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自荣
上译厂的辉煌无奈早已成为过去,过去了三十年,然我知道有一些影迷对上译厂的这份情结依然不离不弃,他们至今依然牵挂着上译厂的故事、上译厂的人。而后来居然又有一些年轻的朋友,或受网络、或受父母的影响加入了这个行列,说真的,我如同又在做梦了。
初夏那会儿,去了一次天津。本无接受采访的项目,还是糊里糊涂被他们逮住了。那位精明的主持专挑一些棘手的话题向我提问,不过也蛮好玩的。其中的一个问题是:“佐罗”之后那么多来信中,有沒有求爱的信?我不想搪塞,便答道,有那么一两封。接着我索性就自己“深挖”下去,我说,这类信我是一定要回的,马上抽空回,以免伤害女孩子(我太太也是这个意思)。信里一开始我当然要深深感谢她的好意。说实话,收到这样的内容,我挺感动的。可惜——我接着说,梦中情人这个念头须马上打消。我早已有了小家庭,而且有了一儿一女,他们的母亲是我终身的伴侣。最后,我亦不会忘了,感谢她对上译厂的一片痴情和支持,希望继续关注和支持我们这份幕后的工作。
五年之前,厂里突然来电,要我去帮忙为动画片《大圣归来》配音,且是配里面的大反派——妖怪大王混沌。我不知如何挑战配这样的角色,我声音再造型其效果也可想而知,但我总要尽力而为。结果影片公映后,网上居然大起风波,幸好是认可而非抨击。一个姑娘甚至当面对我直言:为了观看这部《大圣归来》,我十二次进了电影院。第一次是为了听孙悟空,第二次开始就为了听你这个妖怪了。我笑说,你太夸张了吧。她认真地说,童老师,是真的。
一个月前,一个陌生影迷通过新民晚报社的朋友,寄了一个DVD光盘给我,说是刻录了一部印度影片,里面我的台词蛮精彩的,量也大。开始,我随便看了一下,因我完全不记得什么时候曾为这样一部印度片配过音。未料是部警匪片,剧情还挺曲折、有趣,我又是一个人同时配了两个角色,一个是流里流气的警长(有意装坏),另一个是像“佐罗”一般沉着、威严的复仇使者。这片子倒把我吸引住了。我真要好好谢谢这个年轻的影迷,因他年轻更让我刮目相看。什么时候我要会一会这个蛮特别的年轻人。
凡此种种,充分说明了我真是幸运,我何德何能,却能拥有这世上最可宝贵的财富——影迷朋友对我的厚爱和支持。同时也一次又一次提醒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而这种回报又不局限于配音,我想哪怕最简单地与朋友们坦诚地聊聊天也是好的。不管何时,我都要和影迷朋友站在一起。
我这回就要再和影迷朋友们在这里说一说上译厂的人和事——我们这个“宝库”实在也是说不尽道不完的。
杨文元这个名字你熟悉吗?他的绝妙的音色你领略过吗?恐怕你只是熟知邱岳峰、毕克、尚华、于鼎的音色吧。其实杨文元这个演员好有特色,千万个声音里我能一下辨认出来。我年轻时,自认为上译厂有三位老师,从声音角度最像外国人,最洋气:邱岳峰、尚华,还有一位就叫杨文元。
杨文元是新中国成立之初,译制厂还是一个组室的时候考进来的。当时老厂长就惊呼,这是一块难得的材料。铜锤嗓子,如同京剧中的裘盛戎,特色之鲜明,极为难得。翻译片中念名字须半中半洋,而他是说得最活、最流利的,仅此一点就让人感到与角色之融贴。他最擅长也最合适配法西斯高级军官,如:《献给检察官的玫瑰花》《科伦上尉》《神童》中的法西斯匪徒。片中若有暴跳如雷的桥段,可让他发挥到极致。那部与李梓搭戏的《塔曼果》中贪婪凶暴又无情的船长也是他的杰作。
说到这里,你一定会把他想象成和戏里角色一样,高头大马,身材壮硕。你想错了。他长得高这没错,却是骨瘦如柴,个性更是挺温和谦让的。真不知道他宏大的气息和气势是如何练就的。
有一回我俩结伴去外地讲课。他习惯戴一副圆形墨镜,活像个黑社会头子——我就这样跟他开起了玩笑。然他毫无笑意,显见是生气了,弄得我好尴尬。也许是勾起了他不愉快的回忆吧——有好几年他被解送到青海劳动。这些事就说不清楚了,我们也无心去追究。
而我是在20世纪80年代初,进厂工作八年之后,才第一次见到我心仪已久的杨老师。那时他已从青海归来,尽管身心疲惫,却还是想回到朝朝暮暮想念的上译厂,干他拿手的活儿。他毕竟是幸运的,我们老厂长爱才如命(何况到此时他还是个单身汉),二话不说,就让他重操旧业。尽管他的业务比以前生疏了,但老厂长还是给他安排了比较重要的角色,这便是德国片《英俊少年》中的老外公,影片中这角色是个大企业家。
我心底里是非常欣赏和崇拜他的,但我面儿上没有直接表示过。我们彼此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相互很合得来。20世纪90年代,大伙儿在厂外开辟配音“战场”。他知我老实、守时,会一门心思全力以赴投入工作,便很愿意邀我与之合作。我们都是一心要把工作搞好的人,因而在现场,他一般都放心地随我发挥,气氛融洽而放松。可惜他最后因身体原因而早逝,令我们这些晚辈学生唏嘘不已。
铜锤嗓子啊,配音班子里不可或缺的行当,现今这样罕见的特色又去哪里寻觅呢?
