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与审视

2021-10-23 11:32徐洪军
百家评论 2021年3期
关键词:审视新世纪

徐洪军

内容提要:新世纪二十年中国革命战争小说的创作依然热度不减,涌现了一批影响较大的优秀作品。从创作主体的情感维度来讲,主要呈现为怀念与审视两种形态。前者主要彰显了战争烽火中光辉灿烂的人性,后者则主要是对战争英雄日常生活的理解与反思。两种维度关注的重点都是与革命战争紧密相关的人性,展示了革命战争书写的多种可能。

关键词:新世纪 革命战争小说 情感维度 怀念 审视

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革命战争题材的小说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十七年”时期,作为人民共和国历史合法性有力见证的革命战争小说成为成就最为突出的文学门类。在“三红一创青山保林”这八部经典性长篇小说中,有六部属于革命战争题材。由此我们基本上可以认为,革命战争小说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十七年”小说的成绩。

如果说“十七年”时期革命战争小说成就突出的主要原因在于国家意识形态的要求与作家生命经验的高度契合,那么新时期革命战争小说的再次繁荣,则主要应该归因于整个社会环境的思想解放和新历史主义对作家的直接影响。在这样一个相对宽松的社会环境中,不少作家以新历史主义为思想背景,创作出了一大批优秀的革命战争小说。由此,新时期革命战争小说的创作进入了一个新的繁荣时期。

在新世纪的中国文坛上,革命战争小说依然保持着十分活跃的态势,涌现了一大批较为优秀的作品。影响较大的主要有:项小米的《英雄无语》、石钟山的《激情燃烧的岁月》、都梁的《亮剑》、徐贵祥的《历史的天空》、赵冬苓的《中国地》、朱苏进的《我的兄弟叫顺溜》、徐纪周的《永不磨灭的番号》、许开祯的《独立团》、麦家的《暗算》、邓贤的《父亲的一九四二》、徐怀中的《牵风记》等。其中,《历史的天空》《暗算》《牵风记》分别获得第六、七、十届茅盾文学奖,《历史的天空》《亮剑》《暗算》入选“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而且,几乎所有这些小说都被改编成了电影电视剧,产生了较大反响。革命战争小说的大批量创作并接连获奖,大量由革命战争小说改编的影视剧的热播,已经充分说明,50年以后,我们依然需要革命战争小说。革命战争小说是塑造、激活和强化革命战争记忆的重要形式和有效途径。革命战争具有的正义性、集体性和民族性等特征,使其在建构国家记忆方面具有不可代替的价值。

就叙事的情感维度而言,新世纪革命战争小说主要呈现出怀念与审视两种形态。在下面的论述中,我们将结合具体的小说文本对这两种情感维度进行分析阐释,以期从一个侧面展示新世纪革命战小说的艺术成就。

怀念:革命战火中光辉灿烂的人性

从词性上看,“怀念”是个及物动词,这个动作的发出者应该是“怀念”内容的参与者,或者至少是它的见证者。就革命战争书写而言,如果以“怀念”为叙事的切入点,那么在一定程度上也就意味着,作者是革命战争的参与者或见证人。这种现象在“十七年”时期的革命历史小说中十分普遍。如果说“十七年”时期以“怀念”为切入点书写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等革命战争适逢其时,新时期以抗美援朝、对越自卫反击战等革命战争为书写对象的《东方》《汉家女》《高山下的花环》以“怀念”的维度进行创作也很好理解,那么,在距离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已经50多年,距离最近的对越自卫反击战也已经20多年的新世纪,作家们在创作革命战争小说时,“怀念”是否还是一个有效的创作切入点呢?从创作的实绩来看,“怀念”的维度依然有效。

