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镕
韩培信(1921-2017)
今年是江苏省委的老书记韩培信同志百年诞辰,心中不免泛起一层层涟漪,忆起他的种种业绩。有一本书《从孤儿到省委书记》详尽地讲述了他的故事。因此,我只是追记一点往事。
结识韩老,是1964年在句容搞“四清”运动。当时,两万“四清”工作队员大军压境,社教工作队里,县委书记级即有68人。根据桃源经验,领导人都用化名。当时陈毅夫人张茜也在句容,化名陈英,大经济学家薛暮桥叫余霖,外办副主任张彦叫张正。省委书记江渭清叫江淮,住天王公社蔡巷。村里的队长是时任省委副秘书长的韩培信。我那时在总团部,每天要写简报报中央。写稿经欧阳惠林团长批改后,我常乘坐一位解放军同志开的带斗车的摩托去送稿子。先是办公厅金靖中看一看,即交韩审改。他不厌其烦,询问稿子的一些细节和背景,帮我润色,然后呈“江淮”同志,审查发出。那时纪律很严,规定住贫下中农家“扎根串连”,不准吃“鸡鱼肉蛋”,有人就问,那么鸭子呢?遂修正为“鱼肉禽蛋”,总之不得沾荤腥。江渭清身上有16个枪眼,身体很弱。韩培信暗中与我们筹划,请示了镇江地委书记(社教团副团长之一)李楚,每过一段时间从镇江交际处要一点豆油、豆腐,不犯忌,使“江政委”(当时都这么称呼)渡过了半年难关。
江政委几次给工作队员讲话讲得非常好(不那么“左”,语言中肯)。我整理后,韩培信修改,但江因刚受了刘少奇的批评,不准我们印发。“讲过就算了,不要白纸黑字印出来。”韩就说,不要印,但可把江的讲话精神融入团部工作意见中去,这样既巧妙地贯彻了精神,又不会给江添麻烦。韩作为省委工作队的内当家,处处谨慎小心,一点细节也不放过,做事“滴水不漏”,使我得到不少教益。
“文革”特殊年代结下一些恩恩怨怨。江苏省委一些老领导之间有点梁子。中央决定改组领导班子。先是定柳林同志任书记。柳林闻讯后即诚恳地函请中央,说自己经“文革”批斗,又患过肝炎,身体情况已力不从心。斟酌再三,中央决定调轻工部副部长韩培信主政江苏。
1981年,韩培信回到江苏。他在“文革”前就有良好的口碑和信誉,“文革”中也没有差池,各方均可接受。他各方游说,终于把一班人团结起来,创造了团结奋斗的新格局。开始也有人说他是“八级泥瓦匠”。他笑说:“我们家乡楷模周总理不就是在‘文革’中被人这么说的吗?我是向总理学习,大局为重。”对特殊年代的一些特殊情况,要具体分析,多谅解,求共识。
韩老一贯宽以待人。“文革”中,江苏造反派头头是华林森。农民中把丹阳横塘村的老模范陈和法推出来,担任造反组织“红农会”领袖。陈没有文化,只是造反派们的一个傀儡,但以他的名义向江青写过效忠信。“文革”后清理“三种人”,将他列入。因为他在“文革”中还当过中共中央候补委员,庐山会议室还保留着他坐在彭冲旁边的席位卡。那时清查“五一六”分子,陈也积极参加。
韩老对省委整党领导小组的同志们说,陈和法是老实人犯错误,当然严重,但他本质是一个好农民,与华林森有区别。最后给予党员缓期登记。当时陈的月工资只有38.5元,家境贫寒,让他升了一级工资才退休,月工资升到42元。那时陈的关系在我们省委农工部。韩的夫人王浩老大姐也是农工部的。到春节分鱼或鸡一类物品,王大姐与我商定,把自己应得的一份送给陈和法。韩老开玩笑说,生活上我们还要让老陈过得去。他毕竟是老模范啊!他们夫妻一如既往地厚待陈劳模,使陈和法晚年过得还不错。
这样的事,在那时和以后政治风波中处理一些人和事,他都是秉承这一作风。他说,毛主席说过,对人的处理要慎重,具体分析当时的客观环境和历史条件,不可太看重个人的责任。
但原则问题他坚持,决不做和事佬。那时河海大学黑人学生闹事,他果决处置,把那些闹事者送到仪征大化纤隔离起来。他说,对坏人坏事不能手软,哪怕他是外国人,一律按国法办事。
20世纪80年代初,苏北还很穷。有13个县吃财政补贴(如今叫财政转移支付)。我们到苏北农村调查,当时的民谣是“滨(海)阜(宁)涟(水)灌(云)响(水),穷得叮当响”,“张黄六运套(五个公社名,为运河、大套等简称),中央都知道”。
一次我去省委常委会汇报穷县调查。我把滨海响水等地的民谣说了:“老省长新书记,家乡产值不过亿。”老省长是惠浴宇,新书记指韩培信。那时还没有讲GDP,是指全县的工农业生产总值。惠是灌南人,韩是响水人。两人听了都面有愧色。
韩忆起了战争年代,他属黄克诚部,当过滨海县副县长。支前时为保护几头猪,牺牲了八个民兵。坚壁清野,要毁掉八滩镇的建筑。黄克诚当时说:“今天毁了银八滩,明天还人民一个金八滩。”但到了20世纪80年代初,八滩依然贫困如前。韩和惠都说,我们对不起苏北老区乡亲啊!