说起来,上译厂真是个藏龙卧虎之地。值得好好给大家推荐一下的演员,除了杨文元,还有胡庆汉、张同凝等等。他们虽不像邱岳峰、毕克大师那么赫赫有名,却也都是独具特色、可结结实实独当一面的悍将。
胡庆汉,在我1973年跨进上译厂工作之后,他多半已不配主要角色,转而担当现场执行导演的工作。我觉得他的导演工作倒很有特色,即令演员尽量减少在棚里的负担,所以在他手下做演员很放松。他会先给你一个基本肯定:不错,只是分寸上个别地方需稍作调整。他会极贴心地建议:咱们是否来一个更好的?演员吃了定心丸,又受他鼓舞,当然会更有信心,憋足了劲儿去争取得到满分。他习惯于一等你录完,就率先冲到银幕前,摘下他的深度近视眼镜,帮你检验你的口型是否对上了。听他一声欢呼,可以,过!你会觉着这胖乎乎的“胡大帅”真是可亲、可爱极了。
在配音工作之外,胡庆汉给我最深印象的其实是他的朗诵。当时,上海滩上有口碑的三大朗诵家,他是其中之一,还有两位则是孙道临老师和黄宗英老师。
胡庆汉老师声音条件呱呱叫,浑厚、松弛,声若洪钟(其实光让他在棚里发挥,着实可惜)。他在台上朗诵,不用话筒便可轻松把声音送到剧场最后一排。他的另一个特点是,朗诵不事雕琢,极其流畅。听他朗诵《黄河大合唱》的旁白,真是又有气魄,又丝丝入扣,给人以极震撼的听觉享受。
张同凝,这位女配音演员又是一绝。天生一副老人的沧桑嗓子,辨识度极高,凡老妈妈型的角色当然非她莫属。
张老师来自北京,台词清晰度、准确度非同一般,北京人这个先决条件也非同一般,她本非表演专业出身,进厂前是一贤惠的家庭主妇,能有后来的艺术造诣实属不易,天赋的背后更有兢兢业业所下的工夫。苏联影片《红梅》中男主角老母亲一角就是张同凝老师配的音。她那主场戏,要求她配得极苍老,要絮絮叨叨,不能太清晰,又要叫人基本听得清,台词量大,口型复杂,配成难度很大。我们的张老师因为准备充分,一遍遍地安排自己排戏,因此在现场几乎一遍就过了。如此说词不加修饰,又情绪饱满,实属难能。有意思的是,她和上影剧团老演员卫禹平是一对夫妇。他们是老派夫妻,走在街上,永远是夫唱妇随,一个昂首挺胸走在前,一个小碎步跟随着,几乎没有并肩走的情况,更不要说牵个手什么的了,好玩得很。
我们陈叙一老厂长挖掘和重用这样一个个人才,亦可见他用人之绝。上译厂遂逐渐形成一个生旦净末丑行当齐全的班子,在陈老头他那神奇的指挥棒掌控下,上译厂为全国影迷朋友所喜爱,并成为他们永远抹不去的一道记忆。
是啊,我在这里说东道西,实际上总绕不开一个人,也不用猜了,就是我们神奇的老厂长。我们这个地方有吸引力,不僅是因为这里有精彩的外国影片,更是我们老厂长的人格魅力无形之中在吸引和召唤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同志。
在这里我还想说两个上影人——而他们也自认是上译人——这两位让翻译片事业成为上海品牌功不可没的朋友,我不能不特别向他们致以敬礼,一位就是孙道临,另一位则是卫禹平。
回想20世纪70年代,尤其1976年前,上译厂一度是个奇特的存在,因为肩负为内参片配音的特殊任务,业务活动从未停过,基本上活儿干完了便直送北京。那时,我们演员组不够用,就大量借用故事片厂的中、老年演员。有时东西要得急,还需通宵赶配,这里翻译刚落实好一段台词(很多情况完全靠听原片,并无原来的剧本),那里有关演员就拿了字条进棚开录了,这种情况,非老厂长亲自坐镇不可。他居然指挥若定,累得嗓子全哑了,却从未出过差池。那时候,厂里真是热闹非凡,特别有劲。借来的演员也个个兴高采烈,为有这样天赐良机而庆幸,尤其那些得以暂时摆脱牛棚、羊棚的上影演员,更对我们上译厂有着一份特殊的感激之情,这其中,有两位特别热衷介入配音,那便是孙道临老师和卫禹平老师。
