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傲林
“纵然你光芒微渺,我也愿意追随氤氲你背影的星辉。”这句话是轩子说的。轩子是个“文学控”,文采出奇地好,省里、市里的征文获奖证书拿到手软。“我以后一定是个引领世界文学的才子!”每次见到他,他一定会向我吹嘘。可他的人跟他的名字完全相反——呆呆傻傻的,尤其在追女生方面,简直是一窍不通,一点也没有器宇轩昂、伶俐多智的样子。打小跟他一起吃饭,我总会时不时用手钩住他的肩膀,佯装出嫌弃的语气:“小子,快找个女朋友,哥真的养不起你了。”
他的确吃得很多。
可今年开春,他眉飞色舞地向我炫耀:“我要有女朋友了。”说这话时,他的头好像仰到了天上。
“得了吧,我也就是说说,哥还是可以管你饱的。”我使劲把头仰得比他还高。没办法,被他骗的太多,对于这种玩笑话我早就见怪不怪了。
可等来的却是他的毅然回绝,我看他不像是开玩笑。“行了行了,哪个女孩撞了大运,摊上你这个倒霉蛋?”可这话刚说出口,我就后悔了。
“刘淼!”他回答得异常响亮。
刘淼是轩子高中的第一任同桌。高一刚开始,老师让自己挑位置,刘淼稀里糊涂坐到轩子旁边。“哥,我桃花运要来了。”轩子扭头对我说。
刘淼是属于在人群中不出众的那种女生,没有校园女生的俏皮活泼,也没有东方女性特有的典雅大方。轩子说他要追刘淼时,我差点一口豆浆喷到他脸上。
可他才不搭理我的嘲讽,还洋洋洒洒地起草了一份“恋爱攻略”,正式开启了她的“追淼”生涯。
不出所料,我成了他的炮灰。
这年,雪来得出奇地早。轩子大清早就把我从被窝里拉出来:“还没睡够呢,你要造反啊。”我暴跳如雷,他活生生打断了我的美梦。
轩子却给了我一巴掌。
我惊醒过来,二话没话还了他一巴掌,右手同时握拳高高举起,准备来场厮杀。
“哥,我要跟她表白”
我放下架势,揉揉眼看向窗外:“我就知道,叫我准没好事儿。”
早冬的鹅毛大雪肆意地挥洒天地,凶狠地拍在窗玻璃上,蒙眬了不知多少痴情人的双眼。
跟我预料的一样,轩子表白失败了。
“你是不是傻,哪个男生会让人家女生在雪地里等俩小时?”我大吼。轩子披着棉被,正哆哆嗦嗦地喝着热水。他没有回应我。
一阵咳嗽声响起,我放缓语气:“轩子,听哥的,好好学习吧。”
“不!”他的声音很小,却铿锵有力。轩子并没有放弃,他压根就没打算放弃。
入冬后的天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清晨的冷雾还没散,冰凌紧紧抓着屋角不放,高冷地成排垂下。
我刚走进教室,就看见轩子鬼鬼祟祟地往刘淼抽屉里塞了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
我大喝一声,他吓了一跳,转头看是我才松了口气。
“情书哟!”我瞟了眼窗外,还好刚才没人。“你小子,换计策了,来,给哥看看。”
“不行!”他伸手去拦,可我快他一步,从抽屉里抽出那张纸。粉红的信纸夹杂着油墨初落的香气,混着冬季凛冽的寒风,飘散在整个教室。
他紧忙上前抢,我把纸举过头顶。慌乱中,情书飞了出去,像昨夜的雪花一般,在空中兜兜转转,盘了几个圈。
谁都没想到,刘淼回来了,情书正好落在她脚下。“这是什么?”她捡起信纸,展开来看。一朵绯红的花在她脸上绽开。
“刘淼,我……”轩子支支吾吾。
雪不知什么时候又飘了起来。白雪纷纷扬扬,漂白了远方几点鸟影。窗外雪尚未消的梧桐叶上,又落了新的纯白。
轩子说,这叫勇敢踏出第一步,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刘淼有什么好的?“我打断轩子,冲他大吼,“以前还以为你只是开玩笑,你的前途还要不要?”轩子低头用手抠着筷子,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轩子和我幼儿园开始同班,亲得跟兄弟一样。幼儿园开学那天,校园一片哭哭啼啼。我静坐在板凳上,翻看妈妈为哄我买的《葫芦娃》绘本。不多时,一阵哀怨的哭声传来,像高亢的背景音乐一般,烘托着轩子被拖进教室时的撕心裂肺。他身着深红色背心,套上深红色短裤,头上如果再戴个红葫芦,简直跟大葫芦娃一模一样。我盯着他看了好久,他妈妈也十分尴尬。
可当轩子的目光扫到我时,他先是收起咧开的嘴,愣了一会儿,又咯咯笑了起来,张开双手跑向我:“爸爸。”话虽含糊不清,但当时我是完全可以听懂的。我急忙摆手,可他没有停下来。
“爸爸,爸爸。”这的确吓到了我,摇了几遍手都不管用,我索性哭了起来,哭我妈妈好狠心丢下我一个人,哭我突然有了个儿子。后来,我再也没看过《葫芦娃》。
“必须分手,考上大学随你怎么谈。”我斩钉截铁地告诉他。