后来,在多次调研的基础上,省委确定了“积极提高苏南,加快发展苏北”的战略方案。
调查研究是党的好传统和基本功。韩培信一贯重视并到第一线做调查研究。那时,乡镇企业蓬勃兴起。江苏30万采购员、供销员千山万水、千言万语、千辛万苦、千方百计闯市场。农业实行包产到户,实现了大增产,但社队企业在分配上开始是吃大锅饭,“小全民”。无锡堰桥乡党委书记倪品良等,学习农业办法,在工业企业推出了“一包三改”,用包干制办法,改干部任用制为聘任制,工人录用制为合同制,工资从固定制改为浮动制,开辟了干部能上能下、工人能进能出、工资能高能低的新局面,社队工业劳动生产率大为提高。韩培信同志亲率研究室顾介康等同志到堰桥调研并帮助总结了这一重大改革经验,发文介绍了职工与企业建立“命运共同体”的新机制。后来这个经验向全国推广。
国门初开,韩培信同志在1985年带队出访澳大利亚维多利亚州这个“友好省州”。省委代秘书长顾愉、外办主任李炳才、秘书邵军、翻译姚正琪和我随行。我们大多是第一次出国。维州礼节很讲究,每天午饭和晚宴,都要由主客双方发表讲话祝酒。韩书记不胜其烦,想出了一个现场培训的妙计。他规定除一头一尾国宴外,每天吃饭,由顾愉、李炳才和我三个人轮流致辞。讲后他在团内做点点评,帮助我们如何应对涉外言论。这使我们多了学习、研究、体察和临场发挥的机会,还取得了外方的赞赏。我开玩笑说,团长偷懒,团员紧张。他说,给你们多个亮相机会,也让外国人看看我们个个都是好样的。
对外国友人一些疑问,他也鼓励我们作答,他最后作点评校核。在悉尼一次晚宴上,一位银行家说:“我们把80%的人口集中在悉尼、墨尔本两个大城市。你们中国搞那么多小城镇,光管线的铺设和损耗就有极大的浪费,应该搞大城市的集中化、集约化才是。”韩书记就叫我解答。我阐述了费孝通等大学者提出的理论,根据中国国情,必须建设以大城市为中心,以小城市和星罗棋布的小城镇为纽带,联结广大农村的梯形结构,发挥各层次的细胞活力,避免“大城市病”。那顿晚饭由于双方辩论,吃了5个小时。韩最后说,各国国情不同,选择的道路和走法大相径庭。只要有利发展和富民就好。那晚11点才散。谈得热烈,加深了对彼此国情的了解,也加深了彼此的友谊。据说在澳洲和意大利等国,这种马拉松式吃饭是常事。
韩培信同志先后七次当选全国党代会的代表。这在全国不多见。他每次上会都发言(书面)进策。开十八大前,他与我商量讲的内容。他想起了打仗时的挂图作战,提出县市挂一脱贫作战图,标明到村,哪个村脱贫了、小康了,分别插个小旗。这样把工作落到实处,对情况一目了然。大会期间,他把这一建议对来访的新华社记者说了。新华社把采访消息发了通稿,获得大家的称赞和推广。
韩培信出席中国共产党第十七次全国代表大会
1989年后,一度“左”的思潮抬头。尽管邓小平同志强调“十三大报告一个字都不能改”,但1990年还发了许多文件。如中组部通知:“发现党员雇工的一律开除党籍。”中央关于治理整顿的决定草案中规定“不准长途贩运”等等。韩老专门找我们研究。万里一再表扬的江苏苏北“百万雄鸡下江南”不就是“长途贩运”吗?胡耀邦同志称赞二道贩子是搞活流通的“二郎神”!韩把这些意见反映给中央,取消了“不准长途贩运”等提法。但还是保留了“私人不准从事批发业务”等规定,留下一些遗憾。直到1992年邓小平“南方谈话”,“左”的思潮才渐告消退,使改革开放重上正轨。
1993年以后,韩培信同志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了,但他仍作为老党员发挥作用。他与南京军区老司令向守志上将倡导成立了江苏省炎黄文化研究会。他谆谆嘱咐文化老人们“研究历史文化,提高文化自觉”,常常到会具体指导。又帮助我们办老年大学,聘请名师,筹措经费。
他自己是孤儿出身,体会到穷苦孩子的难处。他把自己工薪所得献出,成立“江苏韩培信扶持响水孤儿贫困学生教育基金”,帮助老区穷孩子上学。韩老个人累计捐入200多万元。2017年他逝世后,仍有400余万助学基金,余荫继续支持穷困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