发表于《人民文学》2018年第12期,并于2019年获得第十届茅盾文學奖的《牵风记》就是一部典型的以“怀念”为情感维度的革命战争小说。能够标识这部小说“怀念”特色的,不仅包括作者参加解放战争的亲身经历,还有小说发表时正文前面的献词:“献给我的妻子于增湘”,①和正文第一部分“演奏终了之后的序曲”。虽然以“怀念”为叙事的切入点,但是,这篇小说显然不同于《红日》《红岩》《红旗谱》《保卫延安》甚至《东方》的史诗性追求,也没有《汉家女》《高山下的花环》见证战争的想法,作者所怀念的显然是“人”,是在严酷的战争环境中彰显出来的熠熠生辉的纯洁的人性!而在塑造这纯洁的人性时,作者所使用的艺术手法也不是写实的,而是充满了浪漫主义的文学色彩。

在评论这篇小说时,大家往往说它叙述的是三个人(齐竞、汪可愈、曹水儿)和一匹马(“滩枣”)在千里挺进大别山的战争中充满传奇色彩的生命遭遇。但是在我们看来,即便是在这几个人物中间,作者也是有所侧重的。作者所极力塑造的显然是汪可愈,在小说中,她几乎就是一个完美的存在,一出场就充满了浪漫情调和传奇色彩。隆隆的炮声中,这花季少女竟然用一张宋代古琴给解放军战士演奏了一曲《高山流水》!“离开舞台一段距离,便可以隐约听到远处接连不断的炮声。台下观众早把战火纷飞隆隆炮声掷诸脑后了,一支古琴曲营造出了超乎音响感受的一种空幻氛围,清风明月,万籁俱寂,令全场军民泰然心悦,陶醉不已。”②这女孩不仅浪漫传奇,还纯净得让人不忍亵渎。对于男战士那富含性意味的“七八个洞”和“一个洞”的比喻,她先是不理解,明白了以后也并不气恼,而是一笑了之。她的这种单纯,让以追求“艳遇”为乐事的曹水儿向自己发出了严正警告:“你这个没脸没皮一肚子坏水儿的臭小子,绝对不许招动她!一个指头尖也不许碰她!”行军途中,遭遇暴雨,彻底累垮的汪可愈竟然赤身裸体地睡在门洞里。发现齐竞在给她拍照时,她不仅不生气,反而很大方地说:“首长!洗印出来,别忘了送照片给我。”单纯可爱并非她的全部,随着情节的推进,她深刻甚至高贵的一面逐渐显现了出来。带领慰问团涉水过河时,她宁愿绕道远行也不愿让马车从国民党士兵的尸体上轧过去。中了敌人的圈套以后,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她带领六名女战士学习“八女投江”“狼牙山五壮士”,毅然决然地张开双臂跳下悬崖。被自己的部队解救以后,面对齐竞充满大男子主义的关于贞操问题的盘问时,她说出了一段富含人性尊严和女权色彩的宣言:“不过我要请问,是谁赋予你这样的特权?凭什么我应该被你所笼罩?凭什么我只能受你摆布?凭什么我必然要为你占领?而且还要预先签立城下之盟,保证自己白璧无瑕?”这种质问不仅进一步丰满了汪可愈的人物形象,也一定程度上提升了这部小说的思想层次。藏身溶洞将要牺牲时,小说更是以浪漫传奇的手法书写了汪可愈最后一次弹琴,弹奏《关山月》的时候,远处竟然传来战马“滩枣”的嘶鸣。这一段书写将汪可愈的人物形象作了进一步升华。至此,小说完成了对汪可愈的人物塑造,一个纯粹、浪漫、传奇而又富有现代精神的女战士形象跃然纸上。

