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德彦
不久前,在温润的秋雨中,北京协和医院迎来了100岁生日。在初起的凉风中,在鲜明铺展的无数彩旗上,书写了“百年协和,一切为民”的誓言——这是那天协和最美丽的风景。
院庆日仍是忙碌的工作日,我站在内科楼,看着刚刚落成的近在咫尺的转化医学大楼,在夜色中灯火辉煌,不由得想起那些年我担任心内科会诊医师,每天在医院奔波忙碌的日子,看着手机不自觉翻到了2019年5月写的一篇记录当时心境的日记,那是珍藏在记忆中的协和的美好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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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劳动节前一天,外科楼南侧开始搭棚作业,施工队准备开挖地道了。我想,有两处风景,暂时或是看不到了。
只有等来罕见的多科会诊,我才有机会“游览”骨科三病房。
在病房南侧,目光越过一排整洁的病床,是一片明窗。阳光从窗外透入,满室生辉。床单、墙面和医生护士的衣裙都是洁白的,在软软的阳光里反映着辉光。这时候,窗外新萌的一排银杏的柔枝舒展着无数绿叶,星星点点,在玻璃窗上印下剪影。一下子,这一片的碧绿和那一片的莹白,瞬间在眼底摄录。春风十里,不如你,我只取这春盛之日的明窗媚阳之一角足矣。
搭棚作业之后,这阳光怕是漏不进来了。或许等到秋日的黄昏,银杏已老,在落叶飘零的日子,才有这夕阳的重临。
被遮住的估计还有三层ICU两个病房之间的过道。巧思的ICU同事们,在这个过道上弄了一溜长长的玻璃吧台,正对着那一片南窗;再放一排小圆椅子,随意栽一些多肉、绿萝之类的植物,一处宁静、温馨的天地就开辟出来了。真羡慕ICU的同事们啊,工作之余,夜班之后,或许兴奋,或许烦恼,都可以在这里小坐片刻。在阳光下喝喝茶或咖啡,看看书或电脑,数数绿萝又长了几片新叶,量量多肉们又长了几分几寸。更何况,窗外还有老楼的灰墙碧檐,还有麻雀划过蓝天留下的鸣痕。
这两处风景暂时被挡住了,那是不要紧的。欲穷千里目,更上外科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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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春风吹晴,万里无云的日子,当你登上外科楼9层、10层或11层的时候,在电梯打开的一刹那,你迎窗西望,必定是会被震撼的。视线沿着北京西边的天际线起伏,延伸,直到那峰峦浪涌的西山。远山排浪,那墨绿色的浪线连绵飞远。虽身在闹市,人在医院,思绪也会被牵涉到天边,顿时心胸开阔,大开大合,思维奔逸。我曾想过,北京人是很幸运的,在市中心就能看到崇山峻岭,协和人也是幸运的,高楼开窗迎西山。银锭观山?真不必去什刹海了。从外科国际部会诊出来,我从不着急,我倒是希望电梯上来得慢一些,给我再次观山的从容。
去外科楼有两条路径。其一是从急诊观察室和综合病房向西,走二楼过道。此道人多,嘈杂而拥挤。其实大可以从EICU走三层过去,刷卡开门,医护人员专属过道。此路无人,吾一身独行。在会诊过多、过急、过乱之时,我常在这里停顿。靠着玻璃围栏,俯身就是贯穿协和新大楼东西的人行大道,川流不息的人默默经过,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往哪儿去,不舍昼夜。而我独自在此高空停留,目光空洞,思维空白。
3
还是去内科楼看看吧。