在我眼里,这两位老师无疑就是我们上译人了,看着两位男神从银幕上走下来,平平凡凡地和我们一起苦斗,常感到不可思议。同时,我们这帮幼稚的学生更是一有空就钻到棚里,看他们如何一句一句从容不迫地塑造角色,这种学习机会真是空前难得。
孙道临老师很早就和我们厂有过合作。我读中学的时候,就清楚地知晓,《列宁在1918》中的肃反最高负责人捷尔任斯基就是孙道临老师配的,那么严峻,那么敏锐,台词干净利落,又有威慑力,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奇怪为列宁配音的张伐好像以后再也没有来工作过)。随后几年公映的《王子复仇记》就更是孙老师的杰作。几个重场戏中,王子台词的台词量巨大,且饱含激情,语速又那么快,其配音水平之高,恐是空前绝后的了。20世纪60年代初厂里的重点片、苏联影片《白痴》中的男主角梅思金公爵,那角色如同孩子一般的纯与痴,也被孙老师刻画得准确、鲜明极了,声音和角色如此贴近,令观众听得如痴如醉。我1973年进厂工作,刚开始只是个跑龙套的小学徒,却也亲眼见过孙道临老师为《基督山伯爵》《梅亚林》等影片配音的情形。凡他经手的片子无不是不可多得的传世佳作,我很自然也潜移默化地从孙老师那里接受了诸多的影响。我常暗叹,这样的配音人才(此地是说他配音方面的艺术造诣和条件),恐怕一百年只能出这么一个了。
卫禹平天生有副搞音乐歌唱的好嗓子,中音音色,有厚度、有水分,又不失金属之声。听他刚质的声音真是一种享受。我记得很清楚,20世纪50年代一部轰动全国的苏联影片《牛虻》,主角亚瑟的配音者便是卫禹平老师。老厂长的挑选是对的,也许这个角色扮演者很年轻,用卫老师的声音显见是老了点,但角色的精神气质所需的正是那种成熟感、沧桑感,否则起不到应有的震慑作用。70年代后,卫老师主动要求留下,进入上译厂的编制,不再回故事片厂了,这是我们厂的荣幸。他后来担任我们演员组的组长。我记得那部意大利影片《一个警察局长的自白》,片中两个主要角色的配音分别由卫禹平和毕克担当。一个警察局长正直、机警、老练,另一个检察官亦不乏正直,但过于自信,脾气固执且稍嫌稚嫩,听两位老师的配音,真是味道好极了,对手戏都极精彩,人物的个性气质都被刻画得极鲜明。我私下常反复观摩学习,也希望年轻的朋友好好从网上找一找,虔诚地去观赏一下。片中还有个坏到骨子里的反派——打着房地产开发旗号的头目,阴险、狠毒,是尚华老师入木三分地把它拿下了,对两位主角起到极佳的衬托作用。
只可惜其后数年,正是电影人可大干一场的时候,老卫却因病而长期卧床在家,令我们失去了许多可向他学习、讨教的机会。
好了,该到刹车的时候了,拿什么作结束语呢?我总在想,上译厂这个品牌,这面旗帜,作为上译人,我们深知其来之不易。而今天的市场环境与当年有了很大的不同,落入低谷并非不可理解,但我相信这只是暂时的,东山再起终有一日。我热切希望对我们不离不弃的粉丝朋友们,希望有识之士们,和我们一起来总结,一起来开拓,为了那正在向我们走来的翻译片复兴的美好春天,为了我们共同的事业,一起努力,一起关注,一起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