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霏
第一代留学生:“众人皆睡我独醒”的探路人
1912年4月12日,容闳病逝于美国康涅狄格州哈特福德城,终年84岁,弥留之际,他牵挂的依然是祖国的繁荣富强,还劝身边两个孩子回到中国去。美国《纽约时报》等报刊评价说:“他从头到脚,身上每一根神经纤维都是爱国的……”
1846年8月的一天,香港马礼逊教会学堂的校长、美国传教士布朗先生告诉全班同学,他决定要回美国去了,他想带几个学生跟他一起走,以便他们能在美国完成学业。如果有谁愿意跟他一起走的话,请站起来。第一个站起来的孩子,叫容闳。这个决定改变了他的一生,也开创了国人留学的历史。彼时,清王朝闭关自守的国门刚刚被西方列强的炮火轰开,国人对海外的世界一片茫然,甚至心生恐惧,出国留学更是闻所未闻,面对是福是祸、难以预料的前途,容闳毅然登上了驶向美国的“亨特利思”号帆船。在传教士的资助下,1854年,他从耶鲁大学毕业,成为第一个毕业于美国大学的中国人。但当时的容闳,并未因此感到自豪与骄傲,绝大多数时候他都被“众人皆睡我独醒”的沮丧与痛楚包围。在耶鲁求学时,容闳就梦想着让国人如他一样可以接受西方教育。正如他在自传里写道“予既受此文明之教育,则当使后予之人,亦享此同等之利益”。
回国后,容闳被收留在曾国藩的门下办理洋务事业。1870年,容闳大胆提出了他“幼童留美计划”想法,得到了曾国藩赞同,并立即与李鸿章联合上奏,很快获得了清廷的批准。他们的规划是:访选各省聪颖幼童,每年30名,四年共120名,分批搭船赴洋,在外国留学,15年后,按年分批回国。“计回华之日,各幼童不过三十上下,年方力强,正可及时报效”。1872年,容闳奉命率第一批30名学生赴美留学,这也就是历史上被称为“中华创始之举,古今未有之事”的“中国幼童留美运动”。但是,腐朽的清政府派幼童留美的真实目的,不过是想在政治和思想上保持封建文化传统的前提下,把美国的先进技术学到手,旧瓶装新酒,换汤不换药。1881年,在反对势力的多重夹击下,清政府将全部幼童遣送回国。这批归国少年中,有民国初年第一任总理唐绍仪、清华学校首任校长唐国安等。詹天佑等个别人“叛逃”未归,考入耶鲁大学机械系,成为中国自己铺建的第一条铁路———京张铁路的总工程师。
中国有绵长的海岸线,长久以来形成的只重视陆地防御的观念使清王朝在一次次的与西方交战中处于劣势地位。面对严峻的形势,洋务派官员主张学习西方的军事技术,建设新式的军队,以加强国防力量。1866 年,福州船政局和船政学堂应运而生。但由于清末中国军事师资缺乏,船政學堂只能一直聘请外国人来担任教习,以传授近代的科学知识和军事技术,这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当局的统治者们很快就意识到,中国的军事教育并不能一直完全依靠洋人,必须由国人走出国门,亲赴欧洲,才得以学之所长。1877 年3月30日,福州船政学堂的33名学生及随行人员从福州出发,踏上了赴英法求学的道路,这是中国公派留学欧洲的开始。晚清留欧船政学生回国后成为中国早期海军和造船工业的骨干,为中国近代海军发展和工业化作出了重大贡献,有些留欧学生还在反侵略战争中血洒疆场英勇献身。北洋舰队的主要海军将领和大部分军舰的舰长(当时称管带)如刘步蟾和林泰曾几乎都是留欧船政学生,民族英雄、黄海海战中指挥军舰冲向日舰吉野号而为国捐躯的致远舰长邓世昌也是福州船政学堂毕业生,曾赴欧洲英国与德国学习、考察过一年,他们在北洋海军建设和甲午海战中充当了极其重要的角色。严复于1879年在格林威治海军大学毕业后,对西方科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后成为中国“精通西学第一人”。
20世纪初的留学生:民族意识觉醒 积极参与政治