曹水儿虽然每到一处都会跟当地的年轻妇女发生关系,但是,在保护汪可愈的过程中,他的身上却闪耀出一种宝贵的人性光辉。他不仅严格要求自己不要对她有非分之想,而且竭尽自己所能保护她的安全。当齐竞怀疑他和汪可愈之间的关系时,对齐竞一向忠心耿耿的曹水儿登时暴怒了:“你不相信老子,老子也就不想跟你啰嗦,你放我走好了!”这愤怒不仅是他对自己还有汪可愈人生清白的维护,也是他对齐竞人格的极大失望!在男女两性关系上一向不知检点的曹水儿最终还是为自己当年的行为付出了代价。保长女儿受人胁迫告发了她与曹水儿之间的关系,面对执行枪决时舍身向自己扑来的保长女儿,曹水儿表现了一种大义凛然的英雄气概:“保长女儿尖厉的嗓音划破长空,她疯狂地向死刑犯扑来。不等她接近,曹水儿飞起一脚,把女人踹了一个大跟头,咕咕噜噜滚出去老远。枪声响了,一个排枪击射过来。”在这里,作者没有拘束于传统观念的束缚,而是荡开笔墨,以浪漫传奇的手法为我们塑造了一个虽然也有缺点,却依然让人心生敬意的热血男儿形象。

从整体上来讲,这部小说可能还存在一些不足,但是,如果就汪可愈、曹水儿这样两个“闪耀着英雄之美、精神之美、情感之美和人性之美”③的人物形象的成功塑造而言,《牵风记》在革命战争小说的长廊中自然应该具有它独特的位置。

以怀念为情感维度的新世纪革命战争小说中,除了《牵风记》这种以战争的参与者为怀念主体的,还有一种是以参与者的子女为怀念主体的。这些小说中较有代表性的应该是邓贤的《父亲的一九四二》。在这部小说中,“邓贤走进历史,是为了重述一段不为人知的慷慨,寻找历史中的一段英雄主义的青春之歌。”④

《父亲的一九四二》怀念父辈的方式是在广泛访谈、调研基础上的小说重塑。据作者自述,这是他“以父亲和他的战友为原型”创作的一部“带有家族传记性质的小说”。⑤作者创作这部小说的动力很大程度上来自于我们对这些曾经为了民族解放浴血奋战的战争英雄的遗忘。所以,在小说的后记中,作者不无感伤地告诉读者:“这是我在父亲坟前献上的一束小小的鲜花,以寄托儿子永远的怀念和哀思。”它不仅表达了作者对父亲以及像父亲一样为民族解放浴血奋战的战争英雄的深切缅怀,而且标识了这部小说创作的情感维度。

小说的传记性质不仅表现在故事的来源——访谈、调研方面,而且表现在小说主要人物的姓名方面,它的主要人物使用的都是本人的真实姓名。小说的主人公,也就是叙事人的父亲叫邓述义,是湖北棉纱大王张松樵的儿子。⑥查阅相关史料,张松樵、邓述义都确有其人。不仅主要人物如此,甚至一些并不重要的人物也是这样,如张松樵的员工、裕华纱厂厂长石凤祥和他的女儿石静宜,也都是历史人物,石静宜也的确是蒋纬国的妻子。小说的这种纪实性质和传记色彩进一步强化了它书写革命战争的怀念维度。

从整体上看,邓述义参加远征军可以分为三个阶段。小说的前八章都在为邓述义参加远征军作心理准备,中间十五章详细叙述他接受兰姆伽军校特种兵训练、与日军展开艰苦卓绝的浴血奋战以及他在此过程中看到的国民政府从上到下的腐烂变质,第二十四章“破碎的太阳”则描绘日本投降之后邓述义对国民政府前途的绝望。小说一开始,作为国民政府陪都的重庆就每天都在遭受日本侵略者的无区别轰炸。在此过程中,邓述义看到了江面上漂满的死尸、为躲避轰炸长时间隐藏在防空洞中被闷死的大批民众,遭遇了家园被夷为平地、工厂被毁灭殆尽、父亲被炸成重伤的沉重灾难,也见证了姨父姨母都被炸死,朋友一家七口全部死难的人间惨剧,在表哥楚士安、表姐楚如兰、表姐夫林志豪等人的精神感召下,邓述义说服年迈的父亲,毅然投笔從戎。在决定送儿子参军的那天晚上,年近七十的张松樵肃然对儿子说:“你长大了,要报国去了,父母养育之恩,你就此叩谢吧。”话说得十分悲壮,那意思也十分明显,儿子此去凶多吉少,但男儿报国父母不能阻拦。张松樵话说的比较悲壮,却并不夸张,在参加远征军的过程中,邓述义见证了太多的死亡。在与日军战斗的过程中,他身边的战友一个个离他而去,他的心理也一次次遭受巨大的创伤。然而,就在这些青年学生为了捍卫民族独立而浴血奋战的时候,依然有那么多军官士兵眼中只有自己的私利而置国家民族于不顾,这让邓述义感到彻骨的绝望。所以,在抗日战争结束的时候,他毅然离开了当年自己极力投奔的部队,回到家中。到家以后他的内心一片苍茫。“天空很脏,没有一丝风,太阳碎了一地”。

