命体,作者把用来形容超凡脱俗意境的“遗世独立”一词用于形容“多舛的书本”,昏暗的光线、去年的家具,寂静、冷清的环境氛围更有力地凸显了“声音”这一主题。夏天的光辉选择梦游他乡,家具与书本选择继续遗世独立,视角随之转移到了“我”的身上,“他人”的选择有远方,也有当下,那么在见证“他人”做出选择后,“我”还会不会以一种一如既往的姿态来继续存在?在作者笔下,万物被赋予灵性、精神与情感体验,与不同诗歌各自的独特基调融合在一体,孕育在诗歌中的生命力如一条涓涓细流缓缓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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