从外科楼或门诊楼经北配楼二层去内科楼要经过东西两处转角。很显然,这里的风景吸引的人不止我一个。尤其是西边的转角,常常看见坐着轮椅的患者,在家属或护工的陪伴下来到这里晒太阳。落地窗外,阳光充沛,天晴之时固然美好,可以看老楼烟囱脚下的野树又伸了几枝新枝丫;然而,在春雨霏微之日,静静看着外面湿漉漉的砖墙,也是能读到诗句的。老楼北侧长长的灰色的砖墙,在低云的雨点中漫上了水痕,墙内的杂树枝头是满目耀眼的新绿。沉默的行人,在墙根匆匆而行,撑着雨伞。而早已废弃的古老烟囱上的汉白玉石冠,正数着雨点,几缕轻烟从新的铁锈色的锅炉房中升起。林庚诗云“春天的心如草的荒芜……天上的雨点常是落下……江南的雨天是爱人的”;而戴望舒早就说会在雨中逢着丁香似的姑娘。
东侧转角不是热门景点,经过的人行色匆忙。这里正对着转化医学楼建筑工地的深坑,辛勤的建筑工人们日夜劳作。这协和大发展的关键时刻,谁都一样。不过我在这转角发现了今年第一个春天。严冬岁末,深坑峭壁上一排的排水孔,都凝了冰瀑,白中渗黄,却也能加以晶莹剔透的形容词。一排排的冰瀑,也颇为壮丽。当冰瀑的“钟乳石”滴落第一滴水珠的一刻,我知道,春天来了。
等转化医学楼建好之后,必定还有新的风景呢。
内科楼我过分熟悉,记忆中的景点反而少了。好多年以前,好像是我当内科总值班的时候,曾经在10层血液科看过西坠的一轮夕阳。出奇的大,出奇的圆,快要把小小的窗户都占满了。那是一种耀眼而不刺眼的橘红色,仿佛我伸手一戳,就能把粘稠的太阳搅拌一样。多年以后,我都怀疑我是不是真的见过这个风景,充满魔幻现实主义的色彩。
内科楼的东侧可以眺望北京东边的天际线,二环、三环、国贸CBD高楼林立,而我却总将我的目光收拢到眼前。眼前是一片低矮的平房,胡同在平房中缓慢地延伸。在层层叠叠的灰瓦房顶之上,有浓密如盖的大树,在阳光明艳的日子里,树影会投入胡同的深处,引出一串串悠扬的市声,从胡同两边的大杂院里面流淌而来。市声里一定会混合着鸽哨,因为此刻必有鸽群盘旋在天空,白鸽亮翅,擎着整一个蓝色的天幕。天幕下,是我曾经住过的新开路胡同80号。假如在内科楼还没看够,那就要去门诊楼了,那里的东窗正对协和老别墅群的红房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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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好久之前,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常常去北配楼3层的胡应洲图书馆看书——高深莫测的起搏器窗口设置和心脏电生理。每当迷糊困倦之时,抬头就是窗外协和老楼的碧瓦飞檐,檐上是蓝天一角。我意识恍惚,往往以为自己正处某深山之寺院,那飞檐是殿宇之一角。在15楼4会诊也常有这种错觉,因为窗外也是碧瓦飞檐,尤其在夕阳西下,群鸦漫天的时候。
会诊结束下班,我会选择从老楼南侧走廊出去,走西花园。不能再写那株春分之际繁红满枝的杏花了,也不能再写暮春时节幽香阵阵的紫丁香了,因为它们属于这里的猫,人,只不过是匆匆的过客,和这两株仙子逢场作戏,而真正耳鬓厮磨的还是那五六只流浪猫,只有它们常在树下酣眠,只有它们常趴在白玉兰杆上休憩,等待或紫或红的花瓣在毛色上点缀一番。
说它们是流浪的,似乎也不对,基本上是定居协和了。每天有人定点喂食,就在花圃大铁门下面的猫餐厅。每次经过这里,几乎都能碰上它们。显然,它们是西花园的主人翁。黄猫的毛很长,黑猫最神秘,白猫两瞳孔是不同颜色的……这些精灵也是协和的风景。宣传处的美女们常去给猫拍照,予封号“院猫”,这可是和隔壁故宫的御猫齐名了。
当我踏出西花园,身后是老楼无语立斜阳,雨燕已经迫不及待地叫唤夏夜的到来了。
协和医院,每天我来,每天我去,就记下了那些动人的风景。
后记
现在,距离我担任心内科会诊医师的日子已经过去快3年了,满医院跑的机会少了一些,我仍时不时回味那些珍贵的风景。当年教学楼连接门诊楼走廊东侧转角外的深坑上,转化医学大楼已经建成,巍然屹立,白天云卷云舒,倒映在明窗之上;夜里灯火通明,提示协和人不舍昼夜的努力。大楼南侧马路对面的古老的护士楼,则安安静静地守在暗暗的灯光里,默默提示这一百年历史的绵绵流芳。
协和的风景的确更加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