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西
早上去上学时,我没有看到爸爸的皮鞋,那双他经常穿的黑色皮鞋。平常它总是整齐地搁在鞋架上,紧挨着它的是妈妈的高跟鱼嘴皮凉鞋,还有弟弟那双黄蓝相间的运动鞋。
我蹲在鞋架旁换鞋子,慢吞吞地系鞋带,先把它扎成好看的蝴蝶结,然后又拆开重新系了一次。难道爸爸昨晚没有回家?
“今天怎么啦?还不走,要迟到啦!”妈妈在收拾餐桌,她看我磨磨蹭蹭地不想走,提醒我要迟到了。
“嗯,就走。”我答应一声,飞快地冲进爸爸妈妈的卧室。床上没有爸爸,只有弟弟乖巧地躺着,发出轻微的鼾声。
爸爸果真没有回来,这是这个月第三次了,以往不管忙到多晚,他都会回家。每天早上只要看到他那双黑色的皮鞋,我就知道爸爸回来了——我们一家四口平平安安地生活在一起。
“也许爸爸今天一大早就出门了。”我一边等电梯一边安慰自己。不一会儿电梯门开了,里面站着一对年轻的夫妻和一个小女孩。我走进电梯时,年轻的爸爸往里靠了靠。小女孩朝我微笑,我也挤出一个笑容,然后把脸转向一边,看电梯里的广告。
小女孩大概刚上一年级,我经常在小区里碰到他们一家三口。夫妻俩似乎每天早上都送小女孩上学。我很少让爸爸妈妈送我,除了因为我家离学校近,还有一个理由就是我喜欢一个人走着去公交车站,一边走一边数路旁的紫荆树。
但今天早上我特别羡慕那个小女孩。走出电梯时,我看见她的爸爸妈妈一人拉着她的一只手。我不记得被爸爸妈妈拉着手一起走路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时,我用手肘撞了撞我的同桌敬婷婷,压低声音说:“你爸妈离婚时,你难过吗?”
敬婷婷是我的好朋友,我们在小学一年级时就成了朋友,周末常常一起玩耍,我们还都喜欢猫。
“当然难过,难过得要死,哭得像个泪人,可他们还不是照样离了。”
“可能……可能我爸妈也要离婚了。”
我把前几天晚上半夜听到的爸爸妈妈的对话告诉了敬婷婷。那时候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听到妈妈在哭,他们在谈论离婚的事情。
“啊!真的呀?那你跟谁呀?”敬婷婷问。
“我谁都不跟。”
“我劝你还是跟妈妈,跟妈妈好一些。”她一副过来人的口吻。
“大人真无聊,为什么要结婚?结了婚生了孩子又吵着要离婚。有没有人想过我们这些做孩子的感受?”
“一高兴就结婚嘛,不高兴就离婚嘛,他们都这样。”
“昨晚我爸没回家,这是不是代表他铁了心要离婚?”我忧心忡忡地问。
敬婷婷说:“晚上不回家嘛,那是离婚的前奏,正常。我爸跟我妈闹离婚前也是夜不归宿……”
“婷婷,你不会是在吓我吧?你就不能安慰一下我吗?”
“我这是分析情况給你听,好让你有个思想准备。看在我们是好朋友的份儿上,我帮你想想办法,看能不能阻止他们离婚。”
敬婷婷的办法还没有想出来,我爸妈就离婚了。
妈妈带着弟弟要回外婆家,她说等暑假时来接我去她那儿。她抱着弟弟走进候机室,弟弟不停地朝我挥手,喊着:“姐姐,再见……”
我眼睁睁地看着妈妈和弟弟走进人群中,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想放声大哭,想让他们留下来。但我没有,我咬着下嘴唇,一句话都没说。我知道这一切都没有用,都是徒劳。这个结果是我的父母商量的,他们没有问过我心里的想法,也没有征求过我的意见。
爸爸左手握着方向盘,右手伸过来握住我的手。我坐在副驾驶座上,泪水终于流了出来。
“丫头,爸爸对不起你!”爸爸柔声地说。
“你们,为……为什么要离婚?”我抽泣着问。
“你还小,大人的很多事情你不懂,等你大一点儿我会告诉你的。”
“少来了,别动不动就大人的事小孩子不懂!我马上就六年级了!”
“在爸爸眼里你就是小孩子,无论你长多大都是小孩子。”
“你的意思是要瞒我一辈子?有些事情我有权利知道。你为什么不把房子留给妈妈和弟弟?”
“你妈妈想离开,她说她需要换个环境。”爸爸摇了摇我的手,好像我是一棵树,摇一摇树枝眼泪就会停止,“这是你妈妈的决定,你还在上学,不能影响你的学习。”
“你不觉得对不起妈妈吗?”