中国是弱国,所以中国人当然是低能儿,分数在六十分以上,便不是自己的能力了:也无怪他们疑惑。但我接着便有参观枪毙中国人的命运了。第二年添教霉菌学,细菌的形状是全用电影来显示的,一段落已完而还没有到下课的时候,便影几片时事的片子,自然都是日本战胜俄国的情形。但偏有中国人夹在里边:给俄国人做侦探,被日本军捕获,要枪毙了,围着看的也是一群中国人;在讲堂里的还有一个我。
———鲁迅《藤野先生》
1895年,甲午中日战争打响,向来自诩为泱泱大国的中国被近邻的岛国日本所打败,这给腐朽的清王朝和国人以沉重的打击。许多开明人士开始分析中国战败的原因,纵观全球,在西方工业文明和东方农业文明的冲突碰撞中,只有日本找到了出路并取得了成功,日本成功的经历刺激着国人踏出国门,东渡赴日以寻求救亡图存之道,于是在这一阶段留日教育得到了蓬勃的发展,并在短短的十几年里发展到高潮。这一时期的留学生的政治参与意识极强,许多人积极参加了反清革命,民国建立后,他们又成为中国政治舞台上的活跃分子。1905年孙中山在东京成立“同盟会”,主要参加者就是留日学生,他们后来成为推翻清王朝的先锋队和中坚力量。孙中山曾说:“没有留日学生,就没有辛亥革命。”
作为留日学子的优秀代表,1902年,鲁迅通过考试获得了前往日本公费留学的资格。在《藤野先生》这篇文章中,鲁迅曾写到自己在日本留学期间观看“日俄战争教育片”的感受,这部影片给了他思想上的刺激,让他意识到,学医只能改变国人的身体,却不能开启民智,只有将手中的笔作为武器,从而使国人清醒过来。由此,鲁迅做出了影响他一生的决定,放弃了从医道路,走上了文学创作的道路。
1908年,美国国会通过法案,决定退还中国庚子赔款中超出实际损失及应有利息之外的余额,并提出使用这批退款扶持中国教育,每年资助一部分人留学美国。两年后,胡适等第二批庚款留美生共70人,登上一艘名为“中国号”的轮船,从上海出发赴美国,同船而行的还有赵元任、竺可桢。胡适先于康乃尔大学先读农科,后改读文科,1915年入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师从唯心主义哲学家杜威。1917年,胡适接到了北大文科学长陈独秀的邀请,放弃了正在攻读的哲学博士学位,决定回国授课。留美归来的胡适,成为新文化运动的先驱。
纵观留学历史,五四前后的留学一代堪称是学贯中西、兼容古今的一代,这一时期,留学专业上有所拓展,不再集中于某一方面。1911年,为选拔和预培留美学生,建立清华学校。1911年至1945年期间,清华学校共输送留美学生超过千人,与此同时,还有大量“自助求学”者赴美,两者总数量达三四千人,梁思成、钱伟长等就是他们其中的杰出代表,可以说,这是开拓中国现代科技事业的一代,很多人后来成为学科奠基人和学术栋梁。
五四运动后,赴欧洲勤工俭学出现了空前的热潮。1912年5月,上海《民立报》发表了吴稚晖的文章《答友人同学留法俭学会书》,为留法俭学活动进行了大力的宣传。接着,吴稚晖、张静江等人在上海设立了留法俭学会,为了提高学生的外语水平,还在上海设立了法文学社。由此,上海也成为了当时筹备和组织留法俭学活动的中心。从1915年开始,李石曾、蔡元培等人提倡“勤以做工,俭以求学”,发起了留法勤工俭学运动,在里昂、北京等地设立分会,招收自愿赴法求学的青年。这些留法青年多为贫寒子弟,他们在法国既要学习,又要在工厂做工,他们亲身体验了资本主义世界的贫富分化和如火如荼的工人运动。这种经历使他们认识到资本主义的不合理,从而确立了共产主义的信仰,周恩来、邓小平、陈毅、聂荣臻、李立三、蔡和森等人就是其中的代表。留法勤工俭学学生中也涌现出一些科学家、艺术家、音乐家,如童第周、徐悲鸿、钱三强、冼星海等。
