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平,山西应县人,山西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各大文学网络,《鹿鸣》《中国地名》《山西日报》等,著有散文集《风吹来的沙》《且以明媚过一生》。
母羊生小羊羔了,还是四胞胎。
这件事发生在冬天,父亲和母亲非常兴奋。他们认为,这是一种极好的兆头。
老大老二老三长得很像。刚出生,羊妈妈温暖的舌头,就像一只轻柔的大手,不停摩挲着小羊。它们沾满羊水而卷曲的毛皮,慢慢舒展开来,也变得雪白了。
刚出生的一只小羊想要站起来,也许是天气冷,它的腿颤抖着,并没有站立的能力。最终,它还是踉跄几下,颤巍巍倒在妈妈的怀里。
大羊的舌头仍在舔舐着孩子们,一只接着一只,没有顾此失彼。而且,它的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的孩子,溢满人一样柔软和慈爱的光。
老四长得最特别。两只眼睛和嘴巴周围,是一大圈黑色。连两个耳朵尖儿,也缀着黑色,让它看起来非常与众不同和可爱。叫它“黑眼窝”吧。它一直不睁眼,看上去很安静,不像其他三只小羊,不时甩甩耳朵,或者把头抵在妈妈身上。母亲说,它和人一样,到底是老疙瘩了,营养不足啊。
我家还有一对双胞胎羊,已经长大了,是另一只母羊的孩子。在此之前,几只羊一直和平相处着。现在不同了,只要有谁微微靠近,黑眼窝的妈妈马上变得警觉,眼神里充满敌意,竖起耳朵,咩咩”叫个不停。叫声听上去依旧绵柔,可仔细听,像极了遇到敌情而擂响的战鼓,让人一阵紧张。
对方若没有停下脚步,还在靠近,母羊会立刻站起来,低下头,冲过去,做出进攻的样子。直到它们离开很远,它才慢慢回到孩子们身边,卧下来,用头部拱着小羊们。在母亲的安抚下,小羊们发出细弱的“咩咩”的叫声。把人的心都听酥了。
然而,刚生产完的母羊,第二天就要随羊群到野外吃草。
我心有怜惜。可母亲说,它们不用像人一样坐月子的。
那天早上,父亲没在家,母亲喊我去赶羊。她一边往羊圈走,一边自言自语:这三几天可不好过,可要麻烦了。说着,她打开南房门,用半升先搲了点儿玉米,顺手又拿起一截木棍。
羊圈里,有的羊悠闲地卧着,有的在吃槽里的干草。刚出生的四个小家伙已经能稳稳站起来了。它们依在妈妈旁边,咩咩叫着,声音听上去有劲儿多了。
我打开铁栅门,母亲走了进去,其他的大羊抬头看看,径直走出羊圈,朝着大门口走了。
接下来的一幕,我永生难忘。
刚做母亲的大羊,一直盯着我们。目光软得让我心疼,像在祈求什么。但这些,都没有用。
开始,母亲试图用棍子把它赶出去。可它一动不动。母亲敲了好几下,都不管用。于是喊我过去用力地推它,可它仍然站在那里。它大大的眼睛,只瞅着它的孩子们,嗓子眼儿发出“咩咩”的喊叫。
四只小羊有点害怕,可还是走到母亲身边,母子五个就那么簇拥在一起。
我们折腾了好一会儿,小羊们都被惊得乱碰乱撞了,甚至要跳起來,飞出栅门,可大羊就那么稳若泰山地站着。
母亲不得不使出她的杀手锏——把玉米放到大羊的跟前。
果然,母羊的脖子往前伸了伸,叫了两声,就把嘴凑到半升里吃了起来。看它吃得欢实,我母亲慢慢往前挪步,母羊便跟着往前走。
我不敢动弹,生怕惊扰了它而前功尽弃。眼看要到栅门口了,母亲一手端着半升,另只手把棍子慢慢放下,准备开栅门。我想,等它一出栅门,我就迅速上前推它一把,然后把门关上。
但是,我们低估了动物的智商,尤其是一个刚做了母亲的母羊的智商。不等我们动作,母羊便察觉到了什么,摇着肉乎乎的尾巴转身就往回跑。我慌忙张开胳膊挥起手,喊“去去去“,企图把它赶出圈去。但它根本不理我,横冲直撞就过来了,吓得我只能躲闪到了一边。