作为一种怀念,邓贤所要极力呈现的是国难当头的时刻,青年学生所表现出来的那种高扬的爱国主义情怀,以及在这种崇高情怀的感召下所做出的伟大牺牲。在缅怀父辈英雄精神的同时,对历史他也给予了深刻的批判,腐烂的历史泥淖与青年学生纯洁的爱国情怀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总体来看,以怀念为情感维度进行革命战争书写的小说,其关注重心都在战争中的人上。它们或传奇或写实,从不同侧面为我们塑造了纷飞的战火中光辉灿烂的人性。由于作者要么是革命战争的参与者,要么是革命军人的子女,他们站在见证人的立场上怀念革命战争中的人与事,一方面增强了小说的真实性,同时也为怀念情感的抒发提供了最坚实的主体。

审视:革命战争影响下父辈的身影

新世纪革命战争小说与之前的一个显著不同在于,一些革命者的子女加入了写作的阵营。他们的加入给革命战争小说的书写带来了新的可能。除了显而易见的对父辈革命战争光荣历史的重塑与歌颂,有些小说还对参与了革命战争的父辈表现出一种审视、反思甚至批判的意味。代表性的作品主要有石钟山的《激情燃烧的岁月》和项小米的《英雄无语》。

从《激情燃烧的岁月》这个电视剧的名字来看,石钟山书写父亲的动机里面的确包含有怀念的成分,他大概也希望观众能够与自己一道怀念父亲当年所经历过的“激情燃烧的岁月”。但是,就叙事的情感维度而言,我们认为电视剧《激情燃烧的岁月》在很大程度上偏离了作者创作的初衷。电视剧的情感基调更像是怀念与歌颂,与作者原来审视父辈的创作动机差距较大。然而,从电视剧的播出效果来看,这种情感态度的偏离却得到了观众的高度肯定。受电视剧播放效果的影响,在接受采访时,石钟山表示,“由于将父亲塑造得不是那么高大完美”,他“对父亲一直怀有深深的愧疚之感。”⑦对作家的这段自白我们不能太过认真,它更像是一个编剧吸引观众的一种宣传手段。就小说本身而言,叙事人心中父亲那并不高大完美的形象或许才是他所要追求的艺术效果。无可否认的是,电视剧的热播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他后面小说创作的情感维度。小说集《激情燃烧的岁月》中,《父亲离休》《父亲和他的警卫员》《父亲和他的儿女们》这三篇小说,叙事人对父亲的反思明显要比前面的《父亲进城》《父亲离婚记》弱化很多。