到了30年代,中国留学教育已经步入了比较成熟的阶段,随着国内新式教育的逐步发展,出国留学生的素质也有了明显提高。出国留学生多数能直接插入国外大学高年级或者考入研究院学习,而且大多数术业有专攻,获得国外硕士、博士学位者不乏其人。
建国初期的留苏学子: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
1957年,毛泽东在莫斯科大学对留学生发表重要讲话:“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一列列呼啸的列车满载着黑头发、黄皮肤的青年,满载着他们奋斗的激情、求知的渴望,从北京驶向他们心中的无产阶级革命圣地———莫斯科。早在1948年9月初,东北全境解放前夕,毛泽东已经开始勾画新中国的未来。当时有21名青年学子被送去苏联学习先进的革命和建設的宝贵经验,为新中国储备人才,这些青年大多数是烈士子女和干部子弟,留苏的峥嵘岁月使得他们学到了知识、增长了本领,使得他们能更好地为祖国作贡献。1951年,新中国正式向苏联选派了375名留学生。至1966年,共向苏联派遣9000多名留学生,向东欧派出1000多名,留学专业涵盖各个领域。
1957年11月17日,是一个让万千留苏学子铭记终生的日子。毛泽东在莫斯科大学对留学生发表重要讲话:“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后来的事实证明,留苏的这批学子成材率极高,实现了毛泽东当年的寄语。他们学成归国后,服从组织分配,在祖国现代化建设的各行各业埋头苦干,将个人理想与国家发展、民族振兴紧密结合,为共和国建设作出了卓越的贡献。如原铁道部部长傅志寰、中国载人航天工程总设计师王永志等,都是这批留苏学子中的佼佼者。
背井离乡、远离故国的精神苦痛,无处安放的报国之志……这些挫折并未使留苏学子沉沦,而仍执着等待“世界是我们的”那一天。留苏学子生于上个世纪30年代,真正大干一场的时间仅15年左右,待到90年代,各领域勃兴之时,他们已近黄昏。而恰在这十几年中,产生了200多位院士,200多位正副部长,100多位将军,多数人都有高级职称。特别是从事军工研发者,他们舍生取义,有的终老山林,有的将青春和热血奉献给大漠之地,由于长期接受辐射,多人身患绝症,将自己完完整整奉献给了国家和人民。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曾经轰轰烈烈的留苏运动,已随着时间流逝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当年风华正茂的年轻学子,如今也已年逾古稀。但是,这段历史,却因其对我国现代化建设、教育与科技水平提高所起到的作用,以及对一代学子价值观的影响,成为新中国60年教育发展史上具有特殊意义的重要一页。
改革开放后的留学热潮:中国留学教育的鼎盛时期
1912 年,在美国留学的胡适写下《非留学篇》,强调留学不是“进取仕禄之阶”,声言“留学当以不留学为目的”。这些话用心良苦,在今之全球化风暴中依然振聋发聩。
1978年,邓小平在听取教育部关于清华大学的工作汇报时,对派遣留学生问题指出,“要成千成万地派,不是只派十个八个”“要千方百计加快步伐,路子要越走越宽”。邓小平的部署吹响了青年学生走向世界的号角,迎来了中国历史乃至世界历史上从未有过的留学大潮,造就了一大批中国现代化建设的卓越人才。留学生已经成为中华民族复兴和中国连接世界的生机勃勃的方面军。
中美两国1978年达成协议互派留学生,当年年底第一批国家公派访问学者赴美留学。1979年初,邓小平率团访问美国,在与美国总统卡特所签的协议中,将中美关于派遣留学生的口头谅解作为正式协议签署,从而载入史册,同时也接待了各国访华代表团,商谈互派留学生事宜,签订了一系列合作协定和执行计划,随后,赴英、日、德、法等西方发达国家的中国留学生陆续踏上求学征程,掀起了中国近现代以来最大规模的出国留学热潮。