爸爸点了点头说:“是,我对不起你妈妈和弟弟。等你妈妈从外婆家回来,我会给他们买一套房。你想妈妈了就去她那儿住一段时间,好不好?”
有什么好的?从此我的生活里有了爸爸就不能有妈妈,有了妈妈就不能有爸爸。我的心堵得难受,一种压迫感从脚指头一直往上涌,涌到胸口,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下雨了,爸爸的车开得很慢,雨刷“唰唰唰”机械地刮着挡风玻璃。身后的汽车按着喇叭尖叫着呼啸而过,溅起一片水花。
早上我去上学时爸爸还在睡觉,卧室的门紧闭着,餐桌上什么都没有。我手里揣着昨晚爸爸给的10块钱,蹲在鞋架边换鞋。他的皮鞋像一只小船静静地停靠在那儿,可是那船上已经没有了妈妈和弟弟。
我的眼泪忍不住往下掉,没有妈妈的日子怎么办?爸爸工作那么忙,又不会做饭。我站着等电梯,门开了,里面没有一个人。我没有遇上那个小女孩和她的爸爸妈妈。
我走进学校旁边的一家面馆,坐在靠门口的位置,老板把一碗油乎乎的面条端到我面前。我把碗里的豆芽和酸笋挑出来放在桌子上,漫不经心地吃着面条。味道很淡,我站起来去隔壁桌子拿酱油。一个正在吃早餐的男孩抬起头看着我。
“是你呀,徐天晴,你也在外面吃早餐了?”是班长辛安,他有些吃惊。
“嗯,妈妈不在家,没人做早餐。”我低着头,不想让他看到我刚刚哭过的眼睛。
“外面的早餐好吃吧?我天天在外面吃,我妈做的早餐太难吃了。”
“我喜欢妈妈做的早餐。”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用筷子搅了搅面条。想起以前妈妈每天早上都换着花样给我和弟弟做好吃的早餐,心里一阵难过。我感觉自己快要哭了,急忙低下头拼命往嘴里塞面条。
辛安吃完早餐和我打了声招呼就走了。我已经往碗里加了两次酱油了,还是觉得寡淡无味。
吃完早餐,走出早餐店,我看见辛安站在小店不远处的一棵小叶榕树下。我从那棵小叶榕树旁走过去,装作没看见他。
他追过来问我:“徐天晴,你刚刚哭过,是不是?”
我没有回答他,心想,我哭不哭关你什么事?我最讨厌自作聪明揭穿别人的人。我低着头跑远了。
放学后,我和敬婷婷刚走出校门,就看到辛安将长腿跨在自行车上,歪着身子站在紫荆树下。看样子是在等我们。
我加快了脚步,我怕见到他,怕遇到熟悉我的人,能躲就躲。
我跟敬婷婷挥了挥手,说:“我走了。”
她说,她想陪着我,她保证什么话都不说,什么问题都不问。
我摇了摇头。我的脑子很乱,我只想一个人东游西荡,胡乱地看一拨人走过去,另一拨人走过来。我不想要她陪我,我不想要任何人窥探到我内心的惶惑和无助。
我也不想回家,一边漫无目的地朝前走著,一边数着马路两边的紫荆树。那个没有妈妈和弟弟的家跟我现在的心情一样,空荡而落寞。
从学校到公交车站总共有9棵紫荆树,不知道这9棵紫荆树是不是一家人。31路公交车响着尖厉的刹车声停在我面前,车门打开,里面的人蜂拥而出,像突然被倒进水里的鱼儿,朝四下游去。
我坐在长椅上想,奶奶过两天就要来了,要是奶奶来了,我恐怕连坐在这儿发呆、数紫荆树的机会都没有了。爸爸说她是一个严厉的人。
“爸,你小时候肯定挨了不少打吧?”我这样问他时,他先是皱了一下眉头,然后就笑起来:“是挨了一些打,不过,你别怕,奶奶不会打你,隔代的孙女她肯定舍不得打。”
“奶奶为什么打你?”
“比如,弄脏了新衣服,或跟别的小孩子打架。有一次,我和‘二袋子打架,他说我把他的一颗门牙打掉了。其实他那会儿正换牙,牙齿已经松了。他哭哭啼啼地来找你奶奶告状。你奶奶说要把我的牙齿拔下来赔给‘二袋子,吓得我躲进屋后面的草垛里,一夜没敢回家……”
“后来呢,你回家后是不是又挨了一顿揍?”
“没有,第二天我回家后,她没有打我。”爸爸说,“但她偷偷哭了,说找了我一整夜。从那次之后,她再也没有打过我。”
我心里想,要是奶奶打我,我就离家出走,让她永远都找不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