石钟山小说的开头富有意味。《父亲离休》《父亲和他的警卫员》《父亲和他的儿女们》三篇小说的开头分别是:“父亲在当满了四十七个年头的军人后,终于离休了。”“父亲终于老了。”“父亲经过那一场劫难之后,终于又活过来了。”⑧三个开头都用了“终于”这个词,“终于”的意思里既有对过往的否定,也有对未来的期盼。所以,它在一定程度上表达了子女对作为军人的父亲的疏离和对父亲回归家庭的期盼。然而,步入晚年生活的父亲所呈现出来的却完全是一种落寞的状态。这种状态,“犹如一棵老树被一场突然而至的霜雪袭击了,只剩下一些枯枝败叶,神情和精神大不如以前了。”所以,在石钟山这里,革命战争中父亲的英雄形象只是一个背景,作为前景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则是晚年生活中一个落寞老人的形象。这种形象也是作者创作这些小说的一个初衷:“每次我回家的时候,看到父亲他们这些退下来的老人,总觉得他们很落寞、很孤独。那种落寞、孤独,好多人不理解,包括他们自己的子女。”⑨长期的革命战争生活培养了父亲优秀的军人素养,但是也严重影响了他的日常生活。当他用在长期的革命生涯中形成的思维方式与身边的人相处的时候,给自己赢来的不是战士对英雄的崇敬,而是大家对他的疏远与冷落。面对生活環境的变化,年迈的父亲也不得不改变自己几十年形成的生活习惯,尝试着用一个普通人的方式融入家庭。他开始学着以温和的方式与他们相处,学着接受并尊重不同的意见,学着以一个老人的方式享受天伦之乐。然而,这一切毕竟不是他所习惯的,这样的生活也并非他内心的追求,所以,当他得知自己当年亲如兄弟的警卫员将要与他一起生活的时候,已经不再活力四射的父亲一天天站在自家门前惆怅地望着远方的形象就定格在了我们心中。在这些小说中,父亲已经褪去了战争英雄的光环,留给我们的只是一个离休在家又不太适应家庭生活的老人形象。他今日落寞与当年英武之间的巨大反差,不禁让人深刻反思战争与人之间的复杂关系。

如果说这些小说对父亲更多还是表现出一种理解之同情的话,《父亲进城》和《父亲离婚记》则更多表现出一种反思的味道。这种反思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首先,父亲参加革命军队的动机并不像“十七年文学”所呈现的那样高大与纯粹,父亲是在饥寒交迫、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参加红军的。这种书写在一定程度上解构了父辈参加革命战争的神圣性,虽然明显受到了新历史主义的影响,但也在一定程度上为我们提供了革命战争起源的多种可能。反思的第二个方面是关于父母的婚姻,这个方面,连同后面我们所要论述的父亲与子女之间的关系,是石钟山小说最为关注的内容,也是他写的最好的部分,这在一定程度上也显示了作为军人的父亲给他及其家庭带来的巨大影响。父母的结合很难说是爱情的水到渠成,父亲攻城略地式的追求方式,党组织苦口婆心的说服教育,母亲对革命英雄的浪漫崇拜,最终让父亲抱得美人归。这种结合方式,一方面毁灭了母亲对浪漫爱情的憧憬,更重要的是给他们以后的婚姻生活带来了很多隐患。父母的冲突主要是由文化背景和生活环境的差异导致的。母亲文化水平较高,而父亲的文化水平则低得可怜。这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父亲在母亲面前的自卑,同时又让父亲对母亲的文化生活极力排斥。这不仅影响了他们之间的夫妻感情,而且严重影响了母亲的事业追求。生活习惯的差异也是导致父母冲突的一个原因。由于从小在农村长大,再加上长期的战争生活,父亲在个人卫生方面很不讲究,不洗脚、不刷牙、吃相难看、臭气熏天、鼾声嘹亮,当艰苦的改造不能奏效的时候,父母之间的冲突就在所难免。生活方式的差异不仅给母亲带来了巨大的苦恼,同时也让父亲在家里面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有一段时间他反而在一个去世战友的农民遗孀那里找到了家的感觉。父亲与子女之间的紧张关系是石钟山小说反思的另一个重点。由于父亲的几乎所有精力都用在了工作上,对子女的教育基本上不管不问,即使偶尔过问也往往使用战争年代那种简单粗暴的方式。错过了孩子成长期的父亲,在子女成人以后却要干涉他们对前途的选择。这一切都让子女对父亲敬而远之,他们更愿意跟母亲交流自己的内心想法。综合起来说,《父亲进城》《父亲离婚记》给我们塑造的石光荣已经不再是一个革命战争中叱咤风云的英雄形象,而是一个在家庭生活中失败的丈夫和父亲。