母羊跑回孩子们跟前,用嘴挨挨这个,用头顶顶那个,仿佛在安慰着孩子说,别怕。
我母亲见状,把栅门“咣啷”一下关上,用棍子抽打着趁机想跑出去的那两只双胞胎羊。
我们已经气喘吁吁了,我说要不今天别赶出去了。母亲不同意,说今天不赶出去,明天更难赶,总要经历这个过程。
没办法,只好重新再来。母羊不停叫着,小羊们也“咩咩”叫着,母子几个像是在抗议,又像是在哀求,可我们就想着得尽快把它赶出去。其他的羊,没人照看,跑丢了怎么办。
就这样,我俩和羊较量了好几个回合。一次次,就算我把它好不容易推到半路,可它一扭头,用力一冲,又跑回去了。母亲气得骂骂咧咧,我也不耐烦了。
最终,是我们胜利了。
也许母羊看出来我们的坚决,无论它的挣扎多么剧烈,终究也是徒劳。于是,母羊身子挨着它的孩子们,用嘴顶,它们不动。再顶,甚至用前蹄慢慢刨它们的身体,它们才醒悟似的弯下两条前腿,跪在地上,吮吸着母亲的乳头。
母羊一个一个地呼唤着孩子们,喂完这只,喂那只。可黑眼窝傻乎乎的,木讷地打着转转,就是不肯到母羊跟前。母羊“咩咩”喊了几声,显得非常焦急,它死死盯着它最小的孩子。黑眼窝还是不上路,没有办法,母羊就迈过它的三个孩子,走到黑眼窝跟前用嘴顶它,它这才醒悟过来,含住了妈妈的乳头。
四只小羊,一起用力地吮吸着奶水,我们能够听到“咕噜咕噜”咽奶的声音。
母羊静静看着它的孩子们,眼神非常温和。
我和母亲都就站在那里,静静等待着。
终于,小羊们吃饱了,迈着小碎步开始撒欢儿。这次,没有大费周章,母羊被我们赶出了栅门。我和母亲长长松了口气,可看着大羊的背影,竟然觉得有些悲壮。
大队院子东面的空地成了圈羊场,全村的羊都集中在那里,由羊倌把它们赶到野外。母亲回来时,把四个小家伙抱回了家。天太冷了,它们还小,怕冻坏了。
它们就蜷缩在火炉子周围,开始睡觉。中午,暧和了,母亲又把它们抱到院子晒太阳。没有母羊的照拂,小羊们一个上午倒很安静,可到了下午,它们就开始不停地叫唤。
它们肯定是饿了,或者是想妈妈了。我说。
母亲说,大羊的奶恐怕也要憋坏了。
四个小家伙,越来越焦急,坐卧不安,一声一声叫得人心烦意乱。它们不仅叫唤,还乱跑,母亲只能把它们抱回圈里。
而那两只双胞胎羊,相互抵着头,蹄子来回拔撩着对方,就像两个顽皮的孩子在打闹玩耍。看来,它们已经过了想妈妈的年纪。
傍晚六点多,才听见长长的一声“羊回喽……”母亲就让父亲去准备玉米。她还端了半盆玉米面和米糠煮好的羊食。母亲说,羊虽然没人金贵,可它要喂养那么多的孩子,总得好好贴补贴补。
还没等父亲把一切准备好,那只大羊自己先跑了回来。是的,它是跑回来的,一边跑,一边咩咩叫着,眼睛四下踅摸着,充满了急切。此刻,圈里的小羊们听见了母羊的呼唤,也跟着叫了起来。母子们的叫声,彼此唱和,整个院子都沸腾了。
母羊早已跑到铁栅门跟前,用脚刨地,它探着头,不知怎样才能把门打开。它的头使劲顶着栅门,看情形恨不得一头撞开才好。父亲刚打开门,它像箭一样就射了进去。母羊往里跑,小羊往外跑,它们的叫声交汇在一起,它们的心也融在了一起。
我看着它们,心潮澎湃。
小羊争先恐后跪在妈妈的身下,粉嫩的小嘴紧紧含住妈妈的乳头,一顶一顶,用力吮吸着。有了奶水的滋润和妈妈的安抚,它们还摇起了小尾巴,和适才焦虑不安的样子大相径庭。
母羊看看这个孩子,又看看那个孩子,不再叫唤。它拥着它的一群儿女,享受着最幸福的时光。
一会儿,小羊吃饱了。大羊也吃完了玉米和羊食,母子几个卧进圈里。这时候,其他的大羊也归圈了,双胞胎羊才赶忙卧在它们的妈妈跟前。
夜色越来越浓,冬天夜里的气温很低。可小羊们和妈妈在一起,它们不会感到寒冷,只会感到暧和。
看到这一幕的我,心也很暧。
责任编辑 杨 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