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志慧
河北滦南人,作品散发《百花园》《佛山文艺》《特区文学》《攀枝花文学》《陕西文学》等。河北作协会员,唐山文学院签约作家,有中篇小说曾获唐山文学奖。
一
下午三点多,守无接完一个电话,脑筋有些乱。他从电脑椅起身,走到落地窗前,望着对面小区楼顶的一群鸽子,两只两只地数,正好十只。守无十六岁时收养过两只小鸽子。那时,老房子瓦檐下的破柳编筐里住着鸽子一家四口,有一天,两个成年鸽子飞出去,天黑时也没飞回来。它们大约是吃了旁人家房顶上拌了药的苞米粒,死在外面了。第二天,守无特意起个大早,爬上木梯把两只才长出一层绒毛的小鸽子捧下来,决定亲手喂养它们。他把玉米糊糊轻攥在手里,让五个手指圈成一个由窄到宽的食槽,引导小鸽子将嘴钻进去啄取玉米糊。守无每次喂完它们,都把它们送回瓦檐下的柳编筐里。那是过了二十几天还是一个多月呢,守无忘了,他早上上学前再次爬上木梯,发现两只小鸽子并不在柳筐里,它们会飞了。“咕咕咕咕”,像班里还处在变声期的男生表演的口技,守无抬眼望去,间壁的电视天线上落着两只鸽子,灰的在远眺,白的在给它梳理羽毛。比起它们的离巢所带来的失落,它们的长大总是件令人欣慰的事,守无心理斗争了一番。守无委实欢喜了几天,还哼起过八岁以前学过的儿歌。一个月以后的一天,守无匍匐在自家的房顶上,拿弹弓射杀了一只年轻的鸽子,正是他精心喂养过的那只。它老实地躺在间壁的屋顶之前,正禽兽不如地踩在白鸽子身上,企图交配。现在它灰翅膀耸拉,小脑壳冒血,比它是个蛋时还乖。
二
临出门,守无把接电话前读的一小朵发给他的小说文档发到微信一份,以便路上接着读。一小朵是守无在一个作读群认识的女文友,一个“戊等的小说家”,这是一小朵的原话。一小朵将小说家分甲乙丙丁戊五等,前四等小说家的小说和本尊依次混迹于世界级文坛、国家级文坛、省级文坛、市级文坛;戊等小说家的小说及本尊混迹于三五个文友之间,他们退稿等身,却夜以继日、眼挂眵目糊地对着电脑打磨他们的珠子。据守无了解,真正占用一小朵大量时间的远不是写小说,而是画画。她画的大多数是丙烯画,买家低价买过去,装在酒吧、KTV、汗蒸馆、养生会所等,用来在外行的顾客面前冒充手绘油画。她还在一家少儿辅导机构兼着一个美术老师的职。这些都是一小朵在微信里跟守无说的,她没有给他展示过她的画作。两天前,一小朵发到守无电子邮箱里一篇小说,让守无用一个阅读者的眼光尽快读完,并提出修改意见。
守无在花小猪平台叫了个车,七分钟到。他有一辆宝马3系中型车,去村里从来不开;并且,回来后他会把浑身上下的衣服都脱了,扔进洗衣机,边洗澡边洗那些衣服——他不喜欢那个家的味跟回来。
走出电梯,守无划开手机,点开微信接着看一小朵的小说。
那晚,她在睡梦里觉察到猫爪又一次蹬在她身上,只是力气有点儿大。她伸手在身侧摸索,却没有摸到毛茸茸的小猫的身体。那个秘密的、力气有点大的物件却还在,它没有蹬她,而是正在把某个有着人体体温的硬东西蹭到她左边大腿上,粗重的喘息声同时也撞进了她的耳朵。她不全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可她还是明白一点儿。以前有好几个晚上,她都能听到那种喘息,还有脚后跟一下紧过一下地蹬着窗台的声音。莲二知道,她爸在干一件很累人的事,她妈哼哼唧唧帮他使劲。这事只有两口子才能干,这事不是好事,不然他们不会总是摸着黑干。莲二想到这儿,浑身一粒一粒地起栗。
守无心里震了下,之后还有一两下的余震。
小区的北门口到了,打车平台里的导航箭头离守无的定位约摸一两毫米时,一辆白色本田车停在了守无的附近,司机摇下车窗朝着他张望,守无从路肩走过去,确认好车牌号,便钻了进去。司机捏捏鼻梁上的口罩金属条,叫守无哥们,问他平台显示的是多少钱。守无说二十七块九。司机说你把单子退掉,我收你二十五。守无退了订单。点开微信,找到一小朵的小说,接着读。
莲二倏地坐起身,出气呼呼的。她睁眼看周围,什么都是黑黢黢的,她爸正睡着,多年的气管炎使他的呼噜打得吃力;她妈也正睡着,比起她爸来,她的呼噜声细微而潦草。这时,屋里不那么黑了。莲二发现,在她左侧近旁,一个人形侧身蜷在被子里装睡,发出的缭乱的声息就是她方才在睡梦里听到过的,是大她七岁的哥。記得,昨晚的牌局散得早,她睡下时,她左侧有一个行李卷宽的空炕席,那里应该睡她妈。冬天的莲二家睡人的屋里是个小规模的赌场,她困了能不能躺下睡,要看玩牌的人们下没下炕。她努力换几口气,把腿上的被子撩起来,想下炕解个手。莲二双手摸向肚子,发现裤子腰带是解开的,拉链是拉到底的。
守无读到这儿,心里又震了下,他退出文档,抬头看向司机硕大的额头,心里揣摩他有没有姊妹,亲妈还活着没有。守无想起十六时他拿弹弓射杀的灰鸽子,它和它脚踩着的白鸽是一对亲兄妹。“莲二”睡觉也不脱裤子?活像他妈的我自己,守无想。
三
母亲去世那年,守无八岁,这个年纪,是不懂得死亡的真相的——死亡会将被离开的人踹进一个黑洞,年纪越小,越爬不上来。他那时不懂。葬礼上,他双脚跳,单脚跳,单脚跳的时候,他还两手搭一起兜着屈起的膝盖,对着前来吊唁的村人的小腿碰过去。在他看来,他妈的葬礼简直比赶集还热闹,还好玩。可是,那些大人们非要摁着他,要他给凉床上直挺挺躺着的那个人下跪、磕头后,他就不觉得好玩了。他从西厢房找到一个纸箱,小狗一样将身子窝进去,他摘下头顶上的白布帽,偷偷地哭,哭着哭着,就睡了。
醒来后,守无的眼睛又续上泪,哭上三天三夜才安静下来,他的小嗓门认命似的暂时失了声。
之后,村里一个叫稀罕儿的女人常来家里,帮守无他爸做饭,洗铺盖,拾掇院里的菜秧子,有时还跟守无他爸下地干活。对于她和爸爸下地干活这事,村里人说的是俩人“钻苞米地”,说完,脸上淌着油汗的那人还怪奇怪地哼笑那么一声。“钻苞米地”不就是干活计去了吗?有啥好笑的?“姥姥个纂儿!”守无在心里学着爸爸骂自己的样儿骂了句。