石钟山这些小说的叙事重心虽然不在革命战争,但是它们作为革命战争小说的艺术价值却不容忽视,正是它们让读者看到了战争给人带来的巨大影响,这种影响不仅表现在战争时期,而且表现在战争结束几十年以后的和平年代;不仅表现在普通人身上,而且表现在革命英雄的身上,它们给英雄带来的不仅是胜利的光环,还有无形的创伤。在此意义上,这些小说又一次表现了文学对人的深层关怀。

在审视先辈的革命战争小说中,项小米的《英雄无语》应该说是十分富有力度的一部。如果说石钟山书写父辈的态度可以概括为一种饱含深情的审视与反思,那么项小米书写爷爷的态度则更为复杂。从结构上讲,这部小说分为上下两部。上部的叙事线索有四条:“我”寻访爷爷的革命故事、爷爷参加革命战争的历程、奶奶在家庭生活中的苦难遭遇、连城地区的客家文化。下部中,爷爷奶奶的故事被合在一起叙述,其它两部分与上部相同。就我们关注的主题来看,“我”对爷爷当年参与的革命战争进行了十分详细的描写。在革命战争中,爷爷完全可以说是一个把革命利益放在第一位,随时可以为革命献出所有的英雄形象。二次回乡,他从家乡带走134名青年参军入伍;党的领导人彭湃因叛徒出卖被杀,爷爷与他的战友一起击毙叛徒为彭湃报仇;因顾顺章叛变,上海党组织处于危机之中,爷爷利用自己的中药铺与敌人周旋;在国民党围剿红军的关键时刻,他历尽千辛万苦,冒着重重风险给党组织送情报;在莫雄暴露以后,他毅然潜入南昌执行革命任务,被捕以后又成功逃脱,奔赴延安。在革命生涯中光辉灿烂的爷爷,在家庭生活中却给家人尤其是奶奶带来了莫大的痛苦,在这一部分叙事人表现出来的情感态度更像是一种激烈的批判与控诉。他离开上海时根本没有想到家里还有女人和两个孩子,自己离开以后他们将面临着怎样的困境。也就是因为爷爷的这种严重忽视,奶奶他们在上海遭遇了一场巨大的灾难,在这场灾难中,奶奶特别珍视的女儿“每”生病死去,这让奶奶对爷爷产生了一种刻骨的怨恨。这种怨恨后来又弥漫于整个家庭,最终导致爷爷晚年生活的巨大孤独。面对爷爷这样两个形成巨大反差的历史形象,叙事人给出了她的理解:“爷爷尽管睿智英武一表人才,但他基本上还是一个农民,一个大山的儿子。大山给了他勇猛、顽强、粗犷,同时给了他愚昧、粗暴和简单。”⑩就中国当代文学英雄形象的塑造而言,“爷爷以这样一个多解的形象”也“堪称奇谲”,他不仅在革命英雄主义、人道主义、女性主义三种理念的冲突中形成了一种强大的艺术张力,而且也以独特的陌生化效果让读者跟着叙事人一起对历史展开属于自己的思考。

《英雄无语》显然给我们呈现了审视战争的另一种可能。石钟山笔下的战争英雄在日常生活中逐渐褪去了英雄的光环,呈现在读者面前的也只是妻子儿女眼中的一个普通老人,他的很多问题主要是严酷的战争环境在他身上留下来的创伤。而《英雄无语》中爷爷身上所展示出来的可能更多的还是历史文化的问题。他对革命的赤胆忠心,他在战争环境中表现出来的英雄气概,都体现了人性中光辉灿烂的一面,而他对家庭责任的严重忽视,对女性尊严的无意识伤害,则可能显示了我们传统文化中的某种缺失,这大概也是作者花费大量篇幅不厌其烦地叙述客家文化的原因所在吧。