轩子抬起头,眼里噙满泪水,他只说了3个字:“不可能。”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坚决的回绝我。
分班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没有再见过轩子。
我并不是不赞成轩子谈恋爱,其实我打心底里为他高兴。可这里毕竟不是谈恋爱的地方,任何闲事在高中,是绝对不能干的。轩子这样做无异于自讨苦吃。我不忍心看他努力想考上文学院的梦想就这样烟消云散,也不忍心看着两人多年的友情被这种意外一点一点蚕食殆尽。
像赌气一般,我没有再联系轩子。我想,他赖上我这么多年,一定会认真思考我的话,总有一天,他会亲口对我说:“哥,我错了,我听你的。”可一天,一个月,一年……轩子从此再没了音信,我甚至不知道他被分到了幾班。
道歉终为泡影,徘徊在思念的水塘里经久不散,我却仍妄想我们的感情激荡起往日辉煌时的涟漪。直到有人跟我说,轩子退学了。
…………
再见面是在校门口,轩子跨坐在一辆摩托车上。我远远望见他,想着要不要打声招呼。
“哥!”他朝我招手。我措手不及,思绪全被打乱,只能硬硬地回了一个笑容。“哥,这么久不见,你还是老样子。”
我有千万个问题想问他,可只能化作尴尬地挠头:“你在这……”
“接她啊,”他神采飞扬,顿时来了精神,“我跟你说啊,得亏了那封情书,我……”
“听说你退学了。”我打断他。
我们都没有再说话。
我目送轩子带着刘淼离开。刘淼穿着飘飘长裙,头发披在肩膀上,白净的脸与原来简直有天壤之别。我惊叹她的变化如此之大,轩子当初真有远见。
“但不是每段爱情,都有天长地久的结局。”我记得我对轩子说过这句话。
周末休假,我抽空回家洗了个澡,刚吹干头发,电话铃就响了。
是轩子,他说他分手了。
他约我在楼下见面,一下楼,我就看见他停在一旁的摩托车。“啥时候买的?”我努努嘴。轩子没说话,他抬头望着远方。斜阳惨淡一片,似一蹶不振的人,仿佛有人掳走了它最珍贵的那片缃黄。
“到底咋回事?”轩子把头埋在车座上,呜呜地哭了。
“哭啥?分手而已。”我就像個无情的强盗,残忍地剥夺他仅剩的信念,让他不得不回到现实中来。
“没人载过你吧?”我拍拍他的摩托,跨坐上去,摆摆手示意他坐在后面。“哥今天就让你体会一下被照顾的感觉”。
摩托车一路高歌行进在乡野,却始终摆脱不了失心人的牵肠挂肚。我没轩子那种肚肠,也从没开过摩托,这时我才猛地发现原来我们渐渐疏远了许多。
“她转学去上海了。”轩子哽咽着,声音一颤一颤的。
我们漫无目的地闲逛了一下午,喝着迎面的细雨,他嘶吼了两嗓子:“一杯敬朝阳,一杯敬月光,唤醒我的向往,温柔了寒窗。”但四下小雨绵绵,没有道离愁的月光,也没有诉衷肠的寒窗。
轩子还是走了,骑着那辆摩托车,不知去了哪里。
上个星期天,轩子的朋友圈更新了几张照片。照片中的他吹着江风,张开双臂拥抱黄浦江,右手边则是脉脉含笑的刘淼。
沉默了半天,我在下面留了言:“轩子,啥时候请哥喝喜酒啊?”
几乎是秒回:“明天就行啊,哈哈。”我就知道他在这等我。
后来,我收到了一封信。信里是轩子身着新校服,在课桌上伏案学习的照片,窗边的阳光缓缓洒下,倒映在一旁刘淼温柔似水的眼眸里。我会心一笑,不经意瞟见照片的右下角懒懒躺着的一行字:“哥,我和她约好了要上同一所大学,等我的好消息吧!”果然,这个文绉绉的书呆子难得有这么风光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跟我炫耀。除此之外,信里还工整地装着一张发黄的纸,我一眼就认出来,这是他的情书。我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打开看,而是把它锁在了书柜的最里层。时光迢迢,有些东西记录着岁月匆遽的美好,让它一直永存着,总比丢了该有的玓瓅(dìlì)之珠好。我想,只有这样,才不会辜负那些未曾祭奠的旧时光。
现在偶然回想起来,我发觉自己挺幸运的,能目睹这样一段爱情。算不上多么曲折,也没有多么轰轰烈烈,就是平凡中透露的一股暖意罢了。想起轩子以前最爱听的歌,是岑宁儿的《追光者》。里面有一句歌词,现在回味起来颇有感触:“有的爱像大雨滂沱,却依然,相信彩虹。”我好像渐渐明白了轩子喜欢它的原因。
在这场与青春的博弈中,轩子拿一生作赌注,妄想炮制某一刻的渺茫烟火,他是不是很傻?答案我不知道。也许只有那些亲身经历的人才有资格发言,当他们在浩渺的未来中跌跌撞撞四下碰壁,不断摔倒再不断坚强地爬起的一刹那,才能透悟青春真正的意义——那种心酸,却隐隐有些发甜的滋味。
我很欣慰轩子并没有放弃自己成为文学家的梦想,也没有在匆匆的生命里丢了他最爱的人。
(编辑 高秋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