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公派留学政策也在不断调整,国家公派留学重点资助对象开始从进修生向学生倾斜,公派留学人员日益趋向年轻化。2007年,政府开始实施“国家建设高水平大学公派研究生项目”,该项目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最大规模的公派研究生项目,根据该计划,从2007年到2011年,国家每年从49所高校中选派5000名研究生,有计划、成规模地送往国外一流大学学习。
1984年春天,中国进一步开放了留学的大门。新的政策允许中国的大学和海外高校建立交换生,学生们可以直接申请海外奖学金。因此自1984年11月起,任何拿到海外奖学金的学生都可以出国留学。自费的学生想要出国只需公安局的批准,而不再需要通过教育部。1985年,国家取消了“自费出国留学资格审核”,“出国热”在全国迅速升温。“以前的留学,更多是公派,精英留学;今天则成了全民留学、大众留学”。如今,越来越多的海外学子正在回到祖国怀抱,并成为建设中国的生力军,两院院士和国家重点学科带头人中,半数以上具有留学经历。与此同时,回国创办高新技术企业的留学人员也越来越多,百度CEO李彦宏也是这一时期留学生中的佼佼者,作为留学生,他在30岁时就在美国赚到了第一个百万美金。文学艺术领域的严歌苓、王小波、陈丹青等名家都有过留学经历,这为他们的艺术生涯发展拓展了思路。
改革开放至2000年的二十几年时间,是中国留学史上的鼎盛时期,这个时期是出国留学人数最多、留学地域最广、留学门类最齐全的时期,海归成为一种社会现象,一批批专家院士和明星企业见证着中国高新技术产业的发展速度。
进入21世纪,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经济全球化和互联网的发展,留学迎来井喷式发展。出国留学的渠道更加顺畅,且经费资助渠道日趋多样化,人们接受教育的空间得到极大扩展,不仅高等教育日趋国际化,甚至中等和初等教育也呈现出国际化的趋势。时至今日,中国出国留学人数已居世界首位,我国的留学市场也已经达到了高峰,留学热持续高温。伴随着此过程产生了大量留学机构和相关培训机构,纷纷线上等候,线下搏命。留学产业链上下游打通,一站式留学概念开始普及。“镀金”“海归”等概念与留学生渐渐剥离,人们开始重新审视留学和国际教育,曾经躁动和席卷中国大地的出国留学热潮,逐渐呈现出淡化和冷化的趋势。时至今日,我们每个人身边几乎都有曾经留学和正在留学的朋友,而随着信息、通讯和交通的日趋便捷,教育的地域界限日趋模糊和淡化,人们逐渐以一种平常心看待出国留学。
回首百年留学路,尽管每个时期留学运动的兴起有不同的原因,留学目标亦存在很大的差异,但有一个共同点,即个人命运与国家命运是紧紧捆绑在一起的。救亡图存时的读书人都有一种集体无意识,即要通过留学来吸收西方或者日本的优势,来唤醒中华的觉醒,谋求中华的富强。从中国留学之父容闳的“以西方之学术, 灌输于中国,使中国日趋文明富强之境”,到周恩来的“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出国的莘莘学子都急国家之所急,有强烈的使命感和责任心。在和平年代,留学生有着跨国度、跨文化、跨学科的经历和背景,有着怀家念国的天然情怀,也有着得天独厚的海外资源,在知识经济与经济全球化的交汇发展中,对中国当代科技进步、文化繁荣、经济发展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责编 董西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