新世纪二十年革命战争小说不仅数量庞大,而且也涌现了很多曾经产生了较大影响的优秀作品。不同的作品对革命战争的书写方式不同,体现出来的情感态度也有很大区别。在这篇文章中,我们主要择取革命战争的参与者及其后辈所创作的作品作为考察对象,分析它们对革命战争的不同书写及其背后所蕴含的情感态度。需要说明的是,对于革命战争的伟大价值,这些作品无一例外都给予了高度肯定,这不仅是七十年中国当代文学传统对作家影响的结果,更是革命战争参与者及其后辈人生情感的主要寄托。但是,从我们分析的这些作品来看,作者更为关注的还是战争中的人的问题,这不仅因为只有人才是文学审美的最终目的,同时也因为,人也是中国革命战争的最终目的。所以,无论是从怀念的情感态度出发,塑造战火纷飞中革命英雄身上那光辉灿烂的人性,还是以审视的眼光,呈现战争英雄在日常生活中的那复杂立体的多样面孔,他们的最终目的都是要写出革命战争中人的存在,张扬人性的美好,反思战争的影响。在此意义上,新世纪的革命战争小说拓展了中国革命战争书写的题材范围。

随着战争烽火的逐渐远去,参与了革命战争的作家或者革命战争参与者的子女终将淡出人们的视野,以亲身经历或者父辈的战争岁月为题材来源的革命战争小说将会越来越少。未来的中国作家将会面临一个如何重新讲述革命战争的问题。怀念与审视,作为革命战争小说创作的情感维度可能难以为继。给未来作家们留下的大概只有“重构”一条道路可走。然而“重构”又谈何容易?这不仅需要作家历史观念的更新,同时也需要更多革命战争历史资料的发掘。但是,新世纪二十年的革命战争小说还是给我们提供了一条宝贵的经验,那就是对人的关注,对革命战争烽火中绚烂多彩的人性的关注。这是一切优秀文学作品始终关注的核心,也必将成为未来革命战争小说书写的焦点。

注释:

①这不禁让我们想起《林海雪原》的献词:“以最深的敬意,献给我的战友杨子荣、高波等同志。”

②徐怀中:《牵风记》,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4页。本文引用这部作品的引文均出自这个版本,不再另注。

③茅盾文学奖颁奖词对《牵风记》的评价。《徐怀中:90岁扒着文学的碗边不松手》,《光明日报》2020年7月21日。

④付艳霞:《抗战题材的热度——兼评邓贤〈父亲的一九四二〉》,《出版广角》2012年第11期。

⑤邓贤:《父亲的一九四二》,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349页。本文引用这部作品的引文均出自这个版本,后文仅标注页码,不再另注。

⑥张松樵祖上姓邓,咸丰年间,张松樵祖母从河南邓州逃难到湖北汉阳,将张松樵父亲过继给当地一个张姓山民。根据中原“三代还姓归宗”的风俗,张松樵的子女都改回了祖姓。鄧贤:《父亲的一九四二》,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8页。

⑦《石钟山:不变的父亲情结》,《北京晚报》2003年2月14日。

⑧石钟山:《激情燃烧的岁月》,华夏出版社2002年版,第133、195、243页。本文引用这部作品的引文均出自这个版本,不再另注。

⑨《岁月·燃烧·激情——访〈激情燃烧的岁月〉作者石钟山》,《出版广角》2002年第11期。

⑩项小米:《英雄无语》,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379页。

房福贤:《“无语”的张力——重读项小米的长篇小说〈英雄无语〉》,《小说评